第 145 章(一時,裴蕭元屏了呼吸。出...)(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3084 字 6個月前

一時,裴蕭元屏了呼吸。

出閣門後,蘭泰稍稍落後她半身,自然地伴行於側。

二人慢慢走在風雨廊下,一面朝外去,一邊繼續方才談話,聲縷縷傳入裴蕭元耳。起初,話題也與即將到來的那一場獻俘禮有關。

隨了戰事結束,獻俘禮近來成為了朝堂內外議論最多的一件事,不止宮內,市井街坊的人在振奮驕傲之餘,也將這場即將到來的獻俘禮看作是一年前停宕的萬壽禮的延續。傳言裡那一副已重現在崇天殿的天人京洛圖在一年之後,又重新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這一副最早出自葉鐘離之手的壁畫,從它現世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成為了聖朝繁華和昌隆的象征。一場變亂,玉碎珠裂,萬千風流,毀於戰火。它終於得以重現原貌,欲再向世人揭其面紗,又遭逢宮變和邊戰。終於,等到了今日,雲開霧散,它又一次等到了展露真顏的機會。如絕世美人,命運多舛,怎不叫人為之感歎。

唯一的遺憾,人隻合藏於帝王宮,有幸能一睹芳顏者,終不過是王公貴戚、百僚官臣,而這世上更多的萬千普通之人,隻能隔著高聳宮牆,遙望那一幅與他們無緣的傳奇的名畫。

獻俘禮日,聖人將在崇天殿賜宴百官和藩王外使,嘉獎有功之臣。天下名士也將有機會入宮,得以參與盛事,共同見證榮耀。

蘭泰說,坊間有一目不識丁而家產雄厚者,癡愛葉畫,雖然如今這畫已非葉鐘離所作,但依舊擋不住他渴盼之念,為能親眼目睹,竟不惜廣撒銀錢,賄賂了大量的長安人,為他吹噓播名。短短不過一個月,竟真叫他如願混入名士之列,大名被寫在了受邀的名單之上。是在最後一關,被禮部的一個官員發現,將其除名,並投入長安縣牢,以儆效尤。

“如今人人都在笑話那人,白丁一個,冒充風雅,竟妄想至此地步。”

“公主你說,此事是否荒唐,可笑至極?”蘭泰將這笑話講給公主聽,笑道。

她聽了,也是莞爾一笑,又道:“舉動確實粗鄙,但初心也不算大罪。叫長安縣令訓誡一番,放了便是,無須過多刑罰。”

蘭泰忙應是,又由衷道:“公主宅心仁善,是那人莫大福分。”

她再次一笑。

“葉公當年曾說,畫分兩種,一是自娛,以托誌趣,非知交不能展示。其餘者,皆為看畫之人而作。他的畫也是一樣。天下人願意看,能夠看到,方是他畫作的價值所在,更是他作畫的初心。畫品分上下,而觀者,不分高低貴賤。如山在前,有人歎其雄峻,而有人得窺仰止之道。焉能論斷,山更喜後者?或前者之樂,一定不如後者?若是畫成便被獨藏,縱然金屋玉匣,也是大煞風景,為他所不喜。”

她回憶著阿公從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閒談,唇角不覺微微上翹,一雙晶瑩美目,轉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細聽的蘭泰。

“當年葉公耗費極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畫作,卻是為了鋪陳宮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願。長安之繁華, 聖朝之榮偉, 皆係於民。而天下萬民,卻無緣得見此畫。即便後來它不曾毀於戰火,應也是他莫大之遺憾。”

“如今這畫,何嘗不是這個道理。我倒是有個想法,待將來,機宜合適,奏請聖人許可,容百姓入內參觀。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後能夠成真,能得見者,恐怕終歸也是萬人當中的一二,寥寥而已。”

她自己說著,也是笑了,搖了搖頭。

蘭泰靜靜凝望著她,慢慢道:“公主肯體察民心,願與民同樂,隻要有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們,向公主致謝。”

他言畢,恭然行禮。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今日事畢,你早些出宮休息吧。我不送了。”

她說完,繼續邁步前行,行至風雨廊的儘頭。那裡楊在恩領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寢宮。

蘭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麼,又追上幾步,喚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轉過面。

原來蘭泰是為明日鎮國鐘樓開光一事而開的口。

鎮國鐘樓矗立在有著長安第一西門之稱的開遠門旁,為本朝開國定都建宮時,應一據說能夠通曉天機卜數的相術天師的建議而造,高九層,周長百丈,高過城牆,底層名為天穹寶殿,從命名也能知曉,是照宮殿製式而建。在第九層的頂上,懸有一口千鈞巨鐘,聲響,可動全城,當時,極儘宏偉壯觀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蟻埃。

從開遠門入長安的所有人,尚未抵達,人在城外,舉目第一眼能望見的城內建築,便是此樓。

而其名為鎮國,則是呼應宮內的永安殿,取鎮國永安、護國佑民之意。開國至今,雖經曆數次地震,皆不曾毀損。每當夜晚降臨,樓內亮燈,輝煌燦爛,光抵四門,更因連通永安渠,積水為池,栽種楊柳,又毗鄰西市,附近築起諸多寺廟道觀,無不雕梁畫棟、壁畫鋪陳,每逢春夏,美不勝收,漸漸地,鎮國樓便成為了長安民眾踏春秋遊的一個勝景之地。

然而,與永安殿一樣,這座高樓,連同它所代表的繁華和榮耀,一並也毀於景升末年的那一場變亂。

聖人複朝之時,這座百年華樓被叛軍一把火燒得隻剩半座殘體,焦黑一片,那口巨鐘,據說也被叛軍拉去熔鑄成了兵器。多年來,聖人再無修繕之念,周圍漸漸便也跟著荒敗下來。

就在去年,邊戰正酣之際,民眾為國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樓,紛紛自發捐助,長安縣令攜民意上書,朝廷予以回應,撥款資助。事由長安縣令主管,但蘭泰亦參與其中。

“此樓主體已成,新鐘亦已懸頂。明日黃道吉日,請高僧開光舉辦法事,此事公主應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

蘭泰上去,繼續說道:“就在前幾日,縣令尋臣,盼公主到時也能撥冗駕臨,共賞樂事。這兩日事忙,臣竟忘了轉話!”

他說完,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又解釋一番。

原來此樓雖已修繕完畢,油漆彩繪亦皆完工,但內中天穹殿內的壁畫,卻還是沒有動工。

照從前的樣式,是在樓殿裡繪上自三皇五帝堯舜禹湯以來的曆代賢王,以教化百姓,但沒想到諸多不順。先是畫梯不穩,主畫周鶴沒幾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傷了一臂,無法繼續,隻得另換一位宮廷畫師。那畫師到來沒兩日,樓內又走水一回。雖及時發現予以撲滅,但上下受驚不小。

長安縣令疑尋常之人鎮不住此樓王氣,又亟待在大軍凱旋獻俘禮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個從開遠門下走過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這座鎮國之樓,故匆忙擇日做法。

又,他雖也請了高僧,還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駕臨,以安人心。

她聽完這個理由,仿佛啞然失笑,但沉吟片刻過後,還是點頭答應:“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

雖已極力壓抑,蘭泰目底仍流露出隱隱的歡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護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點頭,隨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隨從陪伴下,漸漸遠去,一擺木蘭碧色裙裾漸漸遠離視線,徹底消失不見。

次日,為免過於驚動民眾,公主出皇宮後,走北夾城,從一道距開遠門最近的夾城門出來。

蘭泰領著一隊護衛,早早等候在那裡。公主隨即乘車來到鎮國樓。車駕抵達,等候在外的長安縣令和一眾隨員迎她入內,法師也領弟子拜見。她還禮,隨即入座,那是一張設於天穹殿二樓畫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欄杆,此外彆無遮擋,隻在公主坐榻前方張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紗帳,以此敬隔公主與廊下之人。法師登上位於樓前廣場中央的露天講壇,向著樓中紫紗帷後的公主和周圍聚攏而來的信眾,開始宣講法事。

雖然她這趟出行,儀仗已極是低調,但在抵達後,消失還是不脛而走。

鎮國樓能得以重建,與百姓請願不無關係,因而今日,原本自發來此參與開光法會的民眾便達上千,鎮國樓外的廣場裡,聚滿了前來聆受法會的民眾。公主駕臨,到場民眾驚喜萬分,下跪拜迎。隨後消息迅速傳開,莫說附近街坊裡的尋常百姓,便連西市裡的不少商人聞訊也紛紛閉門,爭相奔來參與法事。

公主幼時流落民間,回朝後助聖人理政,垂聽民意,體察民情,民眾對她無不愛戴。又都傳言,公主容貌傾城,此前有幸見過的,想再近距離看一眼,沒見過的,更想一睹真顏。

法事未過半,開遠門一帶便人頭攢動,鎮國樓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蘭泰早有準備,提早知照金吾衛,調來眾多衛士把守路口維持秩序,恐怕連附近的樹上也爬滿了好事之人。

裴蕭元泯身於鎮國樓廣場的角落裡,透過他面前不斷攢動的人頭,凝望著不遠處的前方,那道正高坐於鎮國樓二樓畫廊紫紗帷後的身影。那身影朦朦朧朧,仿佛籠在一層淡紫色的雲霧裡,風過,紗帷蕩動,煙散旃檀,陽光又從畫廊柱的中間照落到她的鬢發和著著宮裝的身上。麗人紋絲不動,周身卻也閃耀著著點點爍動的金光。

她看起直如神女,渺不可追,隻合人間眾生仰望。

他,如今也隻是眾生之一。

一種愈發強烈的苦澀之感如那一縷卷動紗帷的風,霎時也卷過了裴蕭元的心房。

昨日後來,在聽完老宮監的一番話後,他在心中便隱隱醒悟,皇帝將他召入宮中,又打發他走,應是允許,甚至,可以認為,是在為他提供接近公主的機會。

然而,這或也更說明了一件事,那便是連皇帝也知道,他的女兒,不願再和自己有過多牽連了。

她已親手從他身上拿走了那一枚代表他身份的符。而另一枚在他心中更為珍視故暗藏起來的,如今也已連同金烏騅一道,不知流落在了何方。

屬於他的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已離他而去。隻剩下了一個小虎兒。

她知他想見,便不吝將小虎兒送來他的身邊,對他已是足夠體貼,仁至義儘。

她如今看起來過得極好,比他想象得還要好。

她是集萬千榮耀於一身的輔政公主,嬌兒在懷,在她的身邊,更不乏忠誠於她的年輕而有為的肱骨臣將。隻要她願意,勾動一下手指,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俊才,恐更將是多如過江之鯽。

或許,不再打擾,收起他曾經反複而動搖的所謂的心意,應便是對她最大的好。

廣場中央的法師琅琅宣講不停,聲如洪鐘,裴蕭元卻半個字也不曾入耳。

法事結束,法師、長安縣令和一眾官員恭送公主。鎮國樓下的百姓看見那道紫色紗帷後的身影緩緩站起,頓時,人群微微湧動,向她靠去。

“公主千歲!福體安康!”

人群裡,開始有人由衷高呼。那呼聲起初還隻是零星,漸漸地,連片響起。

她停了片刻,忽然,依舊隔著紗帷,向著樓前的民眾,端正地行了一禮,是為謝禮。

歡呼聲變得愈發響亮,如排山倒海,民眾紛紛朝著那道紫帷的方向跪拜。

她不再停留,還禮畢,便轉身下樓,待坐車離去。

忽然此時,雜在此起彼伏的“公主千歲”的激蕩呼聲裡,在廣場儘頭的幾處角落裡,響起了另外一些聲音。

是一群肮臟的乞兒,幾十人,擠在人裡唱著歌謠,仔細聽,唱的卻是“王氣不正,鎮國不寧”。附近衛士覺察有異,立刻趕來察拿。那些乞兒滑溜如同泥鰍,扭頭四散便逃,又故意往稠密的人群了鑽,左右推搡,製造亂局,以便逃竄。登時有人陸續被擠倒在地,起了陣陣騷亂。

遠些的人不知發生什麼,在短暫的茫然後,仰頭見樓上公主的身影已是消失,忙也要循來路離開,然而前方路口早被堵塞,出不去,後面的又擠壓上來。人牆開始如浪一般搖晃。開始有人高聲呼救,夾雜著孩童哭喊母親的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廣場裡愈發亂成一團,連眾多的金吾衛一時也無法徹底穩住秩序。

絮雨已下得鎮國樓,行到了車駕的附近。那騷動如同海嘯,也已迅速推到她的近畔。一名開路侍衛的坐騎受驚,猛地將人甩下馬背,掉頭胡亂奔竄,竟直朝著公主衝撞而去。

此時長安縣令等人已被公主打發去護送法師先行離開,並指揮秩序。她自己則停在原地,轉面望著廣場亂象,神色擔憂,眉頭微蹙,似在猶豫著什麼,並未留意到危險。

裴蕭元已來到她的身後,見狀,心猛一緊,什麼都來不及想,伸臂暴力推開前方仍擋他道的數人,如閃電,朝她疾衝而去。

就在他將要衝到她身後之際,離她更近的蘭泰已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攔腰摟住,帶著,敏捷地閃到了一旁。

接著,其餘護衛緊跟而至,迅速製服那匹驚馬,化險為夷。

裴蕭元硬生生地停了腳步,看著蘭泰輕輕放開她腰。

她站穩腳,接著,仿佛已下定了什麼決心,命蘭泰帶著侍衛,去幫縣令維持秩序。

此時,附近已有民眾害怕,掉頭往鎮國樓的大門裡擠,想進去躲避,卻被衛兵攔截在外,呼號聲一片。

“讓他們進去!不許阻攔!”

她一道清音,喝開衛兵,接著,自己返身也往那方向匆匆奔去。

侍奉在側一年多了,也無須她多說,蘭泰便明白了她的決定。

她是要返回鎮國樓上現身,以穩人心。

此舉必然有用,但是——

“公主!這樣太危險了!臣送公主即刻回宮,這裡交給彆人!”

蘭泰不願奉命,極力勸說,然而,顯然無法阻止她的決定。

她蹙著眉,一言不發,提裙便奔向高樓。

“蘭泰!”

就在蘭泰焦急,又猶豫不決之時,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道呼叫自己的聲。

裴蕭元將他方從人堆裡抱出的一個正哭泣的小女孩輕輕放到一處少人的地方,隨即大步走上,厲聲喝道:“你速護公主回宮!這裡交給我!”

這一道聲,霎時便壓了周圍全部的嘈雜聲,傳入絮雨的耳。

她疾奔的腳步停住,頓了一頓,慢慢回頭。

於中央無數人慌不擇路不斷奔竄的身影裡,二人四目相交。

那一刻,他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蘭泰從吃驚中反應過來,立刻應是,朝公主衝去。

她不再堅持。任蘭泰衝來,護著她,將她送上馬車,關閉了車門。

裴蕭元目送那一輛載著她的馬車在蘭泰和眾護衛的保護下從鎮國樓的後方漸漸開道離去,收目,轉頭看了眼身後廣場上那依舊亂紛紛的局面,眉峰微皺地思索了片刻,忽然,他仰面望向樓頂,隨即不再猶豫,幾步上了台階,又迅速撥開正紛紛往樓裡逃避的人流,沿著樓梯登高,不停往上。

沒有片刻停步,他將所有和他一並爭道登樓以求避難之人拋在了身後,獨自,一口氣迅速登上九層樓頂,來到鐘樓之前。

那門緊鎖,他拔刀,一刀砍開門鎖,破門而入,大步走到那一座正靜靜懸在鐘亭之下的千鈞巨鐘之前,抱住一根懸空垂吊粗比人腰的巨木,發出全部的力道,將這一根平日需數人同時發力方能操控的巨木拉到了極限的位置,接著,推送,朝前重重撞去。

那鐘受到巨力撞擊,銅體猛烈震顫,拽得鐘亭橫梁亦是咯吱抖動,發出一道巨大無比的響聲,

當——,當——,當——。

如此,接連三道鐘聲,如龍嘯,如象聲,巨響以鐘樓為中心,一圈圈,四散播開,震得裴蕭元自己亦是血氣翻湧,胸悶耳痛。

宮牆內正忙碌辦公的眾多官員紛紛停手,驚疑不定,奔出衙署,相互探問究竟;街道之上,路人停步,商販落擔,正在其餘方向巡街尚未收到此間消息的金吾衛士紛紛縱馬,向著聲源疾奔而來;更令周圍方圓數裡內的全部鳥雀從巢穴裡驚飛而出,在鎮國樓附近的天空上迅速聚會,鳥群黑壓壓,遮天蔽日,不斷變幻形狀,啞啞不絕的聒噪之聲,竟猶如末日來臨。

鎮國樓前廣場裡那數千正慌亂奔竄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人人被這頭頂突然降落的鐘聲震得心魂不定。他們面露驚駭,紛紛定在原地,仰頭望天。許多膽小之人更是臉色煞白,捂住耳朵,當場跌坐在地。

長安縣令正與現場的金吾衛軍官一道,在努力指揮人群疏散。他喊得嘶聲力竭,然而如此人流,一時又如何能夠見效,正也被人擠得摔倒在地,好不容易靠著身邊人的扶持爬起來,發現腳上靴也沒了。眼看被擠倒的人越來越多,心知再繼續下去,恐將上演踐踏慘劇。正驚懼之時,突然被這鐘聲震動,不由地和身旁之人一道,仰面望去,竟見一道人影迎風立在樓頂那座鐘亭的上方,朝著下面廣場高聲呼道:“公主有令,全部人原地立定!不必害怕,更不許擅自行動!等候命令,依次通過!”

他的聲音清朗而有力,合著尚帶餘韻的鐘聲,被風傳遍廣場四周。

鐘聲停,四下鴉雀無聲,連正在哭泣的婦人和童子,也紛紛安靜了下來。

“是駙馬!是駙馬回來了!”

縣令終於看清楚了這一張年輕而堅毅的面容,狂喜,情不自禁大聲呼叫起來。接著,金吾軍官們也認出了人,跟著高呼,紛紛登上高處,協助維持秩序。

“所有人聽令!照駙馬的命令辦!”

人群裡又發出一片嗡嗡之聲,接著,有人開始啜泣,但再無人推搡搶路了。

片刻後,附近的衛隊也趕到,齊心合力,開始疏散廣場裡的人。

裴蕭元沒有立刻下來,他仍立在鐘亭頂上,居高俯瞰,雙目如鷹隼般環顧四周,終於,片刻後,在雜亂而渺小的路人裡,看到了幾道他正在找的還在逃竄的乞兒的影。

他躍下鐘亭,迅速下樓,追了上去。

天黑下來,他也結束了白天後來的事,回到了永寧宅,沐浴過後,隨意倒臥在香木榻上,靜靜閉目,仿佛睡了過去。

然而,不過片刻,他倏然睜眼,自床榻上翻身下地,拽來衣裳匆匆穿上,接著,不複任何猶豫,騎馬出門,冒著夜色,往皇宮而去。

他來到了幾天前曾被拒在外的那面宮門前,今夜的監門衛官還是上回那個,但這一次,對方態度已是大相徑庭,畢恭畢敬。

“勞煩代我傳報公主,我有事求見。”裴蕭元徑直道。

“駙馬儘管進。上回是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請駙馬恕罪。”那監門衛官慌忙說道,接著,命人大開宮門。

裴蕭元頓了一頓,邁步入內。

他來到了昨日他後來始終不曾現身的宣政殿東閣外,停在了那道風雨廊下。

閣窗裡還透著燈光,楊在恩領著人,正微微愁眉地立在窗外的廊下。忽然看見他,好似也無多少驚訝,反而疾步來迎,行禮後,低聲道:“駙馬來得正好。公主白天受驚,此刻還一個人在這裡做事。駙馬勸勸她,早些回去休息可好。”

裴蕭元穿過風雨廊,入內。

她人在一面繪有臘梅冬雪江景圖的屏風前,但並非處理奏章。奏章皆整齊疊放在了案頭上,看起來已是理畢。她正曲起一臂支在案上托腮,人斜靠著案緣而坐,面帶幾分淺淺倦色,雙目則漫然地落在案頭的一盞白瓷燈台上的燭火,似在想著什麼心事。

當裴蕭元悄然立在槅子門旁,順她視線望向那盞燭台時,忽然覺有幾分眼熟。接著他記了起來。這一盞白瓷燭台,好像便是最早他剛將她接回永寧宅時,她居所裡的所用的那一盞。

記得那個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宮廷小畫師,作男子的裝扮,為救兩個郡主,險些自己也淹死在了曲江水裡。他將她帶回了家。

刹那間,那一夜,她沐浴過後穿著寬鬆中衣對著這盞燭台靜靜擦拭長發的一幕,又清晰無比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定定地望著眼前人,胸間禁不住一陣酸脹絞纏。隻覺往事好似是夢,一個帶著幾分淡淡甜蜜的惆悵舊夢。

此時她好像也覺察到了槅門外的動靜,屏風上的那道柔影微微動了一下。

“知道了,勿再催,這就回寢宮了!”

她大約當他是宮監,說了一句,隨即收臂,人坐直,一張嬌面跟著也轉了過來。

“再不回,小虎兒恐怕又要哭鬨,賀阿姆她們也哄不住——”

她笑著歎了口氣,歎氣聲帶著抱怨,又似滿滿甜蜜之意,突然目光定住,落在了那個正立在槅子門暗影中的人的臉上,笑容也漸漸消去。

一股熱血刹那間從心口直衝天靈而去。裴蕭元整個人幾乎被衝擊得發生一陣暈眩。他穩了穩,在定下心神後,邁步從槅子門的陰影裡緩緩走了出去,停在了她的面前。

“臣裴蕭元,冒昧入宮求見公主,一並叩問公主春安。”

他遲疑了下,終還是向著身前的那道靜影叩首下拜,行了一個他當有的拜見之禮。

沉默了片刻,她又動了一下,接著,慢慢從案後站起身,邁步,從他身畔靜靜走了過去。

一道裙裾的影,自他眼角的視線餘光中姍姍而過。

她不叫他起身,更是不加理睬。便如此丟下他走了。

“你還沒跪夠?”

就在他被一陣深深的沮喪之感攫住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音。

他微茫然地回頭,看見她停在了他方才立過的槅子門畔,轉面望了過來。

“隨我來吧,先去瞧下小虎兒。你若有彆事尋我,等下再說,也是無妨。”

她用閒淡的語氣說完這話,行出東閣,領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