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待歸人。)(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9360 字 6個月前

黃昏的原野,廝殺的風嘯漸漸平息。堆疊的屍首,卸棄的盔甲,翻折的旗幟,汙血將積雪的大地染作了斑駁赤紅的顏色。烽煙尚未熄滅,在滾滾的煙柱間,便有禿鷲迫不及待地從四面八方趕來,盤旋在這片布滿了衝天血氣的天空之下。

發生在光明城外曠野裡的這場大戰,剛剛結束。

戰前,大徹城圍的失敗,便已成為了籠罩在西蕃叛軍頭頂上的濃重烏雲。壓力不僅是因奪回糧道希望破滅,更來自於那一場破解圍城之戰本身。

倘若說,幾年前那一場邊境的戰事,還不足以叫那個剛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的名字傳遍河西南北,那麼經過那一夜,這個名字,不但捍衛“戰神後裔”四字的榮光,成為了邊軍交口傳揚的新一代傳奇,人人競相以追隨為榮,在西蕃軍中,同樣不脛而走,人儘皆知。關於他如何領著八百勇士於萬人營中橫突縱殺,不可阻擋,又是如何能夠召喚神力為己所用,傳得沸沸揚揚,到了後來,他的名字,儼然已是變作了不可戰勝的巨大的陰影。

夕陽如血,他渾身亦染了一層又一層的血。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統領大軍並率將士力戰疆場之時,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在他對面倒下時所呈的見證和獻的供奉。

主戰場的廝殺在午後便已見分曉,何利陀獲悉李虎竟已悄然走脫,知勢不妙,慌忙帶著殘餘親信西遁。戰前已攻下中都隨後奔赴來此協戰的賀都誓要親手捉拿背叛自己的人。

此刻,當前方地平線的夕陽儘頭裡出現大隊調轉歸來的戰馬的影,騎影歡騰,先遣士兵來報,賀都斬殺何利陀,割下人頭,擬帶到長安的獻俘禮上敬獻給聖人和公主,方沉寂下來的戰場,響起了將士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之聲。

李延始終未曾露過面,李猛也早早脫身逃走,固然是不小的遺憾,但這一場曆時一年多的漫長戰事,終於能夠宣告結束了。

十幾個月,酷暑和嚴冬輪回,日日夜夜在生和死的線上遊走,夥伴昨日還在,今朝埋骨黃沙。終於活到這一刻了,誰不思家,不想見親人和所愛之人的面?

裴蕭元手掌上的纏布已被血染透,滑得幾乎握不穩刀了。他也在笑,一邊低頭解著血布,一邊聽著將他簇擁在中間的將士所發的歡慶之聲,微微籲氣之餘,忽然,心頭又莫名浮上一層淡淡的惆悵和情怯之感。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了半個月後,他抵達威遠郡。

行軍總管令狐恭在此前指揮作戰時被流箭所傷,當時裴蕭元還被困於圍城,河西兩面同時遭到攻擊,令狐恭壓力空前。幸是早年從裴冀帳下出身的老將,經驗豐富,調度有方,支撐到了裴蕭元脫困和他彙合,大戰勝利,方徹底鬆懈下來,倒下安心休養。

這些時日以來,裴蕭元實際在代令狐恭履總管之事,戰後撫恤傷亡,安排將士休整,招撫因戰而走的當地邊民。事情件件瑣碎,卻哪一件都耽誤不得。忙碌了半個月,終於得閒,前來探望他的舅父崔道嗣。

照令狐恭的安排,本要將崔道嗣接到節度使府裡養傷,崔道嗣卻再三婉拒,裴蕭元此前便安排人將他送到了近旁的威遠城安頓下來,暫居在郡守府。

因受戰事影響,此地過去一年裡新遷來了不少避亂的居民,因而裴蕭元到的時候,這座他曾經生活過多年的熟悉的邊城空前熱鬨。已是傍晚,城門口的一個集市還沒有散去。

入城後,他儘管已是儘量壓低風帽帽簷,卻還被眼尖的老城民認出,一聲裴郎君回來了,登時,他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停在了街上,附近的人激動地跑來看他,紛紛跪拜。許多人更還記念著老郡守,向他打聽裴冀。他隻得下馬,朝周圍作揖還禮,叫人起身。眾人卻不肯起來。

“今非昔比,裴郎君萬萬不可折煞小人們。郎君此次不但領軍殺敵,立下大功,保下一方平安,聽說,還做了長安駙馬,娶了當朝公主!”一個在城門附近擺多年燒餅攤的攤主向著周圍人說道。

“對,對!公主性情聰慧溫柔!能畫一手神仙好畫,美貌更是當世無雙!”另個茶水鋪的攤主附和。

“還有!說駙馬去年便做了阿耶!公主給駙馬生了娃娃了!”又一個人嚷道。

登時,裴蕭元被此起彼伏的賀喜聲給給淹沒。

他一時錯愕,不知自己做駙馬的事怎傳到這荒遠邊城了,而且,看起來竟滿城人都知道了。

還沒反應過來,聽一個老嫗又問:“敢問郎君,小貴主是男是女?郎君若是不嫌,明日我便去廟裡給小貴主燒香,天上各路神仙保佑小貴主金貴安康!”

“是啊,是啊!我們也都去!”許多人附和,紛紛看向裴蕭元。

裴蕭元愈發語塞,頓了一頓,忍下尷尬,說好意心領,叫眾人不必費心。

“郎君!郎君!”

這時,對面街頭發出一道驚喜的呼聲。

裴蕭元抬眼望去,隻見青頭遠遠騎馬而來,看見自己,高興地揮手大叫,急急忙忙催馬來到人群之後,跳下馬背,扒拉開人,強行擠了進來,隨即便站在他的面前,朝著周圍團團作揖,說郎君還有公務要身,耽誤不得,終於將裴蕭元解了出來。

裴蕭元繼續騎馬去往郡守府。

路上,他也終於清清楚楚地領悟,這些時日,縈繞在他心頭的那一種失落之怯感,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那個雪夜,她在渭水之畔相送,也收回了代表他特殊身份的魚符。

雖然外人眼裡,他還是駙馬。但他於她,就事實而言,已成一個普通之人,她的一名朝臣。

非要說還有什麼特殊之處,便是他是她腹中血肉的父親,如此而已。

孩兒如今應已有半歲了,至今,他卻連是兒是女也不知曉。

離開長安一年多了,和她的信函往來不是沒有過,然而每次,她的信件總是經由蘭泰之手,且加蓋印章——蘭泰如今已是中書侍郎,不但做了從前皇帝也曾叫他做的那個官職,且兼了秘書郎,起草朝廷各種公函和諭詔,其中便包括她給他的信件。在她的信裡,她甚至不忘叫他轉達她對青頭的讚賞,然而,對他,卻是沒有半句私人之言。

他始終無從得知她的近況,更不用說,她的孩兒,是兒還是女。

他忽然變得煩悶無比,像胸間壓上了一塊石頭。

“舅父說你要過幾天才能到,我說你這兩日應當就能到,果然被我說中,順利接到了郎君!”

青頭在大戰前便隨崔道嗣來了這裡,此刻興高采烈地騎馬跟在他的身旁,嘴裡說個不停。

“郎君你打算何日啟程回長安?是不是還要過些時候,和陳紹顧十二他們一起走?我聽說長安會舉辦獻俘慶典,應當就是代替去年沒辦成的聖人萬壽禮了,到時必定萬國來朝,極是熱鬨!”

“對了郎君!你到底有無和公主說我立下的功勞?公主的信裡都沒提起過我嗎?”青頭念念不忘,又追問了一聲。

裴蕭元的注意力終於被他吸引。想到公主的信,控製不住,眼前不由又浮現出蘭泰在她面前聽記口述提筆起書的一幕,心情頓時惡劣到了極點。

“是不是你,到處和人宣講我做了駙馬的事?”他冷冷地問。

“對啊!”青頭笑嘻嘻用力點頭。

“他們如今可看得起我了!我路過集市,他們便拉住我,不讓我走,非要我進去,請我喝茶水,吃東西。我要給錢,他們死活不要。我當然不會白吃,一個銅錢也不能少,可不能丟了公主和郎君的臉……”

青頭正炫耀自己衣錦還鄉人見人愛,忽然發覺主人臉色不對,遲疑了下,辯解:“郎君做駙馬,這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嗎,難道還不能說……”

辯到一半,發現他臉色愈發難看,疑惑之餘,終於記起一年多前主人離京前,公主仿似和他有過一段不愉快。雖然後來顯是無事,公主還親自回了永寧宅安撫眾人,但難道……個中還有什麼自己不知曉的秘事?也沒聽郎君提過。

他縮了縮脖,趕忙討好陪笑,轉了話題:“不讓說就算了,以後我不說!那郎君如今總該知道是小公主還是小郎君了吧?就今日,舅父還問了我呢——”

“哎!郎君你等等我!”

青頭看著丟下自己掉頭便去的主人,撓了撓頭,急忙打馬追了上去。

天色擦黑時,裴蕭元終於入得郡守府。

裴冀走後,此間郡守之位仍舊空置,隻由從前裴冀的副手代管雜事。裴蕭元歸來,那副官百般恭迎,裴蕭元叫他不必特意接待,寒暄幾句,便徑去看望崔道嗣。

崔道嗣當日腿傷不輕,仍不能走動,正靠坐在榻上。他手中是操著冊書籍,卻不知在想甚,仿佛有些走神,忽然看見裴蕭元,歡喜得很,立刻放下書卷便要下地。

裴蕭元趕忙幾步上前阻止,叫他勿要落地。二人各敘幾句分開後的近況,裴蕭元便問盧君情況如何了,是否還是如舊。

“純若赤子。”

崔道嗣道,歎了口氣。

“昨日方叫人去令狐恭那裡看過,還是不認人,也記不得事了。”

裴蕭元一陣默然。

盧君當日從那十丈高的地方縱身躍下,幸得尋來的崔道嗣舍命救護,當時除了手腳和額頭有一點擦傷,其餘看起來並無大礙。昏睡了幾日後,人也醒了過來,但不料,卻將舊事忘得精光。刻意加以提醒,便頭痛如裂,痛苦難當。

令狐恭之處是河西治所,條件更好,自是將她送去那裡休養。

“萬幸人無大礙。昨日聽人回來說,長公主派來接的人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等接回長安,好好加以調治,但願能早日痊愈。”崔道嗣歎氣。

這時一名粗使老仆送入方煎好的藥。

郡守府裡,從前下人便就不多,裴冀離開後,人員更減,如今隻剩兩三個做飯掃地的老仆。這老仆自己腿腳也不靈便了,過門檻時,險些絆倒,幸好裴蕭元見機得早,衝去一手接過藥碗,一手托住老仆,這才救下人翻碗碎。那老仆極是惶恐,連連告罪。裴蕭元叫他下去,自己將藥送到崔道嗣面前,看了眼住處。

這裡雖也算是郡守府中最好的一間客房了,然而經年空置過後,窗搖牆裂,日暮之後,更顯屋內燭影黯淡。

“舅父為何不去節度使那裡養傷?無論住處還是郎中,皆好過此處。節度使此前和我幾次消息往來,都特意提及此事,道你不去。若不是他自己也在養傷,必親自來此接你。”

他不提還好,一說這個,崔道嗣便面露慚色,擺手:“休再提此事!你舅父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臨了卻做出這樣的事,為了偷生,投敵為官。我是沒臉再見人了,這裡已是極好。”

“阿史那這小胡賊,著實可恨。不但害了郡主,害得我也不輕。你舅父又何嘗不想做蘇武,他便是也將我趕去北海放羊,十年八年,我半句話也無。他卻拿刀逼我,我若是不應……”

崔道嗣長長歎了口氣,滿臉沮喪。

“罷了罷了,也怨不得人。和你父子相比,舅父更是可鄙。隻怪我自己。孟子曰,守身,守之本也。左傳雲,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你舅父如今是失節之人。他不來還好,來了,我怕是要尋地洞鑽進去了!”

他身份出身使然,一向看重名節,如今深以為恥,也是人之常情。短短一段時日,裴蕭元見他神態委頓,再無從前半點名士之貌,怕他萬一放不下臉面,真想不開,忙哄道:“舅父不可過於偏激。此前不過是忍辱負重,以圖大事罷了。勾踐事吳,漢昭烈帝也曾投公孫瓚袁紹劉表乃至曹孟德。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舅父大節不失不說,還舍身救下郡主,公主和長公主還不知如何感激舅父。舅父萬萬不必妄自菲薄。”

彆人也就罷了,崔道嗣最擔心外甥也瞧不起自己,聽他如此安慰,神情也頗為懇切,心裡這才舒解了些,又說兩句,忽然想起一事,問公主所生是男是女。

“我聽青頭提及,實在替你高興。想來你伯父應早就知曉這好消息了,不知該多歡喜。”

裴蕭元頓時又啞口無言,含含糊糊地搪塞了幾句,說自己暫時還不清楚。

他出來時日不短,一年多了,公主在他離開前有的。孩兒長得快的話,想是都能坐爬了。公主在長安便是再忙,也不至於忙得連來信告知他是男是女都沒時間。崔道嗣見狀,知他必和公主出了問題,見他說不出來,不再追問,改口問他有無受傷。

裴蕭元在崔道嗣面前自然說無事,崔道嗣這才放心下來,叫他早些去歇息,不用再陪自己。裴蕭元應了,起身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崔道嗣又叫了聲自己,停步轉頭。

崔道嗣叫他開箱,從裡頭拿出一包金器,原來是托他下回若是再遇承平,便代他將這些轉給此前那個在狼庭侍奉他的胡女。

“舅父實在該死!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叫你笑話。好在胡人也無名節之說。有了這些,她往後再找個男人嫁了,也是容易,省得耽誤青春。”

狼庭之人確不似中原那樣有著諸多倫理或者規矩束縛。收繼、蒸報都是理所當然,不但如此,丈夫若在外長年不歸,婦人便可留宿過夜之人,生下兒女,以壯大家庭,丈夫即便回來,往往也會將新生之人看做自己兒女養大。承平於男女事放蕩,和這風俗也不無關係。

裴蕭元見他說完便扭過頭,面含愧色,又拂了拂手,示意自己出去,顯是不欲再多說此事,隻得作罷,應了聲是。

他出來,對著小心看自己臉色的青頭,胡亂吃了幾口飯果腹,隻覺渾身上下發痛。

當日被承平劃傷的傷處不淺,一直沒能好好將養,至今還沒痊愈。他自己很早以前傷了的手也痛。到處都痛。心情非但沒有半點緩解,反而愈發煩悶。

睡也睡不著,今夜再去令狐恭那裡,又嫌太晚。他在收拾出來的舊日住處床榻上輾轉,想起金烏騅,更是無法入眠。

突圍的那夜,青頭起初乘馬夾在他們中間,大約是靠金烏騅的神駿,竟叫他一路避開刀槍,跟著突了圍,隨後他遭遇一個凶狠的西蕃士兵,拿槍捅他,金烏騅奮起一躍,助他躲過一劫,他自己慌裡慌張摔下馬背,滾下山坡,一陣裝死過後,再探頭出來,已是不見了金烏騅。

當時情景實在太過混亂。金烏騅再神駿,終究也隻是一匹馬。但這匹馬的意義,於裴蕭元卻是非同一般。更何況,他確實第一眼便愛上了這頭寶馬,始終放心不下,一直叫人留意,到處在尋,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也不是它是死是活,是被人捉了,還是如何了。

他越想,越是心情煩悶。實在睡不著,披衣起身,不覺行至附近書房,停在了院落之中。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他便是在這裡,看到了她。

他望著前方的門。仿佛下一刻,便有一個女子從門裡走出。

然而,許久過去,那面門戶始終緊閉,而四下悄然,隻頭頂一道淡淡的塞外早春之月,靜靜照著他投在地上的一道身影。

“郎君若是等不了,何不早回長安?”

一直偷偷跟在他後面的青頭憋不住了,在門牆後探出腦袋,嘀咕了一句。

他是如此想見她的面。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長安。就在今夜。

裴蕭元又立片刻,忽然全身一陣燥熱。

他其實早就想走。

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天,他就想走。隻是一天天壓製著那個念頭。壓到此刻,歸心似箭,急不可耐,再也壓不住了。

他疾步登上台階,推開書房之門,亮起燈,提筆飛快寫了兩道留書,一道發令狐恭,一道發承平,喚來青頭,交待了一番。

“郎君,我也要回——”青頭在後跳腳。

“不許跟我!”

他喝了一聲,頭也沒回,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