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大徹城。)(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5914 字 6個月前

清晨,一隻青隼高高飛在天空,小如黑點的翔影越過了覆滿積雪的雪峰和峽穀,又飛過一片密布著白色犛尾軍旗和軍帳的平地,最後飛入圍城,在上空盤旋片刻,朝著一處位於高地的箭樓猛地俯衝而下。

青頭接住青隼,解下縛在鷹爪上的一隻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裡頭的一張小紙條,噔噔噔地飛快衝下樓去,奔向附近的一頂氈帳。

帳外,七八個來自原州的主要將領,後來帶著另支神虎軍舊部前來彙合的何晉以及陳紹、顧十二等人都在。眾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無人說話,氣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過來,正在等待主將現身。看到青頭從箭樓方向衝來,知又有了消息,離他最近的陳紹立刻快步迎上。

青頭忙將自己剛收到的紙條遞上。

消息是圍城前便在外的專用來搜集消息的斥候傳來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報,證實了此前根據登高瞭望觀察到的敵營動靜而做出的推測。他們迫切想要奪回大徹城打通糧道,在多次攻城無果,被阻擋將近兩個月後,南向已有了從中都繼續調撥人馬前來支援的動靜,預計幾天內將會抵達。

等到圍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時,等待城內守軍的,必將又是一場艱難的血戰。

而朝廷後方的用兵,卻還是沒有跡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 青頭握拳,衝著眾人高聲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帳門之上。

被圍在此快兩個月了。雖然沒再遇到如此前那樣的暴風雪,但天氣越來越冷,昨天又飄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頭上的積雪再高一層。在明年開春雪化之前,東面原州方向是不可能來人和補給了。而城中物資的現狀,卻越來越是嚴峻。

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轉目的,城中口糧和馬料儲備不多,消耗到現在,早已開始短缺。士兵每天隻能得一隻餅。這是如此嚴寒天氣之下尚能勉強維持體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糧。而這樣的口糧,也隻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嚴寒天氣也是守軍的大敵。每天都有人被凍死。就在方才剛又上報,昨夜又凍斃了幾十人。

在場的這些將領,人人心裡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們能夠再次抵擋住即將到來的新一場的瘋狂進攻,當最後的糧食耗儘,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將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著一陣靴聲,和裴蕭元在帳中議事的原州刺史董公複出現在了帳門後。

眾人立刻圍上。

“董刺史,剛收到消息,外面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望不上,我們不能再這樣坐等!”

“對!趁著主力還在,不如衝殺出去!”

“我讚成!”

“我也讚成!”

何晉和陳紹等人在旁沉默著,並未發聲,來自原州的將領則紛紛激動表態。

事實上,並不止他們如此做想,隨著口糧日益短缺,每天餓得前胸貼著後背,絕大部分士兵漸漸也開始焦躁起來,渴望脫困的情緒,正在蔓延。

與其被困餓死,不如奮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計劃?”

董公複神色沉重,並未回答,隻轉頭,朝裡望了一眼,隨即道:“進吧。”

眾人迫不及待湧入帳內。

裴蕭元坐在一張簡案之後。他未著甲胄,一襲他常穿的淺青常服,案頭燈炬映照,顯出他一張平靜的面容。

眾人全部行禮,他微微頷首示意入座,隨即望向董公複。

董公複道:“諸位請戰之意,與裴都督不謀而合,都督亦是如此決定,必須要在敵軍增兵到來之前結束此戰。將你們叫來,便是告知此事。”

眾人精神一振,立刻表態讚同,又問具體計劃。

“倘若全部人馬一道衝殺出去,有幾分突圍可能?”董公複問。

“我軍人馬萬餘,敵軍數倍,且兵強馬壯,全部突圍……不大可能,最後能有一二成殺出,便就不錯了……”

一名原州將領思忖過後,謹慎地應。

“不過,就算全部戰死,也勝過餓死在此的恥辱!”他立刻又道,神色激動。其餘人紛紛附和。

“大徹城呢?該當如何?”董公複又問。

他話音落下,帳內登時陷入死靜。

他們此行深入敵境的目的,便是控製住這座猶如關卡的大徹城,斷絕西蕃北上的糧草之道。

如今以絕大部分人戰死的代價,令小部分人解圍衝殺出去,一二成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計劃去往河西與令狐恭大軍彙合,本是絕境裡反殺的奇跡。

但,這將也意味著他們苦守至今的關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務徹底失敗,繼而影響的,便是河西接下來的整個作戰計劃。

如此恥辱,甚或勝過坐地困死。

在一陣死寂過後,一人忽然說道:“我願領部下繼續留守此地,守到最後一人。不死不休!”

發話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何晉。

他話音落下,陳紹顧十二劉勃等人也紛紛跟著起身,向著座上的裴蕭元表態:“我等皆願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殺出城的原州將領相互對望幾眼,遲疑了下,慢慢閉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複也不再說話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靜觀眾人爭辯的年輕的主將。

裴蕭元示意何晉等人坐下,終於開口。

“死守到最後一人,為不得已而為之。我與董刺史商議了一個計劃,以最小的代價,叫儘可能多的將士突圍,與此同時,徹底斷掉這條糧道。”

他的話音落下,帳中起了一陣騷動。不止原州眾人,何晉陳紹等亦是面露訝色,相互對望了幾眼。

倘若計劃真成,主力保住,等到西蕃軍被迫繞行,再開辟出新的糧道,恐怕至少也是一二個月後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計劃?”顧十二按捺不住高聲追問。

裴蕭元拿起案頭的劍,走到了眾人中間,拔劍,用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副地形簡圖。

“大徹城名為城,實夾在山圍之中如同關卡,且隻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馬,夜半突入敵營,叫他們以為我們是在全力突圍,將他們儘量多的人馬引入此地——”

他的劍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劃出兩座山峰,最後,重重一頓,插在了兩山中間的位置上。

“此處是兩山之間的一段峽穀,距大徹城四五裡遠,是從中都抵達大徹城的必經之道。倘若這個時候,兩山山頭積雪崩塌,這種地形之下,全部人,無一例外,必將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並且,此道也將徹底堵死,再無後顧之憂。”

他抬眼,望向吃驚的眾人。

“雪崩聲勢巨怖,若陣陣天雷,可達數裡之遠。西蕃人稱之為神明之怒,向來心懷恐懼,剩下的人馬必心神不寧無心作戰,此時便是城中其餘主力趁亂殺出去的時機,搏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線,去和令狐大將軍彙合。”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脫困之策。”

在又一陣沉寂過後,終於,一名原州將官遲疑地發聲:“裴都督的計策極好。隻是……隻是這神明之怒……該如何恰就在那時引發?”

他的疑慮,自然也是在場其餘人的想法,紛紛看他。

“幾年前我在此地參戰,見過數次所謂的神明之怒,規模有大有小,仔細留意過後,發覺聲可引之。我在出京時,攜來十幾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稱之為蒺藜雷的火器,脫自道人煉丹燒爐之時的意外所得,引爆之後,威力不小,戰場上固然不算實用,就算能在對面之敵刀槍送到之前將其引爆,最多也就傷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幾枚,在雪峰穀地下一起引爆,所發的聲勢,足以引發一場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

他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此時帳內眾人無不驚呆。片刻後,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願做那先遣之人!這麼好的東西,老子從前沒見識過!就由我去點,死便死了,臨死開個眼,我心滿意足!”

發話的是列在座末的顧十二。他倏地跳了起來,攘臂高呼。

方才眾人從這段平靜卻又散發瘮人的死亡氣息的講述裡回神過後,不約而同,便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無回的。就算沒死在途中,地勢也將決定,他們將死於這一場由自己親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身雪海之底,絕無逃脫可能。

此刻顧十二的一句話猶如驚醒夢中人,立刻,陳紹跟著起身。接著,劉勃發聲。原州那七八位將領相互對望了幾眼,慢慢地,也都相繼站了起來。

“一切聽憑裴都督調度!”眾人紛紛如此說道。

裴蕭元面帶微笑:“此事極是重要,隻能成,不能失手。如何殺出重圍,如何引更多西蕃軍葬身雪下,都需仔細斟酌安排。並非是我不信任你們,而是隻有我親自領隊,叫他們看到,才能叫他們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獸之鬥全力一搏。故先頭人馬,將由我親自帶隊——”

“裴郎君!”陳紹大吃一驚,脫口呼了一聲,邁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職人微言輕,亦無多少軍功,但對天發誓,隻要都督將此事交我,我必完成!”

“我也是!都督你萬萬不可!”顧十二劉勃等人也跟著下跪阻止。

“你們誰去,到時看運氣。”裴蕭元道,“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與刺史已是議定。”

他淡淡說道。

董公複此時終於也忍不住了,排開眾人,跪在最前。

“駙馬!你不能去!我願替駙馬效力!”

裴蕭元從案後走來,將董公複從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過傷,腿腳想來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輕視,而是萬一有個閃失,計劃不成,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將領起先還帶猶疑,疑心他在作態,是要逼他們這些非嫡係將領出頭,此刻再無半分懷疑,知他當真是要領隊出城,率先承死,無不暗生慚愧,跟著紛紛力阻。

“不必說了!已經議定之事,不會再改。”

裴蕭元走去,將方才那一把還立在地上的劍拔起,插入劍鞘。

他背對著眾人,說道。

帳內又一陣靜默。此時,始終不曾作聲的何晉忽然上前。

“請裴都督攜上卑職。當年未能與大將軍同行,是卑職此生最大之遺憾。這一回,請都督賜我彌補之機。”

他向著身前這道年輕的背影恭敬下拜,鄭重叩首。

裴蕭元轉頭,看了他片刻,走來將人扶起。

“準。”

他慢慢握緊了何晉的臂,緩緩點頭,說道。

出城便定在當天半夜,消息發出,群情激湧,無數人自願跟從都督同行,最後從一群作戰最為勇猛的勇士當中捉鬮擇出八百死士,這八百人準備完畢,飽餐過後,全部休息,以養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動。其餘人員則照計劃做著輔攻和最後衝殺出城的準備,喂馬,擦兵器,集中剩餘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動,以備今夜最後一搏。

異常緊張而忙碌的一個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圍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氣沉沉,不見半點燈火,隻城頭的暗處,時不時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經過。從外面看去,無任何異樣。

裴蕭元一個人佇立在漆黑無光的箭樓上。

在黑夜的暗影裡,他面向著遠方,雙目凝視著北淵的方向,心潮起伏,難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隻他自己知曉。

他又轉目,眺望向另一個更遠的他不可能望見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佇立許久,終於,身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剛硬的心將生出龜裂,他或將再也無法決然跨上馬背去做他當做的事。

固然在他決定夜闖禁殿的一刻, 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準備。不是今夜, 也將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關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終止在了渭水的那一個雪夜裡。他當真沒有遺憾嗎。

那傷指之處,似又無聲地暗暗抽痛了起來。

然而,他又似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的乃至是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因著那方向,有她和她算著日子方誕降不久的還不知是小兒或是嬌女的小生命。無論遠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間可憐可愛的親親卿卿,是轉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無妨。他們存在,他便如身覆戰甲,隻會變得比從前愈加無所畏懼,去守護安寧。

他不再看,轉身,邁步下了箭樓,回到他的帳中。

已是出發在即。青頭默默幫他一件件地穿著甲胄,不時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撲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了起來:“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給彆人便好。不管彆的,想想公主!還有——”

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淚和鼻涕,“郎君還不知道是小郎君還是小公主呐!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嗎?公主一定已經捎信過來了!隻是被阻在了原州來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聲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頭看著主人。

帳中燃著一杆火杖,火光熊熊,顯他面容微微蒼白。他一言不發,任小廝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領襟,從懷中摸出一隻小袋,取出內中一隻焐得比他手掌還要熱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狀殘缺,似曾經曆過暴力的摧殘。他低頭,默默望了片刻,將刻有姓名官職的符面翻轉,拔出鋒利匕首,於背面,一道道地鏨刻了數言,完畢,拇指輕柔摩挲數遍,隨即重放入袋,自青頭還抱著他的兩條胳膊裡強行拔出腿,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金烏騅已在帳外的雪地裡靜靜等他。它如天馬奔騰,曾馱他無數次蹈鋒飲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這裡,忠誠地迎接著它的主人,等待著新的使命。

裴蕭元將掌中之物放入馬身掛的一隻革袋之中,仔細結牢袋口,摸了摸它溫馴靠來的頭,接著,吩咐跟出的青頭:“它交給你了。待大隊出城,你便騎它。”

馬兒仿佛感悟到了某種氣息,再靠向他,張嘴咬他袖。他順勢抱了它頸,發冷的面臉貼靠到那雪夜裡她曾貼靠過的馬首上,閉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隨即撒開。

“你將它送到公主身邊罷!”

他吩咐完,不再回頭,將身後那跪地嗚嗚咽咽的小廝丟下,從近旁另名侍從的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去,催馬便朝城門而去。

相思始知絲不絕。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暫彆而已。終有一天,某一個春日裡,他還會和她相遇。她籠著石榴紅裙,姍姍向他行來,而他,是一眼心便暗跳的那個郎君。

但願那時,她不會怪他唐突。

仿佛是宿命,也或是冥冥裡的附體,今夜,他們便是許多年前的那八百之士。八百之士,從未真正死去。所有人皆已整裝完畢,赳桓立在城門之後,隻待他一聲令下,便將再次出城而去。

董公複帶著剩下全部將士列隊,肅立於道路兩旁。坐騎踏著道上的泥濘和積雪,穿行其間,將士們無聲地連片下跪,向著他和城門後的人行軍中之禮。

“開門!”

裴蕭元喝了一聲。

火杖倏然大片燃起,城門漸漸開啟。忽然,顧十二從道旁的列隊裡衝了出來,再次請求加入。

他未能中鬮,跪在馬前阻道。士兵拉動城門。

“何處殺敵不一樣?” 他淡淡道。

“長安有人等。你若再幸運一些,將來能回,去看一看她,不好嗎?”

裴蕭元目望前方那隨城門開啟而緩緩映入眼簾的一片黑夜雪光,抽出腰刀,旋即驅馬從顧十二的身旁掠過,出城而去。

三更的宮漏在寧靜的宮樓之間響起。

絮雨從一片遍布著火光和廝殺聲的驚夢中睜眼,冷汗涔涔,濕透後背,心更是跳得如同渾身膚下血管將要爆裂。不顧地磚寒涼,她掀開被下榻赤足衝到寢殿的一面西窗之前,掀開卷簾,一把推開窗牖。

來自西北的冬夜朔風越過宮牆,送來此地,如一頭已在她窗外暗伏許久的凶獸,猛地湧入綺窗,吹得她長發和身後卷簾狂飛。

在遙遠之地的某個人或也曾呼吸過的這片夜風裡,她仿佛嗅到了烈火燃燒鮮血的氣味,感覺到了那壓抑而熱烈的激蕩心跳。種種鋪天蓋地,將她整個人瞬間淹沒。

無數的火箭從大徹城的方向飛射而來,光焰道道劃過夜空,照得附近連片雪峰忽明忽暗爍玉閃銀。西蕃人從睡夢中驚醒,看見在穹頂的火箭陣下,一騎快馬如流星般朝營地的大門筆直馳來。刀寒與火光交相輝映,將突騎之人照得耀亮。他披著錦襜戰甲,年輕的面容堅毅如石,指未染血,目已肅殺。

曾隕落的戰神的兒子,今夜化作戰神,再度歸臨。他將所向披靡,無人可敵。

不帶任何騰挪和轉閃,從開端便是搏殺。裴蕭元一刀砍倒一個迎面舉槍來擋的西蕃門將,伴著一道揚起的滾燙血花,沒有半分停頓,繼又砍開營門,直突而入。

在他的身後,若挾旌旗萬夫之勢,一眾騎影湧如怒潮緊緊追隨,群馬蹄聲四動,霎時,徹底踏碎這個寧靜的雪寒之夜。

一切都在按照他設想的步驟在進行。猝不及防的西蕃大營亂成一鍋粥。他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出城前來襲營,也不知身為最高指揮的裴蕭元不惜以身犯險的目的到底為何,直到看到他率著那騎隊突破大半個營房,朝外徑直殺去,方反應過來,以為他要棄城和那些剩餘的守軍,欲突襲先行脫困,頓時,呐喊聲四起,反應了過來的西蕃人紛紛騎上馬背。

在背後如亂雨般射來的箭陣裡,裴蕭元衝殺出了西蕃入的營房,繼續馳在預定的道路之上,他與尚未被衝散,始終還緊緊相隨的剩餘部下進入峽穀,終於,來到最窄之處。

他棄了馬,攀援著登上附近一處可立腳的山岩,望了下去。

在他的後方,無數的火把,如螞蟻列陣,正從大徹城的方向朝著此地追趕而來。

何晉和十來名各持蒺藜雷的士兵已聚在附近,分為兩隊,擇定位置,在左右兩道雪峰之下等待,時刻準備動手。

“郎君,可以了嗎?” 何晉望著身後越來來近的西蕃人,饒是他早已身經百戰,此時也是微微心浮,有些沉不住氣。

裴蕭元雙目反射雪光,神徹如電。他已隱隱能見追在最前的那一群人的臉容了。

“等等。” 他面色若水,沉聲說道。

還有數十丈的距離。

還早,可以等到再近一些,叫更多的人湧入這片即將發生神怒奇跡的中心地帶,則大徹城裡剩下的人更容易脫困。

忽然他目光一定,射向一道躲在士兵身後的影,當確定沒有看錯,頓時怒不可遏,自岩上一躍而下,大步走去。

“郎君饒命!郎君饒命!”

沒等他發聲,那人便從後面爬了出來,連聲求饒,竟是青頭。

“出發前我是如何和你說的?你在找死?”

裴蕭元舉起手中的弓把,重重便要砸向他的腦門,厲聲叱罵。

這是青頭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主人。

郎君從來是個沒脾氣的。從前無論自己做錯何事,捅出怎樣的大簍子,他最多也就皺眉叱罵兩聲,或是自己生起悶氣,要趕他走,如此而已。

他慌忙抱住自己腦袋:“是……是金烏騅帶我來的,我管不住它。”

“馬呢?”裴蕭元忍怒,望了眼四周。

“不……不知道,我給放了——”

何晉怒抬一腳,朝青頭屁股狠狠踹了過去。

“夯頭!快滾!現在就滾!滾得越遠越好!”

青頭被踢得在地上打了個滾,這時反而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嚷道:“我說實話吧!是我自己來的!郎君你要是沒了,我什麼臉回去見郡守和公主?我剛到長安的時候,有天在街上,被個相命的扯住,說是半仙,看我命裡帶福,非要給我看相,說我必能活到九十九!我……我就來了!我能活到九十九!有我在,郎君你今夜一定能逢凶化吉,死不了的!”

周圍霎時鴉雀無聲。

何晉一怔過後,看了眼裴蕭元。

“滾一邊去!”他複道,這回聲音比起片刻之前,稍輕了些。

“哎!”

青頭趕忙捂著自己隻剩了一半的屁股,一瘸一拐,又縮到了角落裡。

人已到此,逃與不逃,實已無多大的區彆了。

又一陣亂箭啪啪射來,喧囂聲陣陣。

西蕃人又近十數丈。

裴蕭元不再分心,緊緊盯著對面追兵,片刻後,道:“預備。”

何晉示意士兵準備。

這十來人在出城前皆受過訓,聽到命令,立刻點起火杖,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點燃,將會發生什麼。

沒有人猶豫。

帶著近乎平靜的悲壯,也無人說話,全部的目光,皆望向了那一道身影,等待他最後的一道命令。

青頭臉色慘白,蹲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閉著目,嘴裡喃喃也不知在念叨著甚。

與此同時,對面一個原本追在最前的西蕃將官打扮的人仿佛覺察到了異樣,遲疑了下,不再像其餘人那樣繼續追趕,敏捷地攀躍上近旁一處高地,向著這邊仔細察看。當看清一名士兵手中仔細托著的那黑色圓物,在短暫的迷茫過後,刹那間,他仿佛悟到什麼,雙目圓睜,望向對面那道身影,面露不敢置信的驚駭之色。

他猛轉頭,用西蕃語衝著附近和他身後那無數還在狂熱朝前追趕的西蕃士兵厲聲高呼:“撤退!撤退!他要引發神明之怒!神明之怒就要到來了!傳下去!撤退!全部撤退!”

火把照出他臉。此人正是協助西蕃軍隊作戰的李猛。

他附近的一群士兵在短暫的茫然過後,明白他的所指,個個更是極度恐駭。

“神明之怒!”“神明之怒!”

在陣陣充滿恐懼的驚呼聲中,越來越多的西蕃士兵掉頭逃跑,他們相互踐踏,慌不擇路,四散而去,隻想拚命逃離這個下一刻或便將降臨天神之怒繼而將人徹底埋葬的地方。

此時,尖利的鳴鏑之聲,忽然又從遠處數裡之外的西蕃大營中猛地衝天而起,接連三道,聲音方才消散。

這是西蕃軍中軍情有變,欲緊急撤軍的信號。如何晉這種曾和西蕃多次作戰過的老兵,無不知曉。

一個騎馬的西蕃信兵此時也從大營的方向趕到,衝著李猛高聲吼道:“李將軍!不好了!方收到中都的飛鴿傳書!賀都借到李家人馬,正朝中都殺去。主帥叫你快回,商議對策!”

那聲音被嘈雜吞沒,但隱約還是能夠聽到。

何晉等人無不被這一幕驚呆,生出如在夢中之感。

“他們跑了!他們跑了!”

正抱頭等死的青頭突然一跳三尺高。

“我就說!我是個大福星!今日虧的我來了!聖人都誇過我的!我能活到九十九!郎君你給公主的捷報裡,一定要記上我的功——”

一道流箭嗖地朝他當胸飛來。

何晉眼疾手快,撲了上去,將他撲倒在地。

這變故實是巨大,如從黑暗地獄,刹那轉入明光世界。

便如裴蕭元,亦是一時無法回神。他目露微微迷惘之色,似難以相信。他向著頭頂的天穹微微仰面,閉了閉目,靜立片刻,倏然睜眼,雙目已是恢複神光,猛地抬弓,朝著李虎射出一箭。

李虎亦是罕見的猛將,身手非一般人能比,倉促躍下高地,躲過第一箭,第二道箭又如閃電般射來。

他一把抓住近旁一個正掉頭逃跑的西蕃士兵,擋在身前,接著,縱身跳上一匹無主戰馬,俯身趴在馬背之上,回頭恨恨盯了裴蕭元一眼,疾馳而去。

一個月後,原州道恢複暢通,關於這一場戰事的報告,也終於完整地送抵朝廷。

那夜,趁西蕃軍慌亂撤退之際,大徹城裡的將士和城外聯合追擊,天明收兵,繳獲了大量西蕃軍營裡來不及帶走的輜重和口糧。先前的困境迎刃而解。隨後,仍由其餘人繼續守牢此城,裴蕭元則領一隊人馬,馬不停蹄,照著原來的計劃,向著河西趕赴而去。

算著時日,他應當已經抵達。

最後的決戰,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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