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宇文峙篇)(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2133 字 6個月前

宇文峙冷冷地道:“這便是公主將你千裡送來我這裡要說的話?”

他的面龐泛著醺色,雙眼發紅,身上帶著濃重酒氣,顯是飲了不少的酒,帶著醉意來見他的。

蘭泰笑著擺了擺手:“許久未見,沒有想到,再見已是物是人非,你今為郡王,我為公主使。方才我是忽然想起從前大射禮的情景,一時有所感觸,你我之間一句笑談而已。公主怎可能和我說這話?”

宇文峙慢慢斜靠在了背後一隻細軟隱囊上,側目望來,發紅的眼裡依舊滿是冷漠:“公主打發你來何事?”

蘭泰不再玩笑,轉為正色,解下身上一直負著的信筒,打開,取出內中一卷似是書畫的卷軸,雙手恭敬地托著,放到了近畔的案上。

“這便是我此行來的目的。受公主之托,將畫轉給郡王。此畫是由公主親自所繪,叫我交到郡王手中。”

宇文峙的目光落到這一卷靜擱在案頭的畫軸上,盯了片刻,他抬目,唇角微微扯了一下,“我何德何能,敢受公主如此之恩。”他看起來連打開看一眼的興趣也無。

蘭泰自顧道:“兩個多月前,有天楊公公忽然過來,道公主召見,領我過去。當時公主應是臨盆在即了,已多日不大露面,我不知公主此時召我會是何事,匆忙跟隨楊公公過去。郡王你可知道,公主人在哪裡?”

宇文峙仍是沉著面,一聲不應。蘭泰便也止言。靜默了片刻,宇文峙動了動肩膀,終還是先開了口,隻是面色變得愈發沉冷:“你有事便說。若是無事,我便送客。如今這裡也是不好留你。”

蘭泰望他一眼,繼續說道:“公主竟在慈恩寺後山腳下的一間追福室裡,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我到時,她正在室中對著壁畫臨摹作畫。當時天已涼秋,她身著大氅,衣物完全掩了身子,但還是瞧得出來,身子沉重,行動很是不便。誰人能夠令她在這種時候還親自來此作畫,我很是驚訝。”

“我到之時,公主的摹畫已臨近完成。她應當畫了許久,我見她面帶倦容,也不敢隨意打擾,便在一旁觀她作畫。案上有隻指高的小玉瓶,如女子閨中用來盛裝胭脂香粉所用,置在此處,想必裝的是色料了。公主畫完,隻剩優婆夷的雙目還待點染,我見她打開瓶蓋,挑了些粉末出來,與顏料調和,以此用來點睛。我從沒見過此物,忍不住便問了一聲。”

隨他講述,宇文峙面容上的戾冷之氣不覺微微消淡下去,當聽到這裡,他的目光暗動,仿佛突然間記起了什麼原本已極是久遠、連他自己或也早已忘記的事,眼中露出了一絲迷惘和驚疑的神色。

蘭泰繼續說道:“公主告訴我,此物壁魚。我方頓悟。”

“世子不是畫畫之人,想必不知壁魚是為何物。那還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天下畫工皆傳,葉鐘離畫筆下的人物出神入化,目睛能隨人而動,是仰仗此物之功。因而有段時日,人人爭求壁魚,致令此物千金難得。”

“話雖如此,我卻不信邪門。葉畫如神,自然是因畫者畫技出神入化,和區區書蟲又有何乾。我沒想到公主竟會相信。仗著此前和公主因畫而略有結交,忍不住冒犯,提了一句。你知公主如何答我?”

不待宇文峙發聲,他自己接著說道:“公主為優婆夷點睛,說此物之功,確是世人繆傳,但能花費數年集如此一瓶用作贈禮,送禮之人的用心,彌足珍貴。壁魚固然無傳言之功,但也非一文不值,用在畫中,可穩固色料,令其常葆鮮豔,畫作不易褪色。她之前因機緣巧合,曾在草叢裡撿回過一瓶遭人丟棄的壁魚,一直收藏,這回用在畫中,再好不過。”

宇文峙一時呆了。

“公主作畫畢,待畫乾透後,收起交我,命我來此,將畫轉予世子,並轉告,自劍南平亂以來,舉國上下為之鼓舞,相信這個消息,對如今還在北邊作戰的將士而言,也足以振奮人心。世子在當中功不可沒,朝廷自會論功嘉獎,但在朝廷之外,公主也想另外有所表示,思來想去,知世子是孝子,便將世子從前在此為已故王妃作的追福壁畫以原貌臨在畫紙之上,以此贈予世子。畫雖平平無奇,卻是她的一番心意。”

宇文峙愣定了許久,突然,自座上翻滾而下,邁著還未酒醒的步伐,踉蹌來到案前,一把抄起卷軸,打開。

眼前赫然顯出一副熟悉的畫面,正是她從前為他母親所畫的那一幅優婆夷飛升極樂世界圖。

她將那追福室中的壁畫,以原樣縮小,複刻在了這一面絹紙之上。

他看著,目光最後落到了畫中優婆夷的一雙眼睛之上,久久不動。

蘭泰望他背影,等待了片刻,從身上又取出一封信,說道:“這是公主命我轉你之信。”

他上去,將信擱在畫旁。

宇文峙慢慢拿起。

“世子見字如面。”絮雨說道。

“蘭泰受我委派,將畫送贈世子。猶記捷報傳來,滿朝皆為慶賀之聲。於國於民,此事自為率土之慶,我卻獨獨不能向世子道賀,此畫,也非我為賀世子立功而作。父子白刃,世上最大之悲慘,也莫過於此,於人子而言,有何值得慶賀之處?唯一之慶幸,便是錯不在世子。故借此畫,代我,代劍南之民、天下之民,敬謝世子大義,望世子保重己身,勿為此而過於悲慟。”

“然而,世子若能讀信,則也意味世子已是重蹈老郡王之覆轍。此實為我不願見之最壞可能。無意過多揣測世子所思所想,更不敢對人妄加論斷,但容我大膽猜測,倘若世子當真已是鑄錯,究其起因,除去至今未能得報的長兄之仇,或也在我,無憑無據,不叫世子西歸,名為待事,實與囚徒無二。”

“對老郡王的認知,最早,當起於數年之前我隨阿公入劍南的經曆。離開路上,阿公曾對我感歎,郡王非畫道中人,早年在長安,未見他對阿公有過任何結交之意,泛泛數面而已,多年之後,竟如此禮賢下士,乃至強留。事若反常,必有緣故,而上位者延攬名士,多意欲何為?又有此行深入劍南的親身見聞,阿公當時雖未言明,卻頗見隱憂。及至郡王派人代世子求親,我憶阿公之言,難免愈發起疑。故大射禮後不久,我便借故將你扣下,並告知陛下,遣人刺探,果然發現老郡王有私交李延之舉。可惜劍南偏遠,令尊經營多年,想要撼動,談何容易,終還是無可避免,有此一場禍亂。”

“世子被囚期間,我聽聞世子萎靡不振,終日醉酒度日。也曾數次傳話,欲面見世子,奈何世子屢次拒面,無奈轉而設法聯絡到了黎將軍。我知世子滿心傲氣,倘當真視被囚一事為奇恥大辱,怨憤難解,也是人之常情。於私,此事我雖倍感遺憾,但亦是無妨,如此行事,我自有考慮,問心無愧。但於公,我仍有最後一言,望世子辨清利害,勿因一時難平之怨,行差踏錯,重蹈老郡王之覆轍。”

“世子當初在追福畫前,曾與我談及令堂。世子當日之痛,我未曾忘,也望你自己如今勿忘母殤。長兄之仇,或可記在旁人頭上,但奪殺世子母親的仇敵,不是彆人,正是如今這場國戰之敵,孰輕孰重,料世子自能明辨。”

“但願你我下次見面之時,世子不是獻俘禮上等待被誅的叛逆之一,而是有所作為,日後可造福一方的西平郡王。”

“最後一言,無論世子作何抉擇,已故王妃在長安的追福室,隻要我在一日,必將予以保留,以此,作為對世子當初於大射禮上自傷的回報。”

宇文峙背影僵硬,始終低頭,看著手中那幾張信紙,若已入定。

“宇文兄!”

蘭泰此時忽然發聲,以從前在長安時的舊稱呼他。

“公主交畫給我之時,特意吩咐,在我抵達之後,你若無事,便隻需轉畫,代她向你表達心意,無須給信。當時我還有幾分不信,以為是她過慮。我萬萬沒有想到!”

“公主當時便已預知你日後的叛舉。你在她的面前,有何心思,她早看得清清楚楚,隻是你卻半點也不懂她,連我都不如,你又何來資格,配和裴二競奪?”

宇文峙霎時目露凶光,猛地抬頭轉過面來。

蘭泰哂然一笑:“怎的,你是被我說中,也想殺我不成?我知你和裴二有殺兄舊仇,中間又夾雜奪愛之恨。你我都是當日求婚之人,心中想的那點東西,也需遮掩?我與公主並無私交,但這將近一年裡,有幸時常陪侍左右,對公主,除她當初打動我的美貌風度和因畫而來的親近感外,更也多出幾分認知。你若以為,你如今此舉便能報複,那你便錯了。”

“我是接畫次日動身出的京,得知公主在前夜回宮後,便誕下嬰孩。那段時日,你這邊西南雖有捷報,北面情勢卻愈發膠著,朝廷裡,自也有不安分之人,她承受何等力壓,可想而知。但在當日見我之時,除去幾分倦態,我瞧不出她有半點異樣,依舊言笑晏晏,不見半分沮喪之態。”

“此次你抗命,拒絕發兵配合,裴二倘真因此死了,又能如何?你那長兄能夠歸來,你因此得快慰,繼而得到公主?”

“至於公主,我相信她固然盼望裴二平安,但他若當真就此戰死,悲傷之餘,她應也能坦然接受。裴二履職而已,換作是公主,倘有必要,她也絕對是可以毫不猶豫犧牲性命的壽昌公主。”

“宇文兄,你若真要作叛臣,則隻有一戰。公主派我前來,你若無事,我是公主送畫使,你一意孤行,我便是朝廷督戰使。薛勉知個中利害,明日待兵馬全部到來,必會不惜代價,與你決一死戰。你不去,就算最後剩他一人,他也會代替你去和賀都彙合,攻打中都,以解大徹之圍,如此而已!”

“畫已送到。我告辭了。”

走了幾步,他忽然記起一事,轉頭又道:“對了,一早我在城外問路,在路邊偶遇一位年邁行者,攀談幾句,似是你的舊識,知我要去見你,叫我轉你一話,他是從前曾扶正過你母親佛塔的匠人,他在塔裡等你,你若願意,可去一見。”

蘭泰朝著宇文峙拱了拱手,轉身而去。

宇文峙縱馬狂奔在城外的野道之上。那塔在夜色裡,漸漸顯出它朦朧的影。

因了戰事,這座原本長年通宵燃燈為夜行之人指明方向的塔裡,已是許久不見光了,看守人也不知蹤影。但在今夜,位於底層的幾隻塔眼裡,重又透出幾點朦朧昏光,在起伏漆黑的野地裡,看起來分外顯眼。

宇文峙到得塔前,飛身下馬,一把推開虛掩的兩扇塔門,衝了進去。

一名老者背對塔門,雙手背後,微微仰面,正靜靜觀看著塔牆上的壁畫。他須發蒼蒼,身上是綴著補丁的灰衣,一雙布鞋,牆角的地上,放著一隻行囊,一頂鬥笠,一杆如劍的藤杖,另外還有一隻酒葫蘆。幾樣隨身之物,布滿了磨損的痕跡。除去這些,再無長物。

宇文峙猛地刹住腳步,壓住砰砰心跳,盯著面前這老行者的背影。對方聽到動靜,轉面,兩道溫和又隱含蒼勁力道的目光便朝他射來,在他臉上停了一停,接著,隻聽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道:“比從前在此遇見,果然是高了許多。已完全是大人模樣了。”

這蒼老之聲一經入耳,宇文峙霎時便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住。

“看到郡王,老朽便又想起我的小雨兒了。記得這片壁畫,便是她的手筆。”

老行者又看了一眼昏暗光火下的塔中壁畫,說道。

“此前我為彆的事體,被迫和她分開,如今事情依舊無果,聽聞她也在長安了。久未見面,不知她近況如何,甚是想念。眼看近來此地兵亂總算止了,老朽本想趁著還走得動路,去長安看看她,也免得她記掛我,不料,聽聞小郡王又和朝廷起了紛爭。想著從前曾和郡王你也有過幾面之緣,便不自量力,將你請來此處。”

老行者的目光含了幾分帶著淡淡慈和的笑意,落在了對面宇文峙的臉上。

那是一種炤炤洞達守拙歸樸,能包容萬物般的慈和。

“郡王若是因為與她起了什麼紛爭,或是她如何對不住你了,你也可和我說。待我入京見到她面,我便試試,替郡王和她說說?”老行者緩緩地道。

宇文峙再也不顧什麼自尊或是體面,上前撲跪到了老者面前,伸手抱住他膝。

“我心裡不服!是她對我太過狠心了!”

他仰滿望著面前老者,雙眼通紅,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待再訴說,或因情緒過於激動,竟說不出話,隻一張臉漲得通紅。

老行者不由微微搖頭,取來了他的酒葫蘆,拔了塞子,遞上。

“此處打仗,酒也不容易得。還有半壺好酒,老朽舍不得喝,不想這幾日又咳了起來,想著小雨兒要是知道,怕又睡不好覺,便不叫她操心了,忍著不喝。你若不嫌,喝幾口吧。”

宇文峙感激地一把接過,坐到地上,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緩了緩,叫了聲“阿公”。

“阿公你可聽說過大射禮?我為贏得大射禮,日夜準備,前一夜,她竟來找我,要我次日主動放棄!她憑什麼剝奪我的機會?明明是皇帝對所有人下的詔令!誰都可以參加,我贏了資格!她卻不許我去!我萬分不願,又不敢不聽她話,那一夜我難受到了天亮,又得知我父王要我求娶她的目的,原來竟是要為謀反做準備。如此也好……”

他點了點頭,又喝一口。

“我不願服從我父親的意思,正好也成全她,我便砍了自己手臂——”

他一把撩起當日砍傷的臂膀,叫老行者看至今還留著的刀疤。在老行者發出的表示驚詫和同情的輕嘶聲中,他的眼眶變得愈發紅了。

“阿公你看見了吧,我沒有騙你!我痛得半條命也沒了,她卻不過隻叫人給我送來傷藥,竟連來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沒幾天,她又把我囚禁了起來!我一步也出不了進奏院的大門,每日能看見的,便是頭頂飛過的鴻雁……”

那葫蘆中的酒頗烈,他漸醉起來,說到這裡,也不知想起何事,臉上又浮出一縷歪歪扭扭的冷笑。

“她對我可真體貼!怕我一個人寂寞,還特意留下幾名婢女,要她們好好侍奉我……”

老行者仔細傾聽,此時歎了口氣,頷首:“她如此果然不對。將你當做何等男子了?”

宇文峙哽咽了一下。

“我終日醉酒,不省人事,她或是忙完了她的事,或是想到我對她還有用處,終於又發起善心,記起我還活著,要來看我。我生氣不見她,她竟真的再也不露面了……”

宇文峙將酒全部喝完,衣袖抹了下眼。

“她不管我的死活,父王還有彆的兒子,顯也是不要我了。那段時日,是我此生最為痛苦的日子,每天於我都是煎熬,我何等盼望她能再來看我,那怕隻是安慰我一句也好。總算到了最後,我等到了她,原來她是拿我和我舅父做了交易,放我回去,要我舅父投向朝廷……”

宇文峙再也忍不住,借著醉意,抱住了近旁老行者的衣袖,如傷心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是她拿來用的工具……”

老行者不斷搖頭歎氣,輕輕拍他後背。宇文峙哭了片刻,突然又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這麼喜歡她,她對我要是有對彆人一半,不不,哪怕隻是一分的好,我便是為她送命,也是心甘情願!如今那個姓裴的有難了,她一定很急,要我去救。為了哄我,早早就給我畫了畫,說她收了從前我送給她的壁魚,還解釋她不去看我的原因。我才不信!她對我哪裡有那麼好!全是她為了哄我騙我的!她又聰明又狠心,知道怎麼拿捏我!我真恨自己無用,我就該什麼都不用想,不用聽她的話。狗屁的天下和大義!我隻要自己快活,稱心如意便好!我真恨不得和我父王一樣,造了這個反,殺進長安,殺進皇宮——”

他忽然頓住,停了下來。

老行者看著面前這目光迷離顯已醉酒口無遮攔的宇文峙:“殺進皇宮,然後呢?奪她,強行要她變成你的人?”

宇文峙呆呆看著老行者,慢慢地,仿佛一隻癟了氣的河豚,委頓下去。

“她會視我為洪水猛獸,一定會殺了我……”他喃喃地道。

“少年人,你沒糊塗到底,卻又糊塗無比!”

在宇文峙迷惘的注視中,老行者說道:“你恨我那孫女無情,但她若處處如你所願,對你心軟留情,又能如何?是多給你一些希望,叫你心裡覺得,總有一天,你能如願得到她的青眼?”

老行者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阿公告訴你,阿公的小雨兒,是世上最好看也最好的女娃,從小便是如此,長大了,你喜歡她,彆人喜歡她,世上很多男兒喜歡她,都是理所當然。”

老行者的語氣帶著隱隱的驕傲。

“但她可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彆看她表面安安靜靜,她最有主見,連阿公的話,她都不一定聽。她這麼對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若當真愛她,便當敬她,如此強行要她對你如何如何,一旦不能如願,便任著性子,拿關乎千萬人性命的如此大事,想強迫她給你一個回應——”

老行者再次搖頭歎氣。

“也無須阿公多說了,你如此恨她,提起來咬牙切齒,回來後,並無繩索加身,你卻沒有聽從郡王之言,而是做了正確的事,可見,何為對,何為錯,你心裡再清楚不過。你過不去的,隻是心中的那一關而已。”

“山高水闊,風湧雲狂,惟跳出三尺之地,居高方能望如此之遠。少年人可以不做英雄事,但切莫自己將路走死。與其置氣鑄錯,何妨做該做之事,如此,他日再見,也好叫她刮目相看?”

宇文峙呆呆不動。

“這樣吧。”老行者沉吟了一下,“阿公送你一件小禮,算做今日再見的紀念。”

“阿公告訴你,這可是裴家那位郎君也沒有的,天下獨你有所,莫叫人知道了。”

“何……何物?”

宇文峙心微微一跳,一陣激動,此時又覺醉意鋪天而來,卻強撐著,不肯閉目。

“你且睡吧,待醒來,便知曉了。”老行者笑道,說罷起身,咳嗽幾聲,向著他那擱在地上的行囊走去。

宇文峙不願就此睡去,卻又抵不住醉意,終於昏睡過去。待他一覺醒來,發現塔中已現天光,一夜過去,天快要亮。

他抱著發痛的腦殼,從地上坐起,一件蓋在身上的舊衣滑落。他茫然片刻,忽然記起昨夜全部之事,驟然清醒過來,急忙尋找老行者。

尚顯黯淡的晨光從塔眼裡照入,塔內空空,隻他一人而已。若非壁下幾支殘燭和身上蓋的衣物,他幾以為,昨夜和她阿公偶遇,是場夢幻。

他猛從地上跳起,奔出塔門尋望,隻見晨光熹微,而四野茫茫,哪裡還有昨夜那老者的身影?

宇文峙在野地定立良久,直到東方大白,將要日出,忽然思想起昨夜自己醉酒昏睡前的一幕,邁步返身入內。在走到塔門口時,他的步足定住。

一道初升的朝陽,忽然跳入他一側的一口塔眼裡,光瞬間投在對面的一堵塔牆之上。

他記得那裡原是一片空牆,然而此刻,忽然多出一面新畫。

他慢慢向著那畫走去。畫的中央是一劃流水,那水浩浩湯湯,曲折如帶,兩岸煙樹嵐雲,如夢似幻。在流水的洄旋處,江渚的儘頭,一位美麗勝過天人的女子自水面上如芙蕖般緩緩升現。她天衣披身,仙帶飛揚,正足踏雲水,緩緩飛飄而去。在她飛動之時,裙裳帶動一簇簇的水霧,如雲般在她身邊流動回繞,爭相簇擁吻她裙裾。

她即將遠去,卻正微微回首,面含笑意,一雙似曾相似的明眸,望向畫面的另個方向。那地不見人影,惟江邊一叢煙樹而已。然而觀畫人卻仿佛一眼能夠看到,就在這裡,還有一位依依不舍的道彆之人。

塔外朝陽越來越是明燦,終於將這一幅畫完全照亮,光彩奪目,幾攝人魂魄,跟隨入畫。

畫無落款,題跋是幾行小字。

“相逢渚水一笑間,人間何處不高情。”

“仿顧長康古畫,作曹子建之洛神賦,贈予小友。”

宇文峙癡癡望了許久,最後,情不自禁,他整個人慢慢跪倒在了牆前,如膜拜,將臉深深埋在地上,久久,一動不動。

“郡王!郡王!”

此時,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和呼喊之聲。黎大祿帶著人終於尋來這裡,衝入,看到這一幕,吃驚不已。

宇文峙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背對著身後眾人,立了片刻,轉頭道:“舅父你照朝廷之令,帶人馬去攻中都!”

他說完,推開眾人,走出塔門離去。

“你要去哪裡?”

黎大祿從驚詫中回神,追上去問道。

“我另有去處。”

他應了一聲,頭也未回,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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