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夜漸漸深。陣陣寒風穿廊而...)(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0288 字 6個月前

夜漸漸深。陣陣寒風穿廊而過,有時拍動綺窗, 便發出如夜雪敲窗似的簌簌的寒微之聲。

屋中燈花嗶啵, 間或夾雜幾下清脆的棋枰落子之聲。

冬夜是如此枯靜而漫長。鐘漏裡藏的夜辰,似屋隅處香爐裡的煙,自爐腹內噴吐而出,散儘,又繼續湧出,嫋嫋不絕,仿佛永遠沒有儘頭。

絮雨坐在坐榻之上,自己輪流投骰執子,斷斷續續,已是走完了兩盤雙陸棋。

此前在宮中的每個夜晚,她是片刻也難得閒暇的,忽然回到這裡,整個人似驟然全部放了空,在等待中,慢慢地,生出幾分心緒不寧之感。

走棋起初隻為消磨夜時罷了,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又一次開棋之後,也不知是如何起的頭,她的腦海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有個不具形狀也不知是為何的混沌對手和她互為博弈,賭注便是她心中的所盼。

倘若她能贏下這一局,那麼,縱然她早便知道,世情容易變幻,歡情總最薄惡,一切也都將無施不宜。她心中的暗望,最後必能成真。

她怎不知自己這忽起的念頭是神怪而可笑的,然而一旦湧出,便再也驅之不去。帶著幾分遲疑,又幾分自嘲,她將白玉雕的馬頭棋子一隻隻擺好,再將那隱喻著混沌對手的玳瑁青馬也歸了位。她拋出的骰子輕靈地滾在白牙綠角飾的紫檀硬木棋桌上。

那是她內心最底處的從不曾對人言的最為隱秘的憂思。平日便是連她自己,也不願、不會去想。但在這樣一個等待的寂靜的冬夜裡,它悄然浮上了她的心頭,再也捺不下去。

在骰子發出的清脆而悅耳的滾撞聲裡,她莽撞地開始了一場關於它的結局的賭博。

不過一局棋而已,不能真的左右吉凶,即便白馬輸了,也是無關緊要。這僅僅隻是她用來消磨長夜的一個遊戲。她這樣和自己說。

然而她終究不再似起初那樣漫不經心,可以一邊走棋一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以致於數次誤將夜風吹動枯枝之聲當作是歸人的腳步聲近。她變得專注,每一次投骰都是謹慎的,經過算計的,盼望所得的骰數能如人所想。

今夜運氣似乎不大好。一半走完,青色陸子已明顯占據了上風。玳瑁馬頭們在燭火的光映中熠熠生輝,向著半月形的城門奏凱而去。

一種猶如讖緯般的不祥之感爬滿了她的心頭。

她變得躊躇,投骰越來越慢。在玳瑁子再向著城門前進幾分之後,戰機再一次輪換到了白玉子的一邊,而她望著棋盤,深深陷了進去,指久久地拈定了骰,一動不動,竟有些不敢繼續。

她是如此凝神,以致於一股冷風拂過她身後那面珠簾,鑽入寢屋深處,曳得燭影搖晃不已,亦是沒有半分覺察,直到她終於投下了骰,不料用力過度,骰子在棋桌上連續翻滾,撞到桌欄,反跳了出來,掉落在地。

它落在她身下坐榻的一隻撐腳近畔。她俯下身,待要撿起,不期此時,另一隻手從後伸來。

她抬起頭,發現是裴蕭元。

“都怪我,不知道你今晚回。我該去接你的。我以為你今夜還是宿在宮中。”

他替她撿起地上的骰子,直起身,用帶著歉意的目光望著她,說道。

他們是在三天前回長安的。當夜一道直接悄然入了宮,隨後她留在宮中,他則單獨出了宮,隨後又沒見過面了,是直到此刻,兩人才又相見。

“無妨。我不用你特意去接,自己回來也是方便。”

絮雨此時才反應了過來,應道。

他的歸來,令這一局她原本看起來想要扳回似乎已是無望的棋局終於得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可以暫時中斷的借口。她不但暗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些感激於他的及時現身。

“這麼晚了,你怎不休息,還一個人玩棋?方才我進來,見你對著棋盤入神,不敢擾你。”

他望了眼棋桌上雙陸子的局勢,又道了一句,隨即將骰子輕輕放了下去。

他沒料到她今夜會出宮回來,而以他如今在皇帝面前的尷尬處境,自然不好擅自入宮。

今夜他本也沒回永寧宅的打算,想直接在衙署裡過一夜的,是賀氏不見他歸,悄悄派人送去消息,他才匆忙趕了回來。方才到時,早就過了亥時,房中雖亮著燈火,怕她已倦睡了下去,所以吩咐賀氏等人在外勿要發聲,隻自己悄然入內,卻沒想到看到了那樣的一幕。

“沒什麼,我不困,便自己隨意下著玩。”

絮雨怎會讓他知道自己方才下的到底是盤如何的棋,她含含混混應了一句,隨手抹了一下,打亂了棋面,就此終結這一場她原本或許輸定的棋局。

“你餓了吧?賀阿姆做了宵夜,我吃了,還有留給你的。我去叫她送來。她說你小時也喜歡吃——”

她轉了話題,下榻待去叫人進來,忽然手臂被他握住,攔了下來。

“不必了。我不餓。”他道。

絮雨望向他。

從他出現在她面前的第一眼起,他的臉上便帶著笑容。

隻是他自己應當不知,浮出的笑,並無法掩蓋印刻在了他眉梢眼底的真正的倦怠,以及隱隱的幾縷鬱鬱之色。

“也好。那便準備沐浴吧。你想必累了,早些休息。”

她將目光從他臉上收回,轉身欲待再次出去叫人,耳邊響起了他低低的發問之聲:“陛下這幾日身體如何了?”

絮雨停步,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

抓捕李延功虧一簣,行動失敗,而承平殺人叛節,又徹底坐實,他卻曾徇私企圖掩蓋。

三天前,回來的那個晚上,絮雨伴他連夜入了宮,隨後和他一道,在他入京第一次受召面聖的同一個地方,那面屏風之後,跪請皇帝降罪。

皇帝隻命人將女兒接入,隨後,屏風後的門便再也沒開啟了。

皇帝沒有見他,也未追責,一句話也無。

他一個人在外殿跪了些時候,趙中芳出來,請他起身,並如常那樣,親自將他送了出去。

在如賀氏這樣的局外人眼中,他確實是無事了,連官職也沒有半點的變動。但從第二天起,陸吾司實質便被架空,任何事都不再知照他。

裴蕭元放了劉勃等人的假,一個人閉門在衙署內靜坐,便如此渡過了這三天。

“阿耶的眼睛還是看不大清楚……”她說道。

他對裴蕭元怒意未消,隻是隱忍下去而已。這一點,絮雨很是清楚。

而裴蕭元如今的實際處境如何,她更是明白。

阿史那叛變並逃走,追蹤無果,極有可能已叫他已順利北逃了。同時,朝廷也收到了確切的消息,承平之父確是大限將至,時日無多了。以阿史那此人心機,從前暗中想來早已有所籌謀,等他逃回去,北庭必會有大的變動,已穩固多年的北境,或將寇亂再起。

就在這幾日,朝臣就是否應該立刻下令將兵討之而不停上書,激辯不已。王璋力主儘快興兵討伐,引來不少人附和,倒是謹小慎微了半輩子的崔道嗣,在做了個把月的修史官後,也不知是大徹大悟豁了出去,還是想再博聖心,罕見地就朝政也上了奏章。他的意見代表了朝中另外一部分官員的看法,認為當下加強戒備是毋庸置疑的,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宜立刻興兵討伐,可先派使官出行,命北庭即刻縛拿阿史那問罪,倘若對方拒不從命,則再議攻戰。

就在今日,最後的決定做出。皇帝采納了崔道嗣的意見,發令命甘涼節度使令狐恭厲兵秣馬備戰防範,至於出使之人,擇定為崔道嗣。他亦應下,明日一早,便將動身出發北上。

“你勿過於在意。阿耶脾氣剛烈,如今因阿史那之事遷怒於你。你放心,等過些時日,他會慢慢消氣的。”絮雨出言安慰。

“本就是我的罪責,陛下如此處置,已是寬待。我這邊無事,公主放心。倒是你自己,勿過於疲勞,一定要多休息。”

裴蕭元凝視著她的面容,應道。

絮雨一笑:“我知道。你也是。”

“倘若你有心事,無論是什麼,你願意的話,都可以和我講,勿自己一個人壓在心上。”

末了,絮雨遲疑了下,又如此道了一句。

他看著她,頓了一下,隨即露出笑意:“多謝公主,我沒事。”他用他一貫的平靜而沉穩的聲音應道。

遠處坊內不知哪個街角裡,傳來幾道隱隱的更漏之聲。

夜已過半。

絮雨躺在寢床之上,等了很久。

他比往先沐浴都要久,終於罷了,披散一頭烏漆長發,穿著襲白色寢衣,趿著雙漆履,轉了回來。

寢堂深裡的明亮火燭早已滅了大半,隻剩床頭一片用來照夜的微微閃動的柔和的光。

隔著那一層今夜新掛的如煙似霧的輕紗,他輕手輕腳地入內,走到床前,卻沒有立刻登床。

仿佛是想確定她有無睡著,或者,是怕驚醒她,他隔著帳,在床前立了許久,終於,緩緩伸手,掀開了一道帳縫。

她枕著一隻繡枕,閉著眼眸,正靜靜地蜷臥在寬床的內側一隅裡,綰作懶髻的烏發如雲,鬆鬆地散落在緋紅的絲枕之上。一幅錦被,鬆鬆地拉到了她的肩胸之上。

或是屋中炭火燒得過熱,她睡得並不安穩,錦被漫堆,在她凝著一抹暗雪的胸頸前,翻卷出一片淩亂的被浪。

他側身入帳,輕輕坐上了榻,轉過臉,默默地凝視著身邊那觸手可及的雙眸閉合的美人。良久,他在她預先為他留的一片足夠寬大的位置上,極輕地臥了下去。

“你不蓋被嗎?”

屋中暖爐燒得確實很熱,也經夜不滅,方才甚至叫她感到有些燥熱。但如此冬夜,不蓋被而眠,恐怕還是要受凍的。

發覺他躺下後便不動了,連被衾也沒碰。

絮雨終於還是忍不住了,睜眸發聲,提醒了一句。

他這才仿佛如夢初醒,哦了一聲,睜目,偏頭望了眼枕畔的她,和她那一雙在夜燈昏影裡顯得分外大的朦朧眼眸對望了一下,垂目,翻起被角,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身上冷,怕碰到你,叫你受涼。”他又解釋了一句。

“我沒事。”

絮雨應。他向她微微一笑,閉了口,再次闔了眼目。

“你有無發現,屋中多了樣東西,和之前有所不同?”片刻後,她看著帳頂,輕聲地問。

裴蕭元再次睜目。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懵懂,轉面,借著帳外床頭那燃著的燭火透沁進來的一團昏光,隔帳,朝外看了幾眼。

“是甚東西?”

他漫應,顯然,此刻的他是心不在焉的。

“沒什麼。我隨口說說。”絮雨笑了笑。

“睡罷。”

她閉眼,不再說話。

屋中一時寧靜如雪。

俄而,原本仿佛已睡去的他忽然坐起身,探臂伸出帳,將床頭還點著的一支照夜燭台滅了,寢堂裡霎時陷入黑暗。

他躺了回來。接著,被下伸來一臂,手掌無聲無息地穿過她的腰,貼在了她隻著一層薄衣的背上,緩緩撫揉了片刻,她便被他輕輕摟入了懷中。

絮雨感到兩片微溫,觸感卻又好似滑涼的唇落在了她額中的舊疤之上,吻了吻。

“公主可需我服侍?”

他低沉而平緩的詢聲,隨即在她耳邊響起。

“不用了。明早還有事,睡吧。”

沉默了一下,絮雨道,若無其事的語調,掩去了此刻正在她心中升起的惆悵和失落。

他分明是體貼而溫存的,便如二人此前私密相處時的他的樣子。然而不知為何,片刻前的他,卻令她生出一種感覺,他仿佛是在曲意奉迎,委身侍她。

他停了下來,繼續靜靜擁了她片刻之後,在她額上再次輕吻了一下,隨即依了她言,鬆開她,又體貼地為她掖好方才因他舉動而鬆亂了的被角。

“也好。公主安心睡,我便不擾你了。”

“公主有任何吩咐,都隻管告訴我。”

最後,他用極是溫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道。

這個下半夜,絮雨睡睡醒醒。

儘管他仿佛連翻身也不曾有,但她知道,他似乎也是夜夢難安。

五更之初,在襲來的一片濃重的困意裡,她被身邊的他擾動了。

他似乎遭到什麼夢魘,變得躁動不安,人在枕上輾轉,手掌也開始發力握拳,捏得骨節咯咯作響。

突然,他整個人彈坐而起。

正是暗夜裡最為濃重的時分,冬月慢慢移到寢堂一面綺窗上方的夜空裡,冷光從未曾完全放落的卷簾後漫入,透在了輕紗的籠帳之上。

絮雨徹底隨他驚醒了。她看見他被夜色和帳中月光勾勒出的背影如山岩般凝重,隨著他的喘息,肩背輪廓也在不停地起伏,猶如一片正在泛濤湧動的潮線。

她下意識便跟著坐了起來,伸出雙臂,從後摟住了他的腰身。

“裴郎你怎麼了?你可是夢見了什麼?”

當她摟住他時,感覺他周身僵硬,如石頭一樣。她越發驚駭,抬手撫拍著他,想將他從夢魘中喚醒。當手胡亂摸過他的臉頰和一側頸項之時,感到他下顎咬得結結實實,脖頸青筋縱橫,血在其下,激湧僨張。

“你怎麼了?你醒醒!”

從未遇過他如此的模樣。

這一刻的他,竟令她聯想到了經變畫中那些因遭外道邪魔侵心而化作凶煞的羅漢金剛。

她的心跳加快,整個人更是跟著恐慌了起來。

他起初坐著,一動不動,任她抱摸。所幸很快,他迅速放鬆了下去,身體也跟著軟和了下來。

“我沒事。方才隻是做了個噩夢。”

他低聲解釋,嗓音有些粗啞。

她微微喘氣,猶驚魂未定,一言不發。

頓了一頓,他轉過身,反手便將她摟了起來,拖到胸膛前,隨即讓她坐到他的腿上,雙臂交合地摟住了她。

他將她整個人抱住後,又安慰似地,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你真沒事嗎?你方才做了甚夢?”

她的舉動終於令她稍稍心安了些,柔順地伏在他的胸膛裡,令自己砰砰跳動的心和他的貼在一起。待感到他的心跳漸漸平緩,自己亦是稍安,仰起臉問他。

“我沒事。方才嚇到你了,是我不好。”他的聲音充滿了歉疚之情,然而語氣卻是含含糊糊的。

顯然,他並不願和她提方才那個能令他變得如此怖異的夢。

她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他那一雙被夜色隱沒的眼,然而看不見,隻剩他目底微微爍動的幾點夜光。

“天還沒亮。你再睡吧。”

最後他柔聲說道,將她抱著,放回在了枕上。

因這一場夢魘而起了響動的寢堂,再次歸於寧靜。

這一次,他睡得很是沉實,呼吸均勻,再也沒有任何的意外。

絮雨將自己縮在被頭之下,隻露出一雙眼,悄悄地睜著,看著枕邊之人沉睡的側顏,醒到了天亮。

從未有過一刻如這一夜,叫她異常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有屬於他的心事,很重的心事。

然而,他是一個字也不會和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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