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宮變(下)...)(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22014 字 6個月前

這是一個清朗的秋夜,烏雲薄淡如紗輕籠皎月,長安上空,星漢隱沒。</p>

夜正深沉的時分,宮漏報過三更三點,韋居仁收到望樓發來的信號,迅速登高察。</p>

果然,城北皇宮宣武門的方向隱隱起了一片跳躍的紅光。</p>

他疾步下了望樓,朝全副甲胄的太子做了個眼色,自己隨即邁步,待要出去下令,走幾步,轉過頭。</p>

太子沒有立刻跟上,人還定在原地,目光滯重。</p>

韋居仁望了眼門外那些舉著火杖正蓄勢待發的士兵,匆匆返回:“殿下怎還不走?”</p>

太子面上浮出了一層掩飾不住的恐懼猶疑之色。他望著今夜即將就要發兵的方向,聲音微微顫抖:“陛下今日並未派人捉我……他或許也知,康王不是我殺的……當真一定要如此行事嗎……”</p>

韋居仁一怔,隨即低聲喝叱:“太子!什麼時候了,你竟還畏手畏腳?開弓沒有回頭箭!你醒醒罷!柳相要是完了,就算皇帝真的留了你的命,你以為你還能安穩地坐上你的皇位?”</p>

太子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眼皮跳動。他盯著皇宮方向,面孔漸轉僵硬,眼裡掠過了一抹如發自困獸的絕望的恨意。</p>

他咬了咬牙,拔出腰刀,隨即疾奔而出,縱身上馬,帶著身後人馬朝皇宮而去。</p>

柳策業借太子之名在朝中經營了多年,長安各門各衛之下,幾乎都有他人,出發後,暗約連通,幾乎不曾遇到什麼像樣的抵抗,便照著原定計劃,迅速殺到了皇宮。</p>

千鈞的宮門在數十人的合力之下猛被推啟,門樞顫抖扭動,帶著城門刮擦著地面,發出一陣有彆於平日的沉悶而刺耳的轟隆隆的巨聲。全副鎧甲的騎兵帶頭,縱馬揮刀,衝入了皇宮。步兵手中高舉的晃動著的火杖逼退了深宮裡的無邊黑暗。他們的盔甲和兵器在火光燭天中閃爍著凜冽的殺氣。路上遇到的值夜閹人和宮女見狀,紛紛驚聲尖叫,丟掉手中宮燈和雜物,不顧一切地四處潰逃。</p>

太子揮刀砍死了一個迎面慌慌張張衝撞上來的閹人。熾熱的汙血噴濺。他踏過倒下的屍首,睜著一雙不知是充血抑或被濺噴成血紅的眼,領頭直朝紫雲宮殺去。他們闖過太和殿,路過毬場,文思院,經過皇帝平日召舉朝會的宣政殿,藏庫,一路暢通,很快逼到紫雲宮的附近。</p>

這座宮殿裡的燈火,總是徹夜不熄,從宏偉的殿門和青窗內透出燈影,深藍色的夜空之下,去猶為顯眼。</p>

然而,越近紫雲宮,深宮的周圍便越是曠寂,連起初還能遇到的宿衛也不見了蹤影。</p>

韋居仁漸漸放緩腳步。莫名的不安之感叫他忽然毛骨悚然。他環顧四周,遲疑了下,上前追上太子,正待開口,對上太子的眼,一怔。</p>

太子那一雙血紅的眼目之中,爍動著狂熱的光,神情更是近乎癲狂。他一把推開韋居仁,領著身後那一群為著明日榮華正熱血沸騰著的如蝗蛭般的親兵,上了通往紫雲宮正門的宮道。</p>

此處,隱隱已是能到宮門和守衛的影了。</p>

韋居仁的腳步變得越發凝重。</p>

他停了下來。</p>

太子帶人,呼嘯著衝殺到了宮階之前。</p>

守著宮門的宮衛消失。太子身旁的幾名親信用肩頂開了宮門。</p>

在宮門開啟所發出的震顫的嘎嘎聲中,他們簇擁著太子,如潮頭般被身後的人推著,湧了進去。</p>

霎時,盔甲兵器的相撞聲和靴步聲狂風暴雨似地布滿了這間彌漫著繚繞香煙的大殿。黃幡被撕扯下來,掉落在地,印滿踩踏而過的雜亂的腳印。三清塑像從寶座跌落,頭臂斷裂,露出了金身裡的泥胎。一隻香爐傾覆,灑出滿地的紅炭。</p>

士兵們如蝗過境地衝過了外殿,直到撲到傳聞中那神秘的皇帝的起居之所前,或是懾伏於那位被稱為聖人的高高在上的人的積威,躁湧著的狂熱的血,慢慢地降了溫。</p>

數名旅賁將領率眾停了下來,隨著太子,握持著手裡的刀劍,帶了幾分試探,一步步地走入內殿。</p>

殿中燃著條條巨燭,明光洞天,然而,不見半條人影。</p>

太子來到精舍之外。</p>

他的雙目盯著面前的門,刀尖在空中微顫地停留了片刻,叮的一聲,猛然頂開。</p>

門後,燭火依舊洞亮。然而,和方才所見相同,內中仍是空蕩蕩的。</p>

莫說皇帝,便是連閹人也不到半個。</p>

太子在精舍那敞開的門外定立片刻,面容漸漸扭曲,臉色青白得如同死人。</p>

突然,他揮刀衝了進去,一面胡亂地斫砍著他遇到的任何物件,一面厲聲吼叫:“出來!出來!都給我出來!彆躲了!我受過了!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死!”</p>

奏章從案幾上飛落,燈台傾覆,排燭斫作了兩截,屏風木框劈裂……</p>

太子一路砍進精舍,又從精舍裡砍出,面容猙獰,狀若癲狂。</p>

跟隨他闖入的東宮旅賁和各衛叛將驚呆。</p>

有人終於反應過來,掉頭朝外奔逃。至殿口,才發現外面已然變天。</p>

火杖齊燃,無數支熊熊的庭燎,將紫雲宮周圍那原本漆黑的宮道和苑隅照得亮如白晝。更有不知多少數量的重兵如從天而降,從四面方圍了上來。</p>

在陣陣由遠及近的浪嘯般的喊殺聲裡,那些尚未來得及隨太子闖入紫雲宮的叛軍已是陷入重重包圍。有人丟盔棄甲,當場跪地伏罪,有人負隅頑抗,然而下一刻,刀劍加身,身首異處。</p>

伴著大隊的鐵甲以及兵器隨了行動所發的整齊的鏘鏘肅殺聲中,金吾大將軍韓克讓手提一隻尚在滴答濺血的人頭,在身後殿外那熊熊的火光裡,步入了大殿。</p>

頃刻間,那十幾名正要出逃的東宮叛將便被他身後跟上的皇家精銳侍衛斬殺。</p>

剩下的人見狀,驚恐不已,紛紛後退。</p>

太子此時衝了出來,迎面遇上。當到韓克讓,他猝然停步,一雙猶如燒紅的血眼裡放著仇恨的光。</p>

“裴蕭元呢?刺殺他的不是我!康王更不是我殺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分明是他陷害我的!我要殺了他——”</p>

太子一面嘶吼,一面提刀衝來。</p>

韓克讓皺了皺眉,將手裡提的東西朝他擲了過去。人頭骨碌碌地滾到了太子的腳下。</p>

“是柳相!”</p>

周圍的叛將認了出來,驚呼出聲。</p>

太子眼皮一抖,驀然頓步,低頭望去。</p>

“柳策業已死!薛勉薛節度使忠節不二,助力朝廷,肅清逆黨。”</p>

“至於你們本要在祭祀日做的勾當,陛下早也知曉。”</p>

“太子,請伏罪罷!”</p>

韓克讓冷冷地說道。</p>

太子的目光定在了首級之上,慢慢地,身體開始發抖。</p>

咣當一聲,片刻後,他手中的刀也握持不住,掉落在了地上。</p>

“上天如此待我!”</p>

伴著一道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大呼,他頹然撲跪在了地上,痛哭出聲。</p>

殿內剩餘叛將面面相覷,紛紛跟著丟下刀劍,跪地求饒。</p>

韓克讓兩道冰冷的目光,無情地掃過對面那一張張的臉孔,當中不少便是他的相熟,昔年甚至也曾共同對敵作戰過。</p>

“參與今夜逼宮之人,格殺勿論!”</p>

他的話音落下,上百的弓弩手便從殿外湧入,迅速列隊,隨即向著聞言變色待要再次起身搏殺的叛將們射出了箭。</p>

箭矢如雨,汙血橫飛。在此起彼伏的慘叫聲裡,人連片地倒了下去。</p>

庭燎的灼灼火光照著緩緩流擴在宮道和玉階上的血,紅光漫映,連立在附近殿宇飛脊上的一排石獸,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霧。</p>

這一夜,跟隨太子闖入皇宮的全部叛軍,從上到下,悉數被殺,無一得恕。</p>

而這,遠未意味著結束。</p>

四更時分,柳家和韋家所在的坊門大開,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火杖闖入,亮光映紅了半片的坊街和民宅。</p>

這兩面長久以來被視為是長安頭等富貴標杆的朱門,再不複往日的威勢。附近鄰舍門窗緊閉,人躲在後面,不敢露頭,隻聽到兩家的高牆之內不時發出陣陣淒厲的女人與孩童的哭泣之聲。兩戶男丁共計數百人,從上到下,全部當場被殺。兩家地上流出的血,染紅了門前的半條街道和溝渠。隨後,柳策業那斷作兩截的屍首,更是被棄在了西市街頭,曝屍三日,以示對惡首的懲戒。</p>

天未亮,滿朝大臣便都知曉了昨夜宮變未遂的消息。除去柳韋兩家,朝廷一些文武官員以及長安各門各衛之下一道參與了昨夜之事的全部相關之人,共計兩三千人,或被殺,或入獄待判,無一得到豁免。</p>

這一場事後的清算,可謂是血流成河。關中舊日勢力,以及長久以來依附在這兩家之上盤根錯節孳生的眾多得勢門戶,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再不複存。</p>

皇帝那時從七星殿走出之後,便再也不曾在群臣前露過面了。隻傳言,太子過後被關在了北夾城光華門附近的一座據說是起自漢代的禁苑廢宮之中。那裡除去四面高牆合圍之外,陽光雨露,皆不受限,甚至,太子妃和幾個侍妾也被允許入內和他同居,以遣光陰寂寞。</p>

然而,守衛來報,太子入廢宮之後,便不進飲食,狀若一心求死。且又哭又笑,守在宮門之後,哀求面見皇帝。</p>

天又一次地黑了下來。</p>

一陣由遠及近的來自夾城方向的步輦之聲響起在了通往廢宮的荒道之上。</p>

步足聲和坐輦平穩落地的聲音傳入門內,驚動了那正倦倒在囚門之後的人。</p>

太子本已虛弱得連眼都睜不開了,此刻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人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撲到門後,接著,用儘全力,啪啪地拍打著門,不斷乞求開門,叫他見上一面。</p>

門外始終靜默無聲,無人上前開門。</p>

慢慢地,那手無力地沿著冷硬的門滑落了下去。他蜷著身體趴跪在門後,仿佛已然死去。然而,在一動不動間,肩背忽然又抽動了起來。</p>

太子似哭似笑地抬起頭,朝外發出了一道淒鳴之聲。</p>

“陛下!阿耶!我知道你就在外面!可是你為什麼不說話?兒落到今日地步,固然是兒自己該死,被人蠱惑,行差踏錯,做出了如此大逆之事。兒更知阿耶你也曾一再給兒機會。可是阿耶!你捫心自問,你真就沒有半分錯嗎?你從來就對我不滿意。在你登基之後,為了穩住柳策業那些你仍需借力的人,你還是毫不猶豫就將兒立作了太子!從阿耶你封我當太子的第一天起,便就做好將來廢我的打算了吧?既立又廢,阿耶你欲置兒於何地?和逼兒去死有何分彆?和你的江山相比,兒在你的眼裡,不過就是一件用具……”</p>

門外,依舊是緘默。</p>

“可是她卻又不一樣了!你寵那個女人,連她生的女兒,在你的眼裡,也是勝過了一切。你偏她!她無論做什麼事,在阿耶你這裡,全是好的!連她無理吵鬨,故意把阿耶你最喜歡的玉杯摔碎了,阿耶你都不怪,你竟還叫人再去找玉器來,隻因她喜歡聽那碎裂的聲音!我記得清清楚楚!”</p>

應是被回憶觸動,太子哽咽,低低的哭聲從門後傳出。</p>

“你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應該就是那個女人不曾給你生個兒子,是吧?倘若你有個她生的兒子,兒我便將更是一文不值了……不不!”</p>

他的語調忽然變得激動,語無倫次起來。</p>

“我知道!即便沒有兒子,有了她,也是一樣的!從她回來後,阿耶你整日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除掉我這個太子,為她母親複仇,好叫她高興,也更方便你把她立作女太子,把天下也都給她…是不是……”</p>

“這麼多年來,我也努力地試過,想做一個能叫阿耶你滿意的太子,改變阿耶你對我的想法。可是我無論怎麼做,威脅都不會消除的。我的身上帶著罪。就因為那個死了的女人,在阿耶你的眼裡,我也是個罪人了,我的罪,永遠都洗脫不掉。從前你隻是在容忍,如今利用完了,我,還有我的舅父,他們一個一個,都應該去死了,去替那個女人陪葬……”</p>

太子嚎啕大哭起來。哭聲裡,門後又發出一陣砰砰的皮肉碰擊地面的聲,是他用力在叩首。</p>

“阿耶,縱然你不殺兒子,兒子也知是活不了了。之所以沒有和舅父他們一道立刻去死,就是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兒子求你,叫我姨母得個好死。她固然罪孽深重,隻是我從小到大,卻隻有她對我好。她便如同我的親母。這些年來,阿耶你對她不聞不問,她名為皇後,實則不得半點尊嚴,日日夜夜,皆是活在驚懼和恐怖當中,她早就生不如死了!從前她不過寄生於柳家,如今事已至此,兒知阿耶是絕不容她再活於世上了。但是兒求阿耶,可憐可憐兒子,叫她得個好死罷!她是唯一對兒子好過的人!兒子願意死後永墮阿鼻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最後落入畜道,也是心甘情願,以此來為姨母贖些罪孽。還有,還有那位衛家的茵娘……兒也不知她如今怎樣了,是死是活。倘她還在,求阿耶也一並赦她罪吧……”</p>

“阿耶,對兒子最後再開開恩,好叫兒子去得也能安心一些——”</p>

太子的聲音戛然而斷,接著,砰的一聲,門後發出一道巨響,似有人頭似的血肉之物直撞了上來,那力道是如此大,震得門外銅鏽斑斑的兩隻鋪首微微抖動,上方的屋瓦縫隙間,簌簌地掉落下了一簇簇的泥沙。</p>

門後沉寂了下去。</p>

血從兩道門的縫隙裡緩緩地滲出,一直流到了門外的石礎之前。</p>

絮雨沿著湮沒在野草叢裡的漢宮古道,返往她來的夾城。</p>

在她的腳下,此刻正踏行著的棄道,曾經或便是漢帝和後妃們晨昏行走過的宮道,至今,在路邊那些隨處可見的爬滿青苔的龜裂方磚之上,還是能辨到“長樂”、“未央”的漫漶的字樣。</p>

宮衛開啟小門。她轉入夾城,將廢宮完全地拋在了身後,慢慢地走在這條由皇城牆和宮牆圍成的昏暗而狹長的夾道裡。</p>

宮人在後遠遠地隨著,她的身旁,隻有老宮監默默伴行。</p>

終於,走完了這一條夾城道,在即將就要進入皇宮之時,她停了步,轉頭望向趙中芳,點了點頭。</p>

趙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個頭,接著,他爬了起來,招手召來一名宮監,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宮監得命,匆匆離去。</p>

紫雲宮外甬道和宮階上的斑斑血跡已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不出半點殘餘的痕跡了。</p>

絮雨在殿頂那一排脊獸的俯視之下,從旁經過,來到了用作皇帝臨時起居的清心。</p>

寢內隻燃了二三盞照夜的燭。皇帝臥在睡床上,雙目緊閉。暗淡的光照裡,他的面色灰敗而憔悴。</p>

從七星殿回來後,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被太醫救醒之後,便不能如常那般視物了,眼前氣色昏朦,如若青山籠霧。</p>

據太醫之言,此為青風內障。此症往往是因人年紀老邁而心緒過激導致,時日長久,或將變作青盲。</p>

到了那時,便將徹底失光。</p>

絮雨坐到床畔,手從衾邊握住了皇帝一隻蓋著被也仍發冷的手,用自己的體溫去暖。</p>

“他如何了。”</p>

良久,就在絮雨以為皇帝仍昏睡未醒之時,聽到他微聲問了一句。</p>

她的眼前浮現出那血灘自門縫內緩緩流出的一幕。沿著榻沿跪了下去。</p>

皇帝雙目依舊未睜,神色也是十分平靜。隻在半晌過後,臉微微地向著燭火越發照不到的床壁內側轉了些過去。</p>

“你起來。和你無關。都是阿耶自己該當的報應。”皇帝啞著聲,說道。</p>

絮雨垂首。</p>

“他喊著要見朕,還說了什麼。”片刻之後,皇帝又帶著疲倦地低低問了一句。</p>

此時老宮監上前俯身,湊到皇帝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p>

皇帝起初一動也不動,慢慢地,絮雨感到他被下的那隻手顫抖著,仿佛摸索著什麼。她便將自己的手伸去。那一隻曾也力握千鈞、而今卻變得指如枯枝的大手,一抓到她柔軟的手,便緊緊地握住了。</p>

“朕對不起你,委屈你了……朕更對不住你的阿娘……”</p>

皇帝喃喃地道。</p>

昏光映照,絮雨到他的眼角爍著一點混濁的水光。</p>

“阿耶,我沒有委屈。阿娘若是有靈,我知道,她也願意。”</p>

絮雨應道。</p>

她曾也一遍遍幻想,到了那一日,她要將那仇人千刀萬剮,投入蛇蠍之洞,令遭受萬蟲啃噬的痛苦,嘗生不如死的滋味。</p>

然而,便是真將那始作俑者千刀萬剮,投蛇蠍窟,叫其生不如死,又能如何。</p>

人不自渡,則心中的傷痛,又怎麼可能會因如此的報複,而得到半分的消解。</p>

更何況,倘若這是唯一一件還能叫眼前這個心力交瘁的人得到些許寬慰的事,她可以做。她相信,阿娘也會願意的。</p>

皇帝再也沒有發聲了。閉著眼,隻是更緊地握著她的手。</p>

昏燭靜靜地燃著,寸寸變短。遠處的宮漏報過了三更。皇帝在藥力和病瘁的雙重作用之下,再次昏睡了過去。</p>

絮雨一直這樣伴著他。老宮監上來,輕聲叫她去歇。說這裡有他照。她望著昏睡中的皇帝的臉,搖頭。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趙中芳立刻走了出去。很快,他匆匆卻又躡足地回來了,停在門口,面露幾分焦急之色地望向絮雨。</p>

絮雨輕輕脫出自己的手,掖好被,走了出來。</p>

那邊剛傳來一個消息。</p>

昨夜太子發動宮變,太皇太後命人將皇後柳氏羈住了,送到德安宮中住,等待皇帝發落。</p>

就在方才,宮監奉命送去鴆酒之時,皇後柳氏竟趁周圍之人不備,奪了一把刀,抵在太皇太後的咽喉之上,要求面見皇帝。</p>

“此刻人在哪裡?”絮雨問道。</p>

“說她已挾持太皇太後入了紫雲宮,此刻人被攔截,她退入西殿,正在對峙當中。”</p>

絮雨匆匆趕往紫雲宮。</p>

西殿的門外,已圍滿了宮衛,裡面發出陣陣喊聲:“陛下!陛下!我知道你在聽!他們攔著,不叫妾見你!求你了,見妾一面!就隻一面便可!求你了!”</p>

負責今夜紫雲宮宿衛的一名禁軍將軍到絮雨到來,急忙領著侍衛下跪,惶恐告罪,說太皇太後年紀老邁,萬一皇後發狂真的傷她性命,故不敢逼得太近。</p>

絮雨入內。</p>

在西殿口,小柳氏一臂屈扣住太皇太後的脖頸,另手握刀,刀刃向著她的脖頸,朝正殿的方向,正在嘶聲力竭地大聲喊叫著。她的發髻散亂,臉色青白,目光狂亂。那被她掐控脖頸的太皇太後則是雙眼翻白,張著口,艱難地喘息著,模樣極其虛弱。當到絮雨從西殿的入口處步入,小柳氏驀然止聲,睜大眼盯她片刻,臉上隨即露出極度恨惡的表情。</p>

“是你!你來做什麼?滾出去!我要見陛下!你再不走!我便殺了這個老東西!”</p>

她咬牙切齒,發狠之間,手抖了一下,刀刃擦過太皇太後的脖頸,一道血痕冒了出來。</p>

老嫗搖搖欲墜,幾名跟來的德安宮的人發出驚聲尖叫,驚恐地朝著絮雨撲來,下跪磕頭,懇求她勿迫柳後太甚。</p>

絮雨停步不再前行,隻著小柳氏道:“陛下不在這裡,你竟不知?昨夜太子作亂,陛下早就轉走。”</p>

小柳氏一怔,隨即再次大吼:“他在哪裡!我要見他!”</p>

“陛下事忙,不會見你。你有何事,和我說便是。你先將太皇太後放了,我自會替你轉達。”</p>

“太子呢?我要見太子!我要赦他無罪!他是被逼的!否則,這老東西也彆想活了!要死大家一起死!”</p>

太皇太後因了窒息之苦,痛苦地閉了眼,喉嚨裡發出令人驚怖的啊啊之聲。小柳氏非但沒有半點憐憫,反而將她脖頸勒得更緊。</p>

“見不到太子的面,休想我放了她!”</p>

“太子已在廢宮裡畏罪觸門自儘!”</p>

宿衛將軍高聲應道,隨即朝侍衛們做了個手勢,領著人,小心地慢慢朝著前方包圍而去。</p>

小柳氏如遭雷擊,面上血色霎時退儘。她猛轉頭,定定望了片刻廢宮的方向,人發抖,隨即又轉臉,用爍動著的怨毒無比的目光掃過了絮雨的臉。</p>

“彆過來!”</p>

她厲聲大吼,一面後退,一面強行拖著太皇太後,朝著西殿深處退去。</p>

絮雨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地追了進去。小柳氏停在了那一面繪有西王母圖的壁畫牆前,隻見她仰著面,雙目直勾勾地了片刻,忽然,抬手指著牆上美人,不絕的咒罵,從她的口中傾瀉而出。</p>

“你這不要臉的賤婦!活著你勾引陛下,死了,你還不放過他!王妃的位置原本是我的!你搶了我的位置!你這賤婦!”</p>

她揮著手中的刀,瘋狂地劃拉著壁畫上的美人。美人的裙裾、雲袖,瞬間便布滿橫七豎的劃痕。</p>

“我叫你勾引陛下!我劃爛你的臉!我陛下他是否還會要你!”</p>

她哈哈狂笑,踮起腳尖,舉刀便朝美人的臉劃去。</p>

“住手!”絮雨喊了一聲。然而那婦人非但不停,笑聲反而愈發瘋狂,充滿得意。</p>

“我殺你!不但殺你,還要叫你棄屍荒野,叫野狗撕碎你,吃儘了你,連骨頭都不留一根!叫你連個墳都不得!永世不能超生!”</p>

伴著句句的詛咒,那鋒利的刀刃刮擦著牆面,發出陣陣刺耳的摩擦之聲,粉彩紛紛墜地。</p>

美人面頰已是被毀。</p>

當絮雨到那刀刃又要劃向美人那一雙微微含笑的眼,她全身的血液如沸,轟轟地煎著皮膚。伴著一種如刀上己身般的痛徹心扉之感,她想都沒想,從近旁一名宮衛的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握著,奔到壁畫牆前。</p>

“我叫你住手!”她紅著一雙眼,厲聲喝道,從後,一刀狠狠刺入了小柳氏的後背。</p>

方才就在小柳氏瘋狂用刀劃著壁畫之時,侍衛們已在後悄然張弓,正待尋找良機,突然到公主如此衝上,一時之間,全場驚呆。</p>

匕首入身,小柳氏整個人一抽,僵硬地頓了片刻,當啷一聲,她手裡的刀落地,太皇太後也從她的鉗製下鬆脫,摔倒在了地上。</p>

小柳氏回頭,臉孔猙獰,雙目死死盯著絮雨,人順著壁畫牆,歪歪扭扭地倒在了牆根的地上,痛苦地縮起。</p>

開始有血從她的身上和嘴裡慢慢外溢。</p>

知道此時,西殿內的眾人才反應了過來。宿衛將軍急忙命人將昏厥的太皇太後送出救治。</p>

絮雨也沒腳前那倒在了自己手下的小柳氏。</p>

她仰頭,癡癡地望著牆上那位面目受傷的美人,眼眶酸熱,整個人更是因了劇烈的情緒波動,抖得幾乎就要站立不住了。</p>

“公主!你怎樣了?你可還好?”</p>

忽然,她聽到身後有人呼喚自己。是趙中芳。</p>

她勉強定神,閉了閉目,轉身,正待離去,忽然,那原本縮在牆根之下奄奄一息的小柳氏突然睜眼,抓起刀,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人也跟著躍起,舉刀,朝她惡狠狠地撲來。</p>

“一起死吧!”她切齒道。</p>

殿中侍衛正在照應太皇太後,這一幕又發生得太過突然,當附近之人反應過來,奮力撲救,卻是來不及趕到近前了。</p>

離她最近的老宮監不顧一切,拖著殘腿便要撲上救護,然而腳下一滑,人摔在地上。</p>

“公主——”他目呲欲裂,大喊。</p>

便在此時,伴著一道低沉又尖銳的呼嘯破空之音,一支剛猛而凶勁的利箭,從西殿大門的方向直地射了進來。</p>

它飛過眾人頭頂,宛如從天而降,劃出一道下斜之線,不偏不倚,啪的一聲,鋒利的鐵簇穿透方站立起來的小柳氏的咽喉,爆開一個血洞。</p>

宛若挾著千鈞的暴力,它徑直射透小柳氏的脖頸,插入她身後的牆面,將她整個人牢牢釘在了壁畫之上。</p>

小柳氏的雙目依舊圓睜。她仿佛還沒反應過來,揮舞著手,徒勞地在牆上扭動著頭顱,或是因了巨大的痛苦,喉嚨裡發出一陣古怪的嗬嗬之聲。接著很快,她痛苦地痙攣了起來,頭一歪,停止掙紮,終於,徹底死去。</p>

絮雨整個人依舊控製不住地顫抖著。</p>

她慢慢抬起一雙通紅的眼,望向對面。</p>

裴蕭元一把拋掉手裡那一柄尚帶著餘顫的弓,從一名趴跪在殿口,好叫他借背踩高以便發箭的侍衛身上躍下,朝著殿內疾奔而去。</p>

她的眼淚一下便流了出來。</p>

在他不斷撥開人,奔到她的面前,朝她伸來雙手之時,她的雙腿一軟,人跟著,也軟倒在了他的懷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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