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裴蕭元知耽擱得確實久了,...)(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8570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知耽擱得確實久了,匆匆來到前堂西廳,她果然已在那裡,王氏等人在旁伴侍,她坐於中央,,正聽著眾人的奉承之言。那些話翻來覆去講的無非是公主如何如何洪福,或與駙馬如何如何天作之合等等,這幾日她想必早就聽得耳中生出繭子,然而非但沒有不耐煩,起來心情還是很不錯的樣子。</p>

裴蕭元停於門外階下,透過一道卷簾,清她的神色,暗暗地鬆了口氣。</p>

侍在門內外的眾婢女仆婦們到了他,有奔來見禮的,有往裡傳話的。俄而,伴著一陣紛亂的步足和珂佩玎璫之聲,她在一眾婦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p>

王氏傍她而行,狀極親熱,閃目見裴蕭元,笑著招呼了一聲,“我就說,二郎君是被他舅父給強留了!老舅父見親外甥,想必連隔年話都拿出來說個不停。他是高興了,卻不管人家夫婦心裡怎麼怨怪的!”周圍人全都笑個不停。</p>

裴蕭元視若無睹,目光隻凝向正停在步階中央的她。王氏不得他回應,未免暗覺尷尬,停了步,這時又有婦人道:“咱們這麼多人,駙馬眼裡竟隻剩公主一人了……”王氏忙應和地笑,以掩心中驚疑和不安。</p>

笑聲中絮雨道:“今日多有叨擾,我與駙馬告辭。舅母不必送我們了。”</p>

她下階,從裴蕭元的身旁走過。他跟上。一眾婦人緊緊相隨。外面崔道嗣等人也在等著公主,終於候她身影出現,忙領人列隊恭送。她一路笑著出了崔府大門,登車離去。</p>

裴蕭元騎馬同行,路上,控製不住地陷入了凝思。他慶幸王氏自作聰明設的這一場居心險惡、更令人羞恥的會面平安地度過,並未引發她任何的懷疑或是不悅。他更是疑慮,袁值何以會插手此事。</p>

以此人之職,在他入京之前,想必便已將他和京中舊人的關係查了個底朝天,據此知曉自己與王貞風的淵源,倒也不是難事。莫非當真是他順手做了個人情?</p>

一行人回永寧宅,天已擦黑。胡太醫也如前幾日那樣,早早便來等著。收拾停當,他為裴蕭元換藥,檢視一番,說傷處已有所收斂,是好的跡象,開了副的促生肌的方,又囑駙馬再好好休息,繼續禁口,尤其忌酒,如此再過些時日,便可痊愈。</p>

自己傷情如何,裴蕭元心中自然有數。除按壓疼痛,他自覺已無大礙,便叫太醫明日起不必早晚再來,太過麻煩。</p>

駙馬如此體諒,太醫感激之餘,也不敢立刻答應,一邊推脫,一邊拿眼公主。這時公主也發話:“太醫聽他的便是。既已無大礙,我們自己換藥也是方便的。你隔幾日來一次。”</p>

太醫這才應了,連聲感謝公主和駙馬體諒,又叮囑了一番注意事項,收拾東西被送了出去。</p>

太醫走後,賀氏帶著婢女們將寢窗後的卷簾連同那一大面流光溢彩的珠簾全部放下,相繼退出,最後,寢中隻剩了二人。</p>

絮雨穿了身寬鬆的寢衣,依舊坐在奩鏡前,持梳慢慢梳發。燭火映出蒙了層暈光的鏡像。鏡中,他靠坐在床邊,身影一動不動。</p>

“你在想甚?崔家出來後,便見你魂不守舍的。”</p>

“莫非是在他家出了什麼事?”</p>

她隨口地問了兩聲。</p>

裴蕭元確實還困擾在白天的那件事裡。他決意抽個機會,儘快去尋袁值問個清楚。倘若確實是他出的手,自己便真的欠他一個不小人情。</p>

她的語聲令他從神思裡出來。他應聲轉臉,望向那道正坐於鏡前理著夜妝的背影,遲疑了下。</p>

他想起承平此前曾在笑談中告誡過他:天下最好應付的,是女子。情郎隻要說些甜言蜜語,她們便會輕信,甘心將一切都交托出來。天下最難應付的,也是女子。不管表面如何寬宏大量,沒有一個不是小心眼的。此一條應當被奉為圭臬,否則便是蠢不可及,自尋麻煩。</p>

“……無事。”</p>

心念瞬間已是數次回轉,最後他終還是決定不提白天的事。怕萬一解釋不清,反而多事。</p>

“真的無事。”對上鏡中她那正望來的一雙眼眸,他用著重的語氣,又補了一句。</p>

“隻是在外一天,有些乏了而已。”他若無其事地解釋。</p>

她一笑,“乏了便早些休息吧。我也是,何況你還帶傷,更是易倦。”</p>

體貼地附和他。說完,她收目,待最後梳通長發,輕輕擱梳,回身走來,在他的注目下,去履,徑自登上床榻,躺下,扯來她那一幅被衾,蓋到了脖頸,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p>

隨她臥下,寢內一下徹底地安靜了下去,剩裴蕭元一人還那樣坐於榻沿。他再定坐片刻,悄然微微轉面,見她已閉了目,是安睡的模樣。</p>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幾分無之感,片刻後,隻得自己起身,去將燈枝上燃著的十來條燭火全部熄了。他的眼前霎時轉為漆黑,在燭台前又立了片刻,待眼睛慢慢適應夜光,摸黑回到榻前,除去外衣,落了帳,又慢慢地上榻,儘量不乾擾她地躺了下去。</p>

帳中隻剩昏影。</p>

“郎君乏累的話,明日不用陪我,你好好休息,早日將傷養好。我自己過去,也是方便的。”</p>

忽然,裴蕭元的耳邊再次傳來她的說話聲。</p>

明日是神樞宮評畫的日子,將擇出最後的主畫人。</p>

“我傷無妨,陛下許我多日休假,我也無事。明日還是我陪你去。”他應道。</p>

“隨你。”她道了句,隨即翻了個身,背對他,將身子蜷彎起來。</p>

這一夜她未再出過半點聲。翌日出發,她去光彩照人,昨夜應當睡得不錯。裴蕭元卻自覺精神不是很好,與她恰成鮮明對比。自然,他不願被她或是旁的任何人瞧出這一點,振作起來,如常送她到了神樞宮。直院下的畫官畫師以及受召前來眾名家畫士們皆已到來。</p>

今日評畫場所便設在羽雲樓的南內。姚旭、方山儘、宋伯康、楊繼明等人的畫作連同周鶴的畫,分懸於壁上,供人賞鑒。長安那些終日遊走在宮廷和達官貴人間的名士,無論表面去如何孤高不群,對今日能受公主之邀來此參與評鑒一事,實則無不倍覺榮耀。眾人或三兩結伴,或獨自一人,或走馬觀花,或駐足細賞,議論,或歎,或搖頭,隱露不屑之色……</p>

裴蕭元本計劃將她送來後,趁她事忙,自己先行悄然離開去尋袁值。然而事與願違,他一停便是半天。臨近晌午,還是不曾脫身離去。倒不是忙,這裡的事也輪不上他插手。他到蘭泰今日赫然再次現身。他是隨他老師同來的。老名士不願再錯過今日的機會,拖著病體堅持到來,蘭泰在旁為他攜巾提杖。公主對蘭泰的這位老師顯也十分敬重,破格命人以坐輦接入,並抬送上了羽雲樓。不但如此,析畫的過程裡,公主大部分時間伴其左右。老名士號稱詩畫雙絕,在景升變亂前的那個烈火烹油似的盛世裡,是與葉鐘離、裴冀那些當時最有名的風流人物一道酬唱酌飲過的,見識確實不凡,出口成章,畫技或確實不及姚旭、方山儘這些長期供奉宮廷的當世大家,但論鑒賞水平,毫無疑問,屬當世一流。</p>

這導致的結果,便是他的學生蘭泰成了當天離公主最近的嘉賓之一。</p>

裴蕭元對此自然沒有異議,但他確實也無法忽略這位探花郎每一次投向她的那種沉默而熱烈的目光。探花郎大約自以為無人能夠察覺,裴蕭元卻是例外。</p>

半天蹉跎而過,裴蕭元哪裡也沒去,守候在羽雲樓南外的一道飛廊裡。隨後公主排宴,樂師助興,請眾人賞樂飲酒小憩,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匆匆離去。</p>

他是被長安縣令派人傳的一個意外消息給叫走的。</p>

他那從甘涼帶來的小廝青頭,今早帶了幾個府裡的鷹人去西市鳥坊鷹,遇到了宰相府貴孫柳越一行人,雙方不知怎的,起了衝突。起初隻是青頭幾人和柳越身邊的人打架而已,也是湊巧,左武衛中郎阿史那承平當時也在附近,聞訊趕到,一言不合,直接將柳越從馬上踹下,捺住便動起了手。巡街的金吾士兵和長安縣令等人趕到時,到宰相府貴孫倒在地上,哭喊著求饒,嗓子都啞了,那阿史那還是不肯罷手,隻往他臉面心窩上狠命地踹腳,竟是凶性出來,不打死人不罷休的架勢了。十來人一擁而上,將他強行按在地上,這才救出人,止了這場亂架。因兩邊都不是普通之人,為免事態鬨大,長安縣令將人暫時全收押在了縣廨的監牢裡,隨後各自通知,等人到後,再如何處置。</p>

裴蕭元騎馬一口氣趕到位於西市旁光德坊內的縣廨。長安縣令正在公堂前忐忑地來回踱步,到裴蕭元到了,衝出迎接,口稱駙馬行禮。裴蕭元大步往監房去,問承平和青頭幾人受傷的情況。得知承平無事,青頭幾人受了些皮肉傷,但無大礙,點了點頭,又問柳家那孫兒的傷情。縣令應說,阿史那下手有些重,宰相府的貴孫傷得不輕,不但頭上破了大洞,牙齒掉了好幾顆,人也昏死過去,已被送到最近的一間醫館裡接受救治。</p>

裴蕭元又問雙方為何起了衝突。縣令聽到他問這個,便沒方才那麼利索了,著他,吞吞吐吐:“這個……方才實在太亂,柳家貴孫傷得又重,下官隻顧救人,還沒來得及審問……”</p>

裴蕭元他一眼,見他賠笑,也就不再多問,到了押著青頭幾人的監房。縣令命人開門。</p>

青頭鼻青臉腫,已是掛彩,今早出門時特意換的一件衣也撕破了一大片胸襟,此刻正坐在監內的隅角裡發著呆,另幾個駙馬府的家奴也是差不多,個個垂頭喪氣。忽然見裴蕭元進來,那幾人慌忙下跪。青頭激動地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一把緊緊抱住他的腿,接著,嘴一扁,仰頭著主人,用帶了幾分惶恐的語氣問:“郎君,我是不是又給你惹禍了?公主她會不會生我的氣?”</p>

裴蕭元拿這個從小跟到大的小廝,簡直是沒半點法子。壓下不悅,問他為何和人當街打架。</p>

提起這個,青頭的火氣又上來了,恨恨地道:“郎君你有所不知,是他們口出惡言,欺人太甚!”</p>

根據青頭說法,當時他和幾個鷹人在鷹,想買兩頭回去,好充盈府中鷹房。否則太空,宮裡賜下的這麼多人都沒事做,結果遇到同也來鷹的柳越一行人,要搶買他們先好的一隻吐鶻鷹。他自然認得對方,是長安有名的惡少年,也不欲替自家主人惹事,便忍氣退讓,誰知對方得寸進尺。就在他要走時,家奴們口出嘲言,說什麼“主人攀附貴主,一朝得道,登上高枝也就罷了,連帶雞犬升天,連一個粗鄙賤奴,也在人前充起貴人模樣”。</p>

“他們罵我也就罷了,這不明擺著是在罵郎君嗎!我實在氣不過,衝過去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多,眼我們就要打不過了,阿史那王子來了,聽我一說,一腳就把那姓柳的踹下馬,然後就……”</p>

青頭也知阿史那王子下手重,怕是把人給打壞了。倘若真的出了人命,就算有公主撐腰,怕也是一樁麻煩事。想到這裡,偷偷覷了眼主人,見他面無表情的,也不知此刻在想甚,心裡也有些發虛,勉強道:“要是真的出了大事,郎君送我出去抵命也可……好歹不能叫人小瞧了我甘涼男兒的膽色……”</p>

裴蕭元一言不發,從青頭的胳膊圈裡拔出自己一條腿,轉身出了監房,命縣令帶自己去阿史那,又道:“叫郎中給他們也上些藥,下有無扭傷。”</p>

聖人蒼山歸來,公主婚訊傳開之後,坊間慢慢便有了些關於駙馬的飯後笑談,說裴氏子攀龍附鳳,如蟻附膻,來長安後,表面去如崖畔青鬆,雪嶺名花,清高不群,實借其父之名,為己身博利。彆人是以身求法,他是以身求榮,光是公主帶去的嫁妝,他便一輩子享受不儘,諸如此類的話。</p>

長安縣令對此自然有所耳聞,故方才明知今日這場衝突的起因,也不敢在駙馬面前提及半字。此刻聽他那家奴自己這般說了,窺得駙馬出來,這麼吩咐了一句,連聲應許。</p>

裴蕭元正待去單獨押著承平的監牢,這時,縣尉快步行來,說是那邊的人也到了。</p>

柳家自家並未派人來,來的是太子妃兄韋居仁。他方才已帶著太醫來過柳家孫了,知裴蕭元人在這裡,趕了過來。見面便說人已醒來,並無大礙,又說自己已問清這場架事的起由,係己方之錯,等事畢回去,告知柳相,就將那幾個膽敢口出妄言的賤奴打死,請裴蕭元勿怪。</p>

他態度恭順,又主動將全部過錯都承攬了過去,裴蕭元便道自家願出柳家孫的醫藥錢。韋居仁打著哈哈連聲婉拒,說今日事就此作罷,駙馬不怪便是萬幸。</p>

事情便就此解決,韋居仁匆匆離去,縣令趕忙也將還押著的人放出。</p>

裴蕭元親將在監牢裡睡著覺的承平接出,來到附近一處少人的河邊,停步問他是否有傷。</p>

承平用足靴踢起河堤地上的一粒石子,對準河面上一對不知哪裡來的正在交頸的綠頭鴨打去。那一對雌雄水鳥受驚,撲翅驚慌各自逃散。他笑了粉撲-兒文=~學)起來。</p>

“裴二你莫非是瞧不起我?就那幾個和娘兒們差不多的廢物,若不是氣不過,我都懶得動手。”</p>

他的額前,還殘留了一道尚未消儘的青色瘀痕,但那應是大婚之夜被長公主等人打出來的。除此,全身上下,除了頭冠歪了些,其餘地方,確實完好。</p>

裴蕭元抬手,仔細地替他正了正頭冠,隨即笑著道謝:“幸好你當時路過。否則我家那個蠢奴,隻顧替我出頭,卻不知自己多少斤兩,今日怕就要吃大虧了。”</p>

承平終日廝混於酒樓宴場,自然也聽到了些譏他尚公主的笑談,更知他和自己不同,是極注重清正名譽的世家子,如今卻被人這般在背後說道,本有些擔心,此刻見他如此模樣,打量一番,點頭:“流言怕是有心之人散播的。不過,你不在意就好,倒害我空擔心一場。本來嘛,做人就該隨心所欲,如何痛快如何來。這也顧忌,那也放不開,活著還有甚樂可言?”</p>

裴蕭元立在堤上,微笑不應這話,隻將雙目投向那兩隻漸漸又聚攏回來的水鳥。</p>

“對了!”承平忽然想起,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了幾遍。</p>

“怎的我聽說你在婚前遇襲受了傷?刺客是要取你性命?是真是假?”</p>

裴蕭元頷首。</p>

承平一怔,繼而面露怒色,壓低聲道:“難道真如傳言,是太子——”他一下頓住,見裴蕭元無甚反應,慢慢也閉了口,再立片刻,道:“罷了,今日就這樣吧,我無事,多謝你來接我。蒼山回來後,咱們便沒再聚了。我前些日賭博,從範陽王兒子的手裡,贏來一壇頂好的鹿兒酒,稱強身健體,效果奇絕。我自己一人舍不得喝,就存在陳家酒樓裡,想等你一起品。隻也知你婚,身上還帶傷,最近怕是沒機會了,留著日後吧。你出來太久,怕也不便,趕緊回吧,我也走了!”</p>

他轉身待去,忽然聽到裴蕭元叫住自己,便停了步。</p>

裴蕭元斟酌著言辭,將前日長公主托她叫自己轉達的事講了一下。儘管他言語已極是委婉,但話還沒說完,便見承平遽然變了臉色,冷笑著截斷話。</p>

“本就是她自己女兒糾纏我的,我對這種什麼都不懂的貴女,也無興,並未理睬,怎全成了我的不是?當我不知道嗎?那潑婦,一向就瞧不起我。怎的我們狼庭之人就天生低人一等了?她不說還好,她既這麼說,我倒非要把她女兒弄到手不可了,滋味到底和彆女子有何不同!否則怎就金貴得這麼厲害?”</p>

“阿狻兒!盧文君不是你平日弄的那些女子可比的!你休要耍性子!”裴蕭元警告。</p>

承平圓睜一雙爍著邪氣的雙目,瞪他,見他正色著自己,分毫也是不讓,對峙片刻之後,眼裡慢慢收了邪光,忽然,點了點頭。</p>

“罷了!不好叫你為難。卑賤就卑賤吧!我也不是沒經曆過。反正我們這些人,雖從小便學說和你們一樣的話,穿著和你們一樣的衣裳,但在你們這些天生高人一等的聖朝人的眼裡,胡兒就是胡兒,就該對你們俯首帖耳!更是永遠也不會變成和你們一樣的人!”</p>

“阿狻兒——”裴蕭元微微動容,朝他走了一步過去,卻見承平又轉為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樣,衝自己眨了眨眼:“就這樣吧,我曉得了。我走了,你也去陪你的公主吧!”</p>

他打了聲呼哨,喚來自己坐騎,飛身而上,攥住馬韁,坐穩後,正待走,忽然仿佛又記起什麼,轉頭。</p>

“君嚴兄,外面人都說,那位蘭泰對公主還是念念不忘。你固然是要盯緊些的,換成是我,我也不會放心。但若是等你能從公主身邊脫開了,也記得來尋我。我的酒還存著!”</p>

裴蕭元一怔。</p>

在帶著幾分促狹的放聲大笑裡,承平縱馬而去。</p>

裴蕭元獨自立在河邊出神良久,抬起頭,望一眼天色。</p>

這一番折騰下來,日頭已開始西斜。她那邊的事,估計應也差不多了。</p>

今日是沒時間再去袁值那裡了,還是先回神樞宮接她,彆的,隻能過後再安排了。</p>

裴蕭元疾步一口氣登上羽雲樓,她不在。</p>

事已畢,人皆散去。正清場的一名宮人告訴他,公主也出宮了。</p>

主畫人定下,便是周鶴。</p>

姚旭之畫靡麗,精細有餘,而氣勢不足。另外一位方山儘的畫作,顯然故意收著,並未完全施展出他的功力。兩位大家,一個畫風不合,另個不願執,周鶴這個籍籍無名的畫師的畫作如橫空出世,叫眾人眼前一亮。儘管因他資曆,也惹出一番顧慮,但有蘭泰師徒率先發聲,其餘人也就閉口不言。最後公主拍板,終於定下事。</p>

裴蕭元在空蕩蕩的羽雲樓中立了片刻,隻覺從應許她做駙馬的那一日開始,心情便跌宕起伏,再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安生,各種事相繼而來,層出不窮,無不是他從前從未曾有過的心境和經曆。</p>

他心緒一時亂紛紛,無法自理,眼遠處宮牆外的那道夕陽又墜了些下去,暮鼓之聲也在耳邊催個不停,定了定神,懷著複雜難言的心情,又回往永寧宅。</p>

他到時,天已黑。賀氏說公主今日回來乏倦,想早些休息,此刻正在沐浴更衣,還沒出來。</p>

裴蕭元便停在了庭院裡。賀氏打量了下他,目露擔憂:“郎君你臉色瞧著不大好,是傷痛又發作,人不適嗎?”</p>

裴蕭元忙笑說傷處無礙,自己也無事,邁步繼續往寢去。賀氏遲疑了下,又喚住了他:“郎君稍等。”</p>

她將裴蕭元請到一旁稍偏之地:“郎君可知道王家貞風娘子的婚事?”</p>

見裴蕭元抬目望來,賀氏解釋:“郎君大婚前,公主聽說燭兒來了,將她接入宮中住了幾日。燭兒說,有天長公主來望公主,當笑話似的說了一件事,道王家有個叫貞風的娘子,被慶王上,要迎作王妃,聽說那娘子的父親和郎君家也有舊故,長公主當時笑罵,說慶王又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兒了,竟還有臉想請她去做媒,她自然不應。燭兒也不知那王貞風是誰,隻聽到和郎君家有舊故,便記住了,回來和我講了下。”</p>

賀氏輕輕歎了口氣:“倒不是我多事,要給郎君惹事。隻是你母親早年和他家有往來,她父親就不用說了,這事一直就掛在了我心裡。前幾日你和公主大婚,自然不方便。方才我又想到了,也不知到底怎樣,心裡始終有些不安,畢竟是郎君父親的舊部之女。我也知道郎君性情,思前想後,還是叫郎君知道為好,免得過後,郎君萬一責備我不說……”</p>

賀氏覺裴蕭元人似定住,好像在聽她說話,又好像在出神想著彆的什麼。</p>

“郎君!”她再次喚道,見他醒神望來,續道。</p>

“我是想著,此事,郎君若是能幫,就如何幫一下,以全故舊。不過,還有一事,郎君也要切切記住!”</p>

她一頓,著裴蕭元,“我來後,也聽說了些貞風娘子此前幫忙操持崔娘子忌日之事……郎君若是決意幫,便不可隱瞞公主,和她商議,免得……”</p>

賀氏話沒說完,裴蕭元便再次忍不住,一個轉身,邁步便往寢走去。</p>

他已明白,袁值到底為何會突然插手那件事。</p>

他一時無法抑製飛快的心跳,漸熱的一腔腹腸,幾乎衝了進去,轉入內室,隔著那面已放落的在條條長燭照耀之下變得輝燦生光的珠簾,一眼便到她已出來,正坐在鏡前,自己拭著濕發,燭兒和玖兒在一旁侍著。他猝然停在了珠簾後。二婢女到他,喚駙馬,又行禮。</p>

隔簾,裴蕭元到她也扭臉過來,瞥了眼自己,隨即便轉了回去,繼續對鏡拭發。他定了定神,穿簾入內,一直走到她的身後,見昨日寧王府那兩姐弟所贈的桂枝和蘭芽各插入一隻小瓶,擺在她的梳妝案上。</p>

她叫燭兒和玖兒出去。二婢應是,退出寢。</p>

裴蕭元的目光從瓶子轉向她在對面鏡中的那一輪影廓,正要開口,聽她說道:“青頭白天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會和柳家的人打架?竟被人打成那個樣子!我他老實得很,不是主動惹是生非之人。問他,他死活不說。你不是去了嗎?到底怎的一回事,連承平都牽了進去!”</p>

他怎能和她說,是因做了駙馬,他如今正成為長安人茶餘飯後的笑料,他被描繪成了一個趨炎附勢攀龍附鳳之徒。這和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融入骨血的謹恪的、欲儘量嚴守為人立身之道的性情,是完全格格不入的。</p>

說對此完全沒有介懷,恐怕連他自己也覺不大可能。</p>

不過,他會像承平說的那樣,學會慢慢去接受所有一些原本是他無法接受的一切。</p>

“是他和柳家那孫兒為爭一隻鷹而起的事……”他含混地應付了一句,隨即便轉了話。</p>

“公主!近來王貞風王娘子的那樁事,也是你幫的嗎?”他終於問了出來,隻見她了自己一眼,沒說彆的,隻嗯了一聲。</p>

這便足夠了。</p>

裴蕭元不禁又想起她前次曾以自己母親之名去探望神虎軍舊部家人一事。不止那一次,隨後,她一直也定期派人去那裡送錢送物。他是知道的。而如今,在他渾然不覺之時,她又幫了此事……</p>

裴蕭元隻覺胸腔內熱流翻湧滾動,那熱意灼得他的心都仿佛在膨脹。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卻又不知到底該說什麼,才能完全地表達他此刻的情緒。</p>

“多謝你了。”最後,他能說出來的,竟隻有這區區一聲謝。</p>

她長發已是半乾,撂了發巾,從鏡前起身,轉到他的對面,示意他微微抬臂,親自開始為他除起腰帶和外衣,道:“裴郎君你何須如此客氣。那日從大姑母那裡無意聽到此事,我便叫袁值去提醒下慶王。隻是一句話的事。”</p>

“還是要多謝你的心意。我很是感激。”裴蕭元停了停,又道,語氣愈發鄭重。</p>

絮雨雙手停在他的腰帶之上,抬起面,對上了他低頭凝視自己的雙眼,四目相交片刻,微笑了粉撲-兒文=~學)起來。</p>

“裴郎君真的無須如此。”她道。</p>

“隻是我對郎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而已。”</p>

在裴蕭元略困惑的目光下,她解釋:“我知她鐘情於你,為五姓女,又知達理,還和郎君有故交,方方面面,原本都很適合郎君。”</p>

“你對做駙馬心有芥蒂。我想過,將來咱們要是散了夥,她真的很適合郎君。裴家如今就剩你一支,裴公口裡不說,心中必是盼望你能娶一賢妻,我不得已耽誤你在先,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p>

“郎君你臂稍稍抬高些——”</p>

半晌,他一動不動恍若未聞,絮雨再次抬頭,見他雙目盯著自己,眼裡竟似有怒意隱隱浮現。</p>

“你這麼我作甚?”她問。</p>

裴蕭元突然後退一步,令她的手從自己身上脫開,接著,他一把扯下還懸在身上的那一隻緋銀魚袋,將魚袋連同一並扯下的一隻是她嫁妝的用作裝飾的男子的腰佩,重重砸在地上。玉質的腰佩迸裂,玉屑四下飛濺,金質的魚符則直接從袋內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進床底,消失不見。</p>

“你這是何意?”絮雨吃驚,目光追著那隻不見了的魚符,待轉回到他面上,語氣也一改溫和,生硬起來。</p>

“裴某多謝公主,竟為我考慮得如此長遠!”他冷冷地道,說完胡亂套回方已半褪的衣裳,丟下她,摔開珠簾便去。</p>

恰此時,賀氏帶著婢女送來了藥,剛轉入寢內室,迎面見他沉著臉,一邊穿衣一邊朝外走去,一怔。</p>

“駙馬,吃藥了!”燭兒道。</p>

他不應,徑直從旁大步走了過去。</p>

賀氏一眼亂顫的珠簾後的絮雨和地上的魚袋、碎玉等物,臉色因懼怕而大變,慌忙追上:“郎君你去哪裡?快回來!”</p>

“氣悶!我出去透口氣!不用管我!”</p>

話音未落,他人已是跨出寢的門,頭也未回地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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