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和她對望片刻,垂目，一掌按在池台之上，縱身從湯泉裡跳了上去。</p>
他渾身濕淋淋地滴著水,一上來,便背身向她,擰著衣裳裡吸飽的水。</p>
絮雨喚入同行的楊在恩，命取一件男袍來，自己走了出去，等在溫泉宮的宮廊下，片刻後,身後起了一陣腳步聲。裴蕭元已換上那件脫自宮外一名侍衛身上的袍子，遮了濕,從裡走出。</p>
她便邁步，向自己所居的曳月樓去。</p>
他在後跟著,不遠也不近,和她始終隔著七步的距離。快到曳月樓附近時，不期遇到了今夜帶人值夜的劉勃。</p>
劉勃今日也贏了一錢，到她，眼一亮，立刻笑著領人上來行禮,忽然發現她後面還跟著裴蕭元,雖訝於他的衣裳去有些不整，但笑意變得更濃，忙朝上司也行了一禮,隨即欣喜地道：“今日一直想向公主和裴司丞道賀的,隻也知公主和司丞事忙,不敢貿然打擾,沒想到在此遇到。敬祝公主和司丞結下良緣！弟兄們都說，公主和司丞乃天造地設的佳偶，願永結同心，百年偕老！”</p>
另幾人也紛紛發聲，一時喜氣洋洋，拜賀之聲，不絕於耳。</p>
絮雨隻含笑停步，並未發話。在眼角的餘光裡，到裴蕭元來到她的身旁，向劉勃幾人從容地拱了拱手，面上也露出笑容，說：“多謝諸位，還有衛裡的弟兄們。我……”</p>
他頓了一下，望她一眼。</p>
“我與公主都心領了，不能一一回謝，勞煩你們幾位將我與公主的意思帶到。”</p>
劉勃等人聞言，更是歡喜，連聲應是。當中一名膽子大的趁機起哄，此時便直接叫起駙馬：“待到公主與駙馬大婚那日，卑職們能否討一杯酒喝？”</p>
有人開了頭，劉勃幾人自也笑嘻嘻地跟著討了起來。</p>
九月初的蒼山，入夜體感已是發冷。然而裴蕭元此刻隻覺自己燥熱得在冒汗，偏內裡衣裳又冰濕貼身，一熱一冷，相逼交疊，夜風再一吹，人暗暗打了個寒戰，全身毛孔都似跟著陡然縮閉，寒毛根根豎立起來。</p>
他下意識地又望了眼身畔女子，見她依舊含笑不語，隻得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好。</p>
眾人聞言，自然極是歡喜，又七嘴舌地道謝。</p>
裴蕭元正表面從容，實則有如芒刺在背，暗受煎熬之時，忽然，終於聽到她開口了，對劉勃笑道：“劉司階，這趟避暑出發前，我不是答應過，要將你們畫入扈蹕圖嗎？來此後，事有些多，前幾日我才畫完，送去裝裱了，等完畢，我便叫人先拿給你們。”</p>
劉勃他們此前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公主還不是公主，而是葉小畫師。當時她雖然答應了，但眾人也不敢當真抱太大的希望，以為隻是隨口說說而已。等到葉小畫師成為公主，更是徹底絕了心念。萬萬沒有想到，公主竟回將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放在心上。</p>
幾人回過神，又是驚喜，又是感激，衝她再次拜謝。</p>
絮雨笑著叫他們起身，又道：“我和你們司丞還有些事，你們去吧。”</p>
劉勃幾人暗暗對望一眼，忙識告退。</p>
裴蕭元已不知留意過多少次這座名為曳月的樓宇了。有時是他在附近巡夜，無事分神，在無人的某個樹木陰翳的黑暗角落裡，一，便能上半個夜晚，直到那雲窗牖裡的燈火熄滅，轉為漆黑，知當中的她應已在他的守護裡安臥甜睡入夢了，每當這種時候，他心中便會莫名生出淡淡的滿足之感，連叫人感到乏累的巡夜這件事，也變得不再那麼枯燥了。而有時，是白日他經過附近，完全隻是突然想起，下意識便遙遙眺望，毫無目的地上一眼，隨即繼續他原本正在做的什麼事。</p>
在他的心裡，這個地方已經熟悉無比。但真正步入其中，卻還是頭一回。</p>
他跟在她的身後，默默登上高樓，進了一間明燈高照的軒廳。</p>
她朝楊在恩低聲吩咐了幾句話，便繼續朝前走去，身影消失在了廳門後的一片燈影裡。</p>
“請司丞先隨奴來更衣。”</p>
楊在恩來到裴蕭元的面前，笑著說道，引他入了一間廳旁的耳房之中。裴蕭元屏退人，自己脫下已漸漸濡潮的借來的外袍、貼在他肩背肌肉上的濕冷透了的中衣，以及□□的褲、靴，連同襪，從裡到外，全部更換一遍。</p>
他對著一面人高的穿衣立鏡，慢慢合上腰帶的嵌扣，整理完畢，最後望過鏡中映出的自己的儀容，轉身，走了出去。</p>
楊在恩就等在他更衣的門外，見他現身，微微打量一眼他方換上的碧山青繡綾常袍、金裝腰帶，在心裡暗讚了一聲，雖還面帶傷痕，但並不影響兒郎子的人材出眾。</p>
裴蕭元跟隨楊在恩，走在一條額枋繪彩的樓間長廊之上，聽著自己踏過地面發出的清響的靴聲，被帶到了一扇門外立著數名侍人的鏤花門前。那門是虛掩的。</p>
“司丞請進。”楊在恩低聲道了一聲，朝他躬身行了一禮，隨即帶著人，悄然退下。</p>
長長夜廊裡，忽然間，人走得隻剩他一個了。</p>
裴蕭元對門立了片刻。在他身後，夜廊儘頭的方向，飄來幾聲宮室殿簷下的銅鐸所發出的風動玎璫振鈴聲。他被驚醒，籲了一口氣，不再遲疑，伸手推門，邁步走進了門內。</p>
一縷悠遠恬淡的清木香隨了他的呼吸鑽入口鼻，慢慢沁入肺腑。在這令人舒適放鬆的暗香的指引下，他走過一間布置雅致、陳設畫案的闊屋，眼前出現了一圍落地屏風，透過澄瑩的半透的雲屏，他隱隱地辨出，屏風之後，應當便是寢。這個認知叫他原本下定了的決心在瞬間又搖擺了起來。他的步足再次變得猶疑，慢慢放緩，正要停在雲屏前時，她清朗而大方的邀請聲，從後發了出來。</p>
“進吧。”</p>
裴蕭元繼續前行，轉過雲屏，抬眼便見一隻雙蛾鎏金香球囊懸在了雲屏後的一掛帳幔金鉤上，正徐徐地往外吐著輕煙。</p>
那指引他來此的恬淡香氣，便是發散於此。</p>
她背對著他，正坐在香球囊下方的一張坐榻上。</p>
原來方才他在耳房中更衣係帶之時，她亦是換下了那一身贅飾頗多的裙裳。此刻她改穿了一件寬鬆的常服，係素色羅裙，對著一面牡丹蓮花鏡，自己正在拆拔著頭上的金簪。身上衣衫的雲袖隨她舉臂拔簪的動作垂落了下來，亂堆在肘上，露出整一段凝雪似的粉臂。</p>
這一幕，實在是裴蕭元所不曾料想到的。恍惚間，他又覺得自己此前仿佛在哪裡見到過這一幕，然而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不由停了腳步，目光倉促離開她的背影，帶著幾分一時不知該往何處的局促之感。</p>
“你來幫我。”</p>
忽然，他聽她發了聲。</p>
“簪子勾住我頭發了，我不見，扯得有點痛。”她的語氣好似還帶了幾分抱怨。</p>
原來是那金簪盤結繁複，竟勾纏住她的發髻，她自己摘不下來，還扯痛了頭皮。</p>
裴蕭元猶豫不決。</p>
她放下了手，轉頸，回眸，不再說話，隻靜靜地望向他。</p>
在對上她眸光的那一刹那，裴蕭元便知容不下他再有彆的思考了。</p>
思考也是無用。</p>
她已經在等著他了，不過是要他為她取下纏在發上的釵而已。從前比這親密得多的事，他都對她做過。此刻怎麼可能拒絕她如此一個小小的要求。</p>
他默默地走了過去，來到她的身後，俯身彎腰下去，靠向她的頭頂，低下頭，為她解起那一縷纏繞在發釵上的發絲。</p>
他的指腹粗糙，會磨蹭到她柔軟如綢的青絲，但動作卻平穩而輕柔，半點也沒有扯到她的發，順利幫她將釵子除了下來。</p>
“多謝裴郎君。”絮雨微笑，“一點兒也不疼。”</p>
“公主，阿史那說的，是真的？”</p>
他沒有應答來自她的嘉許，隻在將手中那一枚金釵慢慢放到她的面前時，抬起目，望著對面鏡中映出的她的雙眼，沉聲問道。</p>
絮雨和鏡中身後的男子對望了片刻，唇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p>
“是。”她點了點頭。</p>
“我在賭。我賭最後，若賀都是贏家，你一定不會無動於衷。你會站出來阻止，並保全我的顏面。”</p>
“我賭贏了。”</p>
她凝視著他的眼，說道。</p>
那一道俯在她頭頂上的身影在凝固了片刻後，挺腰，緩緩站直身，後退了幾步。</p>
“我裴蕭元何德何能，叫公主為我如此費心！”</p>
他的神情不複方才為她解發時的溫柔和耐心了，語氣雖然聽去依舊克製，但目光已是多了幾分慍意。</p>
絮雨在榻上轉過身，向著他。</p>
“裴郎君，你值得我花這麼大的精力。”</p>
“這麼說吧，隻要能爭取到你，而代價是我給得起的，我便願意去試。”</p>
裴蕭元一頓。</p>
“公主，你到底想做什麼？”</p>
仿佛有無數話，此刻正在他的喉下爭湧，然而到了最後，他卻隻如此問了一句，口氣裡帶著幾分無奈。</p>
“我知道你的心情如何。沒有人會喜歡被彆人逼迫著去接受一件自己不願受的事，更不用說，你是以如此的方式做了我的駙馬。我將你請來這裡，就是為了和你解釋。”</p>
“來都來了，何妨聽聽我的話。”</p>
她示意他入座，聲音平穩地說道。</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