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 70 章 《盂蘭盆經》裡,有一則……(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7889 字 6個月前

《盂蘭盆經》裡, 有一則關於目連救母的傳說。目連見亡母困於地獄,如處倒懸,苦海難脫, 悲傷不已, 遂求佛救度。釋迦指一解法,在僧眾的安居終了之日供養十方僧眾。便是因此,興起了盂蘭盆會。到這一天,各大寺院紛紛舉辦誦經法會和水陸道場,善男信女則施齋供僧,放燈於水,以此寄托哀思,為亡故親人追福。

在長安, 從老聖人一朝開始,為弘揚孝道, 盂蘭盆日也成為了一年當中除元宵之外的唯一一個宵禁解除日。到這一夜,各坊門戶不閉, 坊民自由出入,紛紛聚向東西兩市。那裡, 各有一個連通漕河的放生池,池面廣闊,民眾皆可前來隨水放燈, 以應節禮。

又不知何時開始, 放燈漸漸也變成長安富貴人家競誇奢豪的一種方式。他們不再滿足於簡單的普通蓮燈, 往往提前多日便請來能工巧匠為自家製作各種形狀的水上花燈, 燈也做得越來越大,有最大者,如同寶塔, 到了盂蘭盆日,天黑之後,隨船紛紛放於池面,燦爛如星,爭奇鬥豔,引無數人紛至遝來,競相觀看。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天黑之後,西市的放生池邊圍滿了來自全城各坊的善男信女,坊內各家商鋪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通宵亮燈,招攬客人,街市到處都是人,笑語喧聲,一派繁華的太平景象。

裴蕭元登上了一條放燈船。

這條船的外觀看起來和今夜蕩於放生池上的眾多船隻一樣,船頭船尾,皆懸蓮燈,絲毫也不起眼。但是入內,便可見有圍屏,圍屏裡是兩張筵席,一左一右,相對設座。此外空空蕩蕩,彆無它物。此刻,圍屏之中,立著李延。

他一襲白衣,若非面門之上還有一道被利刃所破而留的淡淡傷痕,看去,就和長安今夜無數正在街頭遊走享著太平夜市的尋常士子無甚兩樣。

“多謝你肯來見我。請入座。”

他的面上露出笑容,朝著裴蕭元點頭說道。

裴蕭元徑直坐到了其中一張筵席之後,隨即,打量他一眼。

“你的膽子不小。”他說道。

今夜為維持秩序,在東西兩市內的各個街口,皆有多於白天一倍的金吾衛士通宵執勤。

李延自己也坐到另張筵席之後,沉默了一下。

“見笑了。實不相瞞,我也害怕。為這一面躊躇過許久,但最後還是決定冒險,再賭一堵我的運道。”

“隻要能見到裴郎君的面,任何代價,某都願意去賭。”

裴蕭元的目光掠過李延面門上殘留的那一道劍痕,笑了笑:“裴某何德何能,豈敢當如此之言。你何事?”

李延斟酒一杯,向他端起。

“這應當是我與裴郎君見的第三面了。說起來,上次在金風樓,全是仰仗你手下留情,我方逃過一劫。恩情一直銘記在心,早就想向裴郎君道謝。今夜總算得到機會能夠面謝。我先飲為敬。”

他說完,一飲而儘。

裴蕭元並未隨他斟飲回禮,隻冷冷道:“你我各自都知,今夜我來,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

“裴郎君爽快,我便也不作態了。我約你見面,目的隻有一個,那便是請你助我。”

“我要為父複仇,拿回長安。此間一切,原本就是屬於我的,你知道的。”

裴蕭元平靜地看著他,如早已預知他說出的這一番話。

李延繼續道:“請賢助力,自然不能空手而來。我也知道,裴郎君你非俗世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可比,若是許以旁人趨之若鶩的富貴榮華,非但不能說動於你,反而如同羞辱於你。我更不想自取其辱,不說這些。我如今唯一能拿來向裴郎君表我心意的,便是助力裴郎君複仇!”

他說完,緊緊地注視著對面之人,等待他的回應。

“你雖曾身份殊顯,然而早已是時過境遷。當今聖人是否賢明君主,或待將來史官辯說,但他至少絕非無為庸碌之主。”

裴蕭元終於開口,語氣尋常。

“恕我直言,你想在他手下翻身,恐怕就是癡人說夢了,談何助我複仇?”

“何況,我若想複仇,自有手腳,又何須借助於你?”

他的話絕無譏嘲或是輕蔑,但字字如刀,無絲毫委婉之意。

李延的神色卻未改變,聞言反而笑了起來,點頭。

“是,我知我螳臂當車不自量力,裴郎君更是才智卓絕,心誌堅韌,更有翻江攪海之能,區區複仇之事,確實己力足夠,但——”

他頓了一下,緊緊地盯著裴蕭元。

“若你仇人,是當今那位被稱作聖人的人呢?”

裴蕭元慢慢抬目,對上了李延的兩道目光,片刻後,唇角微微扭曲,牽動了一下。

“你有證據?”

李延搖頭,隨即立刻又道:“我固然如今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我不信,以裴郎君你的智慧,從未懷疑過如今紫雲宮裡的那個人。”

“當年北淵一事,我敢肯定,西蕃軍之所以敢大舉侵犯,必是我朝有人傳訊,好阻止神虎大將軍歸京,更是要借機將他除去,以絕後患。”

“此事牽涉之廣,影響之大,可謂變亂之後朝堂的又一巨變。那可是關係到皇位和神虎軍十萬將士的天大之事!當今皇帝,他當年能在眾皇子裡脫穎而出,因勢上位,他怎麼可能會是置身事外的無辜之人?他不是惡首,誰是?”

裴蕭元的面色此時變得如鑄鐵一般凝重,目光也隨之轉為森冷。

“李延!”他忽然喝了一聲對面之人的名字,自座上站起身。

“在我面前說這些蜚蓬無度的捕風捉影之言,你恐怕是打錯主意了!”

“裴郎君稍安,請再入座,聽我解釋!”李延又道。

“今夜我膽敢將裴郎君請來相見,自然不止如此。裴郎君如今所居的永寧宅,前主乃是幾年前因罪遭殺的宗親舊王陳王,此事裴郎君必然知悉。但裴郎君應當不知,當日北淵事變之前,陳王正好在晉州擔職,當時定王欲爭我父親的位,正在趕回長安的路上,路過晉州之時,就是落腳在他府裡的,故他見證了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

“那天晚上,原州來了一個人,秘見定王。具體傳達何事,陳王不知,我自然也不敢妄加揣測。但在此前不久,柳策業便以聯絡軍情為由,未得老聖人任命,自行去了原州。此事並非是我誣陷,如今朝堂裡的一些老人也都知道的。原州便是當年馮貞平的駐軍之地,與北淵相去不遠。”

“那個時候,他為何要去那裡?”

“不但如此!原州來的那個信使,裴郎君你知是何人嗎?便是如今太子妻兄韋居仁的父親!當日他還是我父景升東宮裡的人,官居洗馬,我父親對他極是信任,因不放心馮貞平,對他委以重任,派他過去監督軍事。誰知他亦是無節小人,早早便被收買,投了定王。”

“是什麼重要的事,要他這樣的人,親自從原州趕來秘見定王?”

“陳王非定王心腹,自然不知,時至今日,我更是不敢斷言。但若允我猜測,他必是受了柳策業的派遣,來與定王議那一場即將就要發生的北淵陰謀。”

李延的面上漸漸露出了激動的神色。

忽然此時,船外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將他聲音吞沒。那是放生池畔的人們因看到新奇蓮燈而作出的反應。

“是!那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他隨著岸邊的歡呼,驟然提高聲音。

“這一場陰謀裡,我的父親失去了他最為信靠的神虎大將軍。當年我十五歲,被派出迎接大將軍。然而我等不到。沒了軍隊,為了自保,我的父親被迫在長安倉促應對,期望能在他兄弟那一把屠刀砍下來之前得到老聖人的支持。他自然是失敗了,於是變作了可恥的謀逆者。而那個真正的謀逆之人,他在殺死神虎大將軍和八百壯士之後,反而龍袍加身,搖身成為了萬民稱頌的聖人!”

“不但如此,時至今日,柳策業、馮貞平,還有背叛了你父親、我父親的陳思達、韋家之流,他們全部富貴加身!然而裴郎君,你的父親,他竟至今沒有得到一個正名!而他本是該立廟享受犧牲祭拜的忠烈英魂!”

岸邊的歡呼聲漸漸落低,片刻後,待情緒慢慢平定,他再次望向裴蕭元,聲也轉為平緩。

“裴郎君,我知近日乃令堂忌日。我如今不過一東躲西藏之人,不能見到天日,便是想去祭拜,也是枉然,隻能遙遙以抔土清香代祭,以寄敬意。”

“ 方才你問我證據,我確實沒有能拿得出來的確鑿之證。我方才轉的陳王之言,你也可以不信,畢竟,此人也非良善之輩。但三年前,那降來的西蕃貴族也莫名橫死大街,這難道不足以證明,當年北淵之戰另有陰謀?”

說到這裡,他抬手,輕撫一下面上劍傷。

“在我少年之時,受我父親所聘,裴公也曾為我老師。雖然時日不久,他便辭官出京,但裴公昔日對我的諄諄教誨,我至今牢記在心。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年初我去甘涼,本意便是想去拜望裴公,然而再三考慮過後,想到他年事已高,終究還是不忍貿然再用我的這一點事去驚擾他老人家,故中途而返。與裴郎君你,更是不打不相識。無論你如何看待我,在我這裡,你是個值得我李延冒任何風險也願結交之人。”

“至於你的父親,更是我李延生平最為敬重之人。當年他若是拋卻身後北淵,如期返京,有他在,我的父親或許便能化險為夷。但那樣,大將軍便不是大將軍了!今夜我就在這裡,你可以殺了我,也可以將我獻給皇帝邀功,我既到來,便已做好最壞打算。”

“但是最後,我還是有一句話要說,裴郎君,如今的這個聖人,他才是當年北淵之變的元凶。你回朝做官,他日,就算除掉其餘仇人,身居高位,然而,你卻還要奉他為君,奉他那將來某日或也容不下你的某個兒子為君,你當真甘心嗎?”

李延一口氣將全部的話都說了出來,雙眼一眨不眨,凝視著對面之人。

方才再次入座之後,他便一句話也沒說過了,更不曾打斷李延的話,始終靜聽。待李延全部說完,他閉目,一動不動,面容如蒙一層陰翳,看去毫無表情,不辨悲喜。

李延靜靜等待。

片刻後,隻見他睜目,起了身,走到艙窗之前,推開了其中的一面。

“你來。”他開口,喚道。

李延有些不解,遲疑了下,很快還是應喚,也走到他的身畔,停在窗後。

他們的這條船正在放生池的中央,此刻,池上漂滿了各式各樣的蓮燈和放燈船。岸邊人頭攢動,臨水的街市上,則密布著鱗次櫛比的屋宇。

到處都是璀璨的燈火,水邊還有放焰口的法事,夜遊人更是擠滿街市。

他半晌又不再說話了,目光隻不停地巡遊過前方的街市。李延等待片刻,終還是忍不住,略疑惑地發問:“裴郎君何意?”

“你看那裡。”裴蕭元抬臂,指著遠處右前方十字路口的一間高屋。

“那是一處波斯邸,是間專收寶物的胡商鋪子。我來的時候,留意到鋪子的路口站著個人,帶著一袋沉重的東西。他看去像個賣貨人,然而舉止又和周圍真正的賣貨人不同。隻在附近走來走去,避開路過的巡街衛士。”

“我經過的時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口袋。他裝作若無其事,但我仍是看了出來,他極是緊張。我也聽到了口袋發出的動靜。裡面裝的是銅錢。”

“不止這一處,在坊內其餘幾處,東北方向張家藥行,東南方向典當行,西南方向的絲帛店,我都發現有類似的人。選的這些地點,很是湊巧,也都是路窄人多,最為熱鬨的十字路口。”

“我初入職時,大略看過一些金吾衛庫檔舊誌。老聖人朝,大約二十幾年前,一個元宵夜,西市便曾因意外發生行人踩踏的變故,當時死傷不下百人,包括幾名試圖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

說到這裡,他關窗,轉向隨他講述面色微變的李延。

“李郎君,倘若我沒猜錯,那些都是接應你的人吧?你冒險約我見於此,口口聲聲,稱將安危係在我這裡,其實早也做好退路了。萬一遇到不測,他們隻要往人多的地方撒錢,很容易便能引發路人爭搶,繼而造成交通堵塞,乃至人員踩踏。如此,今夜附近的金吾衛顧此失彼,你便可以借機從容離去。”

李延一時默然,片刻後,面露微微尷尬之色,接著,苦笑了起來。

“什麼都瞞不過裴郎君。”他喃喃地道。

“裴郎君見諒,我實是——”

“不必解釋。換成是我,也會防備。”

裴蕭元淡淡截斷他話。

“當年北淵元凶是誰,我會查清。甘不甘心,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隻告訴李郎君一聲,人子複仇,此固然天經地義,但日後行事,勿犯我準則,否則,他日即便我不出手,太過聰明之人,恐也會遭聰明反噬。”

他說完,命船靠岸,隨即登岸離去,身影迅速隱沒在了熙熙攘攘的夜行路人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