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 60 章 絮雨的目光掠過他額角的……(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3069 字 6個月前

絮雨的目光掠過他額角的那片傷痕。比起前次她看到時的情狀, 傷處已是有所收斂了,但顯然, 他對此似乎確實不曾如何在意過, 並未如她叮囑的那樣再去過太醫署。

她忍下了就此再次出聲的念頭,對上他投來的注目,說:“婉婉她來找過我了。聽她說, 你們……仿佛是在議婚?”

他顯出意外的表情, “她何時和你說的?”

“就這兩日。說你去過她家,寧王提親了?”

“我是去過她家,但——”

裴蕭元乍聽到她說出這樣的話, 未免驚訝, 下意識地否認,但是忽然,他記起當時情景, 那些來自寧王的委婉提點, 忽然有所領悟, 頓住了。

絮雨暗暗察看著他,他表情的細微變化怎逃過她眼, 心下微微一涼。

“婉婉她如今還不想嫁人。”她淡笑依舊, “她說, 若是婚事真成,她也絕不會就此認下, 娶了她的人, 往後休想安生。”

她又說了一句,隨即停住,注視著他。隻見對面之人的神情隨她言語仿佛變了數變,最後竟愕笑起來。

“你笑甚?”

他的反應令絮雨心中生出惱意, 卻按壓著,不叫表現出來,隻反問一聲。

“她定要我轉述君前,此刻無事,便順道來此,和你說一聲。”

至此裴蕭元終於徹底了悟,為何他去寧王府遇見郡主她會是那樣的反應,為何寧王旁敲側擊要講那些話。

他對上她那一雙冷淡望來的烏眸,止笑,立刻解釋:“你誤會了——”

“不是我,是婉婉!”絮雨立刻截斷他的話,糾正他言語裡的荒唐大錯。

他一頓,看她一眼,點頭,“是。郡主誤會了。”

“我去寧王府,隻應下一件事,便是往後教導李誨一些騎射功夫,彆的沒了,何來議婚。”

“真的?”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面上,再次頷首:“是。寧王確曾講過與婚事有關的話,但不曾和我談及半句要將郡主嫁我的事。”

絮雨沉默了。

他略一遲疑,又看她一眼,加重些語氣,繼續說道:“便是寧王真的高看我幾分,願屈身就我,我也不可能應允婚事的。勞你轉告郡主,放一百個心。”

說到這裡,他輕輕搖了搖頭,仿佛此事荒唐得叫他匪夷所思。

絮雨忽然感到些耳面暗熱,因為他最後那搖頭說出的話,令她深感自己愚蠢。怎會如此容易就信了李婉婉的話,還以為他真的有意要作寧王婿了。

撒指丟開了手裡那早被她掐捏得破碎不堪的殘葉,雙手背到身後去。她眼睛也不再看對面的他,環顧左右,道:“雖然你是這麼想,但若寧王尋到裴公議婚呢?前次……”

她沒有忘記,裴冀當初可是沒問過侄兒一句話,就為他定下了她這個未婚妻。話說一半,忽然意識到不妥,便閉了口。

可能是他也因她這戛然斷了的話而聯想到了什麼,隨之沉默。惹得絮雨忍不住又望向他,正撞上他看來的兩道目光。

“這不同。”他仿佛在斟酌著詞句,不緊不慢地說道,“即便真如你所言,我相信伯父也不會應的。寧王府門第固然高貴,但並非隻要婚事上門,他就會點頭替我應下的。”

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言下之意,難道是她和彆人不同,在裴冀的眼裡,是可以不用預先征得侄兒同意便做主為他定下婚事的人?

絮雨知自己太過淺薄,然而還是控製不住,心情莫名輕鬆了起來。

她點了點頭:“那我便告訴婉婉了,好叫她安心。”

他應了一聲,接著,陷入靜默。

這是一個晴朗的黃昏,附近街上的人馬漸漸稀少,天色將昏未昏,長安上空的天幕透出寶石般淨澈的深藍色,淡白的半月,低低地懸映在他身後河對岸的上空。

一陣帶著夏熱的燥風吹過河面,拂得周圍的垂楊柳發出一陣響聲。在柳葉發出的這窸窣聲裡,絮雨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傷額前,問道:“不是叫你去太醫署再瞧瞧的嗎?怎沒去?”

他如夢初醒似的動了一下,笑了笑,說隻是些微小傷而已,已在用藥,很快就好,不必再費那些事了。

絮雨不好再勉強。她望著面前的人,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這幾天怎都不見你回?事情這麼多嗎?”

他應聲:“確實。”

“你在那邊,住得習慣吧?”他又問一聲。

絮雨嗯了一聲。他含笑望著她,點了點頭:“這樣就好。”

絮雨再沒什麼可以和他說的話了,除了明天她要出城的事。其實此事她本也不願提,畢竟沒這個必要。但是想到他此前曾叮嚀過她無論去往哪裡都要叫他知道,所以在猶豫一番過後,還是說了出來。

“張司階應會隨同吧?”他問道。

他口中的張司階,就是如今被派在永寧宅裡的那位護衛頭目。

絮雨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難道還指望裴蕭元他能脫身出來同行?

“不知道。”她語調平平地應了一句,忽然有些提不起勁了。

他若覺察到她情緒的低落,頓了一頓,解釋道:“他是韓大將軍手下最得用的人手之一,此前也曆過西陲戰事的人。有他同行,你儘管放心。另外,袁值應當也會派人同行,護衛公主安全。”

至此,絮雨再無半點興致。

她不想和他說話了,笑了笑:“我知道。那麼就這樣吧,我先回了。”

“等一下。”他忽然又道。絮雨立刻望向他,卻聽到他說:“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我應當都會很忙,想來回去住的機會不多。提前和你再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數。你在那裡儘管安心住下。”

絮雨沒應聲,見他說完話,看了眼天色,笑道:“天快黑了。我還有事,沒法送你回。我叫劉勃送你吧。”

“不用了!”

絮雨拒絕。

“你知道的,我後面有人在跟。你們誰都沒必要再送我了。”

她說完不再停留,也不再等他上來,自顧轉身而去。

聽不到他追上來的腳步聲。耳邊隻有她自己足靴踩著殘花落葉離開河邊的梭梭聲。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就停在舊埠的青石上,在看著她的背影離去。

如此而已。

她忍下也不知起自哪裡的濃重的委屈之感,加快腳步,棄河堤道,拂開道旁一片雜生的濃密柳枝,斜穿進去,令自己迅速隱沒在其中,好從他的視線裡儘快消失掉。

翌日清早,在動身離宅前,絮雨還是吩咐青頭,將紗帳送到他家郎君從前住的地方,看看還少什麼,再添齊一套日用的器具。

青頭嘀咕:“怎的這邊才熱鬨起來,郎君就住那邊了?若往後都不回,還不如將這邊他屋中的東西搬過去,能省一筆錢。”

絮雨皺眉:“叫你添你就添,怎的話這麼多?錢我再借你就是了!”

青頭嘿嘿一笑:“還是小郎君對我家郎君好!這樣最好,都布置起來,看郎君的方便,兩邊隨時都能住。”

絮雨將錢交給青頭,自己騎馬來到城南。畫院裡將來可能參與壁畫繪製的一乾人都來了。她這邊宋伯康帶頭,除她和王春雷之外,林明遠也跟了出來,算是方山儘的代表。那邊姚旭的人,則是楊繼明和他的幾名徒弟。一行人十來個,除攜作畫用的物件,宮監也在,攜食籃、水、帷帳、傘、沒藥等外出必備之物。不但如此,跟隨他們的,還有一隊二三十人的宮衛,說是袁值指派的,全程跟從,護衛他們的周全。

上路後,這幾十名宮衛同行,寸步不離。在抵達今天的目的地南山後,因天氣漸熱,略作小憩。林明遠找到個機會,湊到絮雨身邊,一邊用折來的野蕉葉替她賣力地扇著風,一邊奉承她,說宮廷畫師從前也有過奉命外出覽景的事,但從不曾得到過如此待遇。即便是前朝的葉鐘離,外出采風,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排場。

“大家都說,你救了兩位郡主,功勞高,前些天在西殿作的畫又令陛下滿意,陛下對你分外器重。我們都是沾了你的光。不過……”

他扭頭,看了眼坐在另頭的楊繼明的幾個徒弟,將聲音壓得更低了。

“他們應該嫉妒得很。我聽一個畫工說,他們在背後說過你的壞話。等下上了山,你離他們遠些!”

這個白天,絮雨爬了不少山階,雖然天氣熱,人也很累,但最後登高所見的遠景,還是令她心曠神怡,幾乎忘記一切煩惱,仿佛回到從前跟在阿公身邊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至於兩邊敵意,也不是現在才有,從她入畫學的第一天起就感覺到了,不過,也不至於如林明遠說得那樣明目張膽,隻在登峰頂後,兩邊人為爭奪視野最好的一塊地方起了陣小衝突,但很快平息,更未影響到她什麼。下山後,楊繼明更是背著人特意尋到絮雨,斥責他那幾個弟子,叫她不要介懷。絮雨自然不會揪著不放,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

她是在天黑之後回城的,歸永寧宅,雖然人感到很是疲倦,但還是將青頭叫來,詢問白天的事。

青頭告訴她,早上的錢一分沒花,因為那邊已經有人在做。是崔府的王舅母知道此事了,吩咐他不用管。不但如此,郎君午間還被叫去崔家吃飯,青頭也一塊跟了過去。

“是什麼事嗎?”

絮雨記得裴蕭元與崔家人關係一般,尤其崔家主母王娘子,對裴蕭元一貫冷淡。

“說是郎君母親崔娘子的忌日快到了,王舅母想在慈恩寺為崔娘子做一場水陸法會。明天起,我或也要過去幫忙,若是去了,小郎君這邊怕是不能照應。不過,等事情一完,我便立刻回來!”

絮雨問了聲日子,連忙道:“你儘管去。若是忙不過來,這邊宅子裡的人,都可以借過去用。”

青頭擺手:“不用不用!那邊有個現成的女娘,有她在,應當就能照管了。”

“哪裡來的女娘?”絮雨遲疑了下,問了一聲。

青頭見她感興趣,便一五一十地講了他今天的所見。說,晌午跟著郎君來到崔家商議法會的事,王舅母的身邊有個女娘,名叫王貞風,和郎君差不多的年紀,也出自王家大族,是舅母的本家侄女。聽說從前定過親,因還沒過門,夫家人便病死了,她心灰意冷,就此未再議婚,留在家中助力母親主持中饋,這回就被舅母叫來幫忙做事了。

“不但這樣,那女娘的父親,聽說還是郎君父親的部下,從前跟著郎君父親陣亡在了北邊。果然是大族女,忠良後,難怪我第一眼就覺那女娘大方又能乾,郎君對她也是客客氣氣的。有她在,再好不過了。”

絮雨呆了一呆。想了下,問:“那麼你家郎君那邊住的地方,想必也要這位女娘幫王舅母去布置了?”

“想必是。”

“你送去的那頂帳子,也是用不到了?”

青頭點頭:“我給郎君看了,他說睡不慣。”

“你有沒說是我叫你買的?”

青頭再點頭:“自然說了!”

“明天你就去,把帳子拿回來!”絮雨毫不猶豫,立刻吩咐。

青頭眨巴了下眼:“郎君叫我收起,我就帶回來了。”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心頭一陣無名火起,道:“再好不過了。給我拿去燒了!”

青頭一愣:“這麼好的帳子,為何燒掉?”

絮雨道:“我的錢買的,你管這麼多作甚?叫你燒你就燒!”

青頭抵死不從:“不行不行!你的錢也不行!好好的帳子拿去燒,要叫裴公知道,我腿要打斷!小郎君你若實在不想要,就先存我那裡,我收好它,保管不叫小郎君你看見惹你煩!”

絮雨被這小廝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拂手將人打發走,獨自一人又坐了片刻,忽然,外面仿佛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仿佛有人正在走動,不慎踩在小石子上發出的聲音。

她走到門後,一把打開門,將正偷偷離去的楊在恩嚇了一大跳,慌忙回來告罪,說方才知道她外出歸來,所以過來看是否有事吩咐,見絮雨也不作聲,隻盯著自己,擦了擦汗,訕訕地退了出去。

絮雨冷眼看著楊在恩訕訕退出,關門,慢慢坐回到燈前,再次發起了怔。

楊在恩親自連夜悄然出永寧宅,又出坊門,騎馬趕往皇宮。

他自偏門入內,來到紫雲宮,見到趙中芳,稟道:“這幾日裴郎君都不曾回來過。昨天傍晚,公主去衙署找過他,二人在外面的河岸邊說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什麼的話,也就分開了。今晚公主外面回來,聽小廝說裴郎君被叫去了崔府,見了什麼王姓的女娘,還不要公主吩咐小廝買的那一頂帳子,很生氣,命小廝將帳子拿去燒了,但隨後,又一個人坐在屋裡發呆。”

“奴婢鬥膽說一句,公主看去頗為傷心。奴婢心裡很是不安,所以連夜入宮告知阿爺,好叫阿爺心裡有個數。”

趙中芳聽罷,叫他回去,自己在小閣內思忖著。

他那小公主的心裡,應當已經有人了。然而偏偏那人,又是聖人放心不下的。

一邊是聖人的命令,一邊是他心疼的小公主,該如何才好,這老伴當一時也是無計,愁眉不展,此時,宮漏響過二更三點。

已是不早,該催促皇帝就寢了。

趙中芳暫壓下滿腹的心事,忙開門而出,卻見絮雨立在門外,也不知她是何時跟著入了宮的,隻見她看了過來,輕聲地道:“趙伴當,都是我阿耶,是不是?是阿耶不許裴郎君回家的?”

趙中芳吃了一驚,看一眼左右,隻幾個小宮監垂手站在附近,忙命看好門,自己將絮雨拉了進來,閉合閣門,低聲哄道:“哪裡有這種事?小公主你聽誰說的?”他轉成一張狠臉,“是楊在恩嗎?這畜生活膩了不成,敢空口白話挑撥小公主和聖人的關係,這是死罪,看我不叫人鞭爛了他!”

老宮監第一個就將裴家兒排除在外。雖然他剛回宮,接觸不多,但大半生的閱曆叫他直覺認定,此子絕非如此孟浪無知之輩。

絮雨一時想哭又想笑,搖頭:“趙伴當,我早就不小了。不是什麼小公主,彆這麼叫我。”

趙中芳唉唉了兩聲:“在老奴這裡,小公主永遠都是小公主。”

“此事也不用誰和我說,我自己有眼能看的。阿耶派來那麼多人來裴宅後,他就一步也沒回來過了。本來我也沒往這上頭想,以為他真的那麼忙。但是今晚我再想,怎麼可能呢,這麼巧,楊在恩他們一來,他立刻就忙得連家都不能回了,若不是我去找他,我看他也絕不會再與我見面了。明明之前……”

面對著這個在她小時終日伴隨她的老宮監,無限的委屈和不滿,在這一刻,深深地湧上了心頭。

絮雨強抑下去,不叫自己的眼角顯得過紅。

“我是沒關係的。但那本是他裴家的宅子,起初他也隻是出於好意,為保護我的緣故,才邀我住了過去。如今卻叫我鳩占鵲巢,將原本的主人趕走了!裴郎君會怎麼想我?阿耶這做得是什麼事?他是嫌我丟臉丟得不夠嗎?”

老宮監為皇帝辯解:“小公主你真的誤會聖人了!他怎會做對你不好的事?陛下有他的顧慮,真的是為你好。他怕這樣下去,裴家郎君將來萬一讓公主傷心,那才叫真正的傷心——”

絮雨此刻如何聽得進老伴當的這種話,轉身朝外走去:“阿耶睡了嗎?我自己問他去!”慌得老宮監從後將她一把拽住,拖著一條殘腿,順勢跪了下去:“公主!聽老奴一句,忍一忍。公主若這樣尋去說話,陛下龍體萬一氣壞!”

“我和他好好說。什麼事都有道理的。他不能以為彆人叫他聖人,就真的以為他是聖人了。”

“陛下拿你沒辦法,但過後,定會拿裴家郎君撒氣的。到時候,隻怕小兒郎會更難做……”

絮雨的腳步被趙中芳的話給牢牢地釘在地上,怔立片刻,回頭:“趙伴當,那你告訴我,阿耶到底為何怕裴家兒子將來不好,要傷我的心?”

趙中芳一怔,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隨即浮出懊悔的神色,抬手開始打自己:“老奴一時口誤,叫公主多心了!沒有那樣的事,老奴隻是想勸公主消氣,勿再胡思亂想……”

絮雨怎忍心看他打自己,暫攏紛亂的心情,上去阻攔,要將老伴當從地上扶起,這時,隻見閣門開了,一道聲音傳來:“趙中芳這話說得沒錯!何來口誤!”

絮雨轉頭,看見她的皇帝阿耶出現在了眼前,他的眉頭微皺,兩道目光帶著不悅,落在她的臉上。

趙中芳驚惶,不住叩首。

“出去。”皇帝說道。

老宮監遲疑著,終於還是從地上爬了起來,慢慢走了出去。

皇帝入內,來到坐榻前,坐下後,神情慢慢轉為溫和,道:“嫮兒你也來,坐阿耶邊上。”

絮雨沒動。

皇帝面露一縷無奈之色,頓了一頓。

“阿耶本就想讓你從裴宅搬出來的,隻是先前看你不願意,說不想折騰,也就隨你了。但你是阿耶的公主,他裴蕭元怎能再和你同居一屋?叫他出來,理所當然,你何至於如此生氣?”

絮雨搖頭:“阿耶你又撒謊了!趙伴當方才說的話到底何意?你為何要說裴二將來傷我?”

皇帝沉默了一下。

“嫮兒,裴家子心機深沉,阿耶實話和你說,就連阿耶,恐怕也拿捏不住他。他此番入京,包藏禍心。”

“他有何禍心?”

“若是能輕易叫你看見,還叫禍心?他對朕無半點忠心,這一點你知道就行。阿耶也知你們此前有些交情,你對他很是信任。正是因為如此,阿耶才不放心,更不能放任不管。”

“你聽阿耶的話,阿耶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不會去害你。叫他遠離你,是為了你好。”

絮雨沉默地和她的皇帝阿耶對望著,忽然又發問:“既然他包藏禍心,對阿耶你也無半點忠心,阿耶為何還要將他調來京城委以重任?就讓他在甘涼自生自滅,或者,阿耶實在不放心,隨便尋個什麼借口,殺了他,豈不是更好?”

小閣內的燭火不似外殿亮堂,皇帝深陷的雙目隱在燭影裡,微微爍動著光。

“他是一把少見的好刀,所以阿耶還要用他。但對於阿耶來說,如今還是沒有尋到匹配的鞘。”

“一把刀,若是沒有能夠納其鋒芒的鞘,如何能夠放心懸於身側?”

絮雨點了點頭:“我懂了。倘若阿耶一直找不到,將來等用完了,為免噬主,便將折斷這把刀。”

皇帝凝視著絮雨:“所以你明白阿耶的苦心了吧?你是阿耶的女兒,不站在朕的一邊,難道要替一個外臣說話?”

絮雨垂目不言。

皇帝等待片刻,聲音放得更加輕緩:“晚上不早了,阿耶叫你趙伴當在這裡收拾一間屋出來,你就睡這裡。”

絮雨搖頭:“我不住這裡。”

皇帝立刻改口:“今晚回去也行。那邊你若也不想住了,阿耶明天賜你一座新宅,你搬出來,把那破地方還給他,咱們不住了!”

絮雨邁步出了皇宮。

她騎馬,一路放韁,往南緩行,忽然停住,回過頭,衝著身後遠遠跟隨的幾道人影喝道:“滾開!彆再跟著我!”話音落下,揮鞭抽了一下身下坐騎,疾馳而去。那幾名奉命同行的隨從回過神來,再匆匆趕上,卻哪裡還能看到騎影。急忙趕到裴宅,被告知葉郎君並未歸來。幾人急忙分頭到附近尋找,也不見人,一時慌了起來。

深夜,裴蕭元剛回到住的地方,才躺下,就聽門被人砰砰捶動,迅速穿衣出來開門,見是宮中之人,說皇帝陛下緊急召見。

裴蕭元心裡猜疑著何事,皇帝又這般深夜召他,腳下不敢停頓,急急入了紫雲宮,剛走進那座殿室,還沒站穩,就見皇帝衝著自己厲聲怒斥:“你把朕的女兒藏哪裡去了?”接著,皇帝抓起案頭又一隻滾燙的香爐,朝他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有了上回前車之鑒,裴蕭元這次閃身避了。香爐子從他身畔飛過,砰地落地,香灰和火星子四下飛散,落滿一地。

他的心也隨著皇帝的叱罵聲猛地懸了起來,站定後,略一遲疑,行禮問道:“陛下此言何意?”

跟了進來的趙中芳將事和他講了,說公主今夜出宮後,斥退隨行,卻沒回永寧宅,獨自一人不知去了哪裡,遍尋不見。皇帝已命韓克讓去找了。方才又想到他,將他也召來了。

皇帝此時或因氣急,猛地咳嗽起來,彎腰下去,面露痛苦之色。

趙中芳慌忙上去扶住,低聲勸解,被皇帝一把推開,強忍住咳,自己慢慢站直了,雙目複盯著裴蕭元,眼裡閃爍著凶狠的光,臉色鐵青地道:

“朕是不許你招惹她,命你離她遠些,卻沒叫你做得如此過分!議婚數家?還見什麼王家女娘?你害她傷心至此地步,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少一根頭發,朕告訴你,袁值那一口甗鼎,也許久沒開火了!你們一個一個,自己全都給我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