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 40 章 次日百官休沐,直院隨休……(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0021 字 6個月前

次日百官休沐, 直院隨休一天。

上午,青頭領著兩個健仆趕車到了傳舍, 將絮雨接去永寧坊。

他盼望搬來此地不是一日兩日了, 此前沒這希望不說,還因逞得一時口快,擔心要被趕往裴公處, 不想須臾間,轉運又到來了。

就在昨夜下半夜, 郎君自外歸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說要搬家,不但如此, 還是和那葉小郎君一起搬, 喜得他憧憬將來, 整個後半夜都沒睡好覺。五更坊門剛剛開, 天還青黑青黑的, 他就起了身, 恨不能立刻就將主人趕出門,好方便他卷攏鋪蓋搬過去。

這處宅院位置在坊內的西南角, 進出方便,也避開了十字街的喧鬨。還在路上,青頭便已將這新居所的前世今生都向她說了個遍。

此處是裴家從前在京中的舊宅,裴郎君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裴家生變後,這一二十年間, 此宅也幾經易主,到了上一任,主人是個宗室裡的舊王。據青頭描述, 那舊王生活奢侈,一頓飯動輒花費萬錢,根本不算什麼。他在家中特意養了數百高矮胖瘦相差無幾的貌美婢女,不做彆事,專門用於擎燈。每每擺宴待客,便叫這數百婢女代替燭架手執燈台照明客堂,名曰“燈婢”。冬天風冷,挑許多肥胖婢妾在他四周圍攏成圈替他擋風,此為“肉陣”。苦手冰寒,就叫妙妓先行烤火,烤到熱烘烘的,他再將手擱入胸內取暖,這叫“暖袋”。驕奢淫逸,至此地步。年前遭人告發,說他不滿賦閒無權,趁著朝廷和西蕃打仗的機會,竟私下聯係上了從前景升太子的後嗣,聯通另一位在京外任刺史的修王意圖謀亂。亂還沒做成,就被聖人賜死,所有資財抄家充公,此宅便也再次歸於無主,空置至今。

青頭談及這些,鄙夷之餘,難免也暗存幾分豔羨。

他年紀尚小,未曾開葷,不知個中的銷|魂與美妙,對燈婢、肉陣、暖袋之屬沒有興趣,一大早來收拾地方時,雖然忙得人如陀螺轉,覷空還是暗暗背著人匆匆東翻西找過一回了,希望能找到些從前抄家過後漏下的寶物。

可惜屋宅大是大,也被那作了死鬼的舊王翻建得東一座樓,西一處閣,入內像在走迷宮,但彆說金銀財寶了,竟連個爛銅錢也不曾翻找到,實在叫他大失所望。

此刻他領絮雨穿庭過院,繞過道道曲廊,最後進入一早收拾出來供她住的那名為紫明院的所在時,他在心裡已經開始擔憂起主人往後該如何負擔這一座大宅的供養了。

裴郎君生活簡素,身無餘財,俸祿加起來還沒賀阿姆的私房多。

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官家發的一條用來配官袍的金腰帶。聽說要是丟了,便須自己花錢補。故青頭此前收拾時,總是特彆留意,就怕萬一不見了要花錢。此刻他陪葉小郎君來,再看一遍走過的這蜂房水渦似的到處都要費錢的宅,覺得終於也明白了,郎君此前為何不願搬來住。

絮雨停步院中,觀看四周。

這地是郎君選的。天沒亮他就親自來過一趟了,看過周圍,還吩咐帶來的幾名衛士將植在院牆外的用作添景的幾株看起來至少長了十數年的大香木和開得正當景的一片紫藤樹砍倒。此刻望眼,入目隻剩幾圍禿院牆。

實話說,雖然新家如今到處都是荒園和敗景,但雕梁畫棟的底子在。待青頭費些功夫拾掇出來,比這院落好的地方多得是。此院雖然地處中心,視線開闊,但實在不是可供怡情的閨居地。

小郎君雖叫小郎君,畢竟是女郎,不住那些景物玲瓏地,安排來了這裡,青頭不禁疑心郎君是為省錢,如此便可少些添置。見她環顧四面,忙替主人遮掩:“此院日光充足,風和氣清,名字更是好,紫明院,可不正是貴客入住,紫氣東來明光照?今日才到,未免亂了些,小郎君暫且委屈下,慢慢等我收拾好,定叫小郎君你住得稱心如意!”

絮雨笑著道了費心,步入屋中,動手照著自己心意布置起了畫案,同來的胡人阿姆則忙著粘換幾面新窗紗。

忙碌間,青頭領著一名宮監來,是曹宦的一名手下,說奉命叫她去寧王的曲江池彆苑作畫。

皇家每逢宮宴或是遊獵、出行等活動,常會帶著畫師同行,用畫作的方式來記錄各種情景,此為慣例,也是宮廷畫師的職責之一。

絮雨知裴蕭元今日便是往曲江池赴宴去了,卻不知何故,竟突然也召自己去。隻能停罷手中事,帶上畫具,騎馬隨著宦官出了門。

曲江池位於長安的東南郊,周圍山水相依,湖池廣袤。每到春夏之交,景色怡人,不但是長安民眾常去的踏青之地,周圍也布有許多皇家與達官貴人的園苑。

出城將到寧王彆苑,經過一片湖畔地,絮雨忽然看見裴蕭元騎馬出來了,兩邊相向遇在半道。同行的宮監急忙下馬去迎,他坐在馬上,道是奉了寧王的命,出來看下畫師到了沒。

今日寧王在此設下歸京宴,高朋滿座,來的既有和他交好的官員和長安名士,也有各家這些年新出來的少年後輩。聖人也特命太樂署官員自教坊和梨園中擇樂舞伶伎以及百戲子弟到來為宴席演舞助興。正設帷宴樂,賓主儘歡,又想到還少一畫師畫下此景,未免遺憾,便問今日奉命來此服侍的曹宦,可叫宮中何人前來作畫。

曹宦推薦葉絮雨,稱此人雖才入畫院投方山儘的門下不久,畫技卻是不俗,那方山儘的身體總是好不起來,可召此子前來作畫。寧王欣然應允,於是有了絮雨這趟應召。

宮監看出裴蕭元和這畫師相識,識趣地先行去了。

裴蕭元向著絮雨微微頷首,便即轉馬,緩緩前行。

絮雨會意,催馬追上了他。

二人鬆開馬韁,並肩走馬在湖畔,向著彆苑大門而去。

裴蕭元先向她解釋今日召她來此作畫的緣由,低聲用歉疚的語氣道:“公主貴為天女,卻要來此侍畫,委屈公主。”

“我以畫師身份入宮,受召作畫,便是本分,談不上委屈。往後勿再說這樣的話了。”

“還有……”

絮雨請求著他:“裴郎君從前如何呼我,往後請也一樣。勿再喚我公主。”

他微微轉面,看她一眼,再次說話,雖然語氣依然恭敬,但果然改了口。

“昨夜送你回去後,陛下召我入宮,問平康坊拿人的事——”

絮雨心咯噔一下,立刻轉面,緊張地看他:“我阿耶知道你放走了人?他是要治你的罪?”

“不不,你放心。陛下可能猜到我前夜緝拿的人是李延,但並無證據,或是對我也不放心,將我叫去,恐嚇試探幾句,敲打了一番而已。”

絮雨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又覺很是過意不去:“全是我的不好,叫你在我阿耶面前難做。”

“無妨。”裴蕭元展眉一笑。

“我特意出來迎你,是另有一事。如你所知,先前找到你後,我也不想叫人都知道你我認識,免得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如今看來,事與願違,恐怕是瞞不住了。昨夜連陛下也問起我此前找你的事。況且你搬來後,也不可能不叫人看見。因而我有一事,想先求得你的準許。”

“在你回宮恢複身份之前,若是有人問起,便說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如此,我留你住在永寧宅,也是順理成章。”

“好。”絮雨點頭。

裴蕭元又道:“實不相瞞,我在京中有不少仇敵,皆為位高權重之人。與我走得太近,你又不願立刻回宮,我怕對你也會不利。你要有所準備。”

絮雨莞爾。

“裴郎君你都不怕受我連累,我會怕受你連累不成?真若說連累,此話也應是我講給你才是。”

因二人的敘話,各自跨下坐騎也緩緩地停蹄,最後一道立定,低頭貪食起了路邊草叢中的嫩苜蓿。在窸窸窣窣的草葉破碎的聲中,若有隨著草汁噴濺而散的清香緩緩地縈繞二人,四面擴散開來。

而在他們的近畔,那連綿的岸陂上芳草如茵,到處正開著白紫相間的星星野花,微風吹過,岸邊的一片水面波光湧動,點點耀躍的金光,倒映在了她的笑眸裡。

裴蕭元靜默地望著這一切,忽然想起此前他幾度欲尋她解釋而不得的那一件事,遲疑間,終於說出了口:“青頭那廝向來口無遮攔,又愛大驚小怪胡說八道。他若是和你說甚我尋你如何如何辛苦,你勿相信。”

“不過是我應儘的職責罷了。況且也不辛苦。”

他說完,還特意補了如此一句。

絮雨看他一眼,他的表情莊嚴。

她抿了抿唇,並未應答。

裴蕭元看在眼中,卻不知她如此的反應到底是何想法,未免在心中暗暗猜度起來,神色卻顯得愈是莊嚴了起來。片刻後,終於聽到她開口了。

“我也有話想尋你說。不知你此前是否在夜半時分去過慈恩寺?”

裴蕭元心口一跳,不知她意圖為何,未免猶疑,還在斟酌要不要承認自己曾經去過,聽她已是接著說道:“若有,也不管你看到什麼,我告訴你,全是宇文家子胡攪蠻纏,故意為之。我和他無任何的乾係。”

裴蕭元不期她竟主動和自己開口說這個事。然而她的解釋非但沒有令他消去心中塊壘,反而更添幾分疑慮。

他甚至極想借機追問,她從前到底和宇文峙是如何相識的。

看那一夜二人相處的樣子,就算是宇文峙故意做給他看的,也能瞧出他們之間很是熟悉,不知從前到底相交到了怎樣的地步。

然而這豈是他的身份能貿然開口相問的?沉默間,忽然又想到宇文家的兒子竟是第一個知曉她女兒身的人,心情登時愈發不好了。

此時對面跑來幾匹馬,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對面騎馬來了兩名少女。一個濃眉大眼,黃衫紫裙,一個面容嬌豔,一身紅衣。二人騎術精湛,駕著各自的棗紅騮和白玉駰,風一般並肩馳在湖畔的道上。

駿馬玉槽金轡,雕鞍錦障,湖水色若翡翠,鏡映倩影,風中二少女的披帔和裙帶在馬背上卷舞,笑聲飛揚,直如美景撲面,叫人賞心悅目。

在她們的後面,還跟了個年紀看去稍小些的瘦弱少年,騎在一匹和他相比顯得過於高大的銀絲青驄馬上,騎術更不如二少女精熟。眼看落後,他顯得有些急,偏偏跨下青驄不服驅策,走走停停。本就不快,如此一來,更被前方少女遠遠地丟在了後。

二少女覺察,停在道旁等他。紅衣女一面催促,一面嘲笑少年被畜生欺負,笑得人前仰後合,險些掉下馬來。

黃衫少女皺眉看著少年,不停發著各種指令,少年未免手忙腳亂,少女不耐煩了,調轉馬頭回到少年身畔,抽鞭催促青驄。

“給我走快些!”

“阿弟你膽子這麼小,人又笨,還想跟著我們學騎馬?”

青驄噦噦兩聲,馱著少年奔走起來。

紅衣女鼓掌歡呼:“十郎會騎馬了!十郎會騎馬了!”

黃衫少女哈哈大笑,顯是對自己方才出手的效果感到很是得意。

但接著,二少女發現不妙。

青驄性情暴烈,吃痛後脾氣發作,一邊跑,一邊想將背上之人甩下來。少年的騎術生澀,平衡卻還不錯,起初雖然人被青驄顛得東倒西歪,兩腿仍能緊緊夾住馬腹,沒有立刻被甩下馬背。待青驄性起,越跑越快,轉眼超越紅衣少女,向著前方狂奔,少年也終於支撐不住,在青驄的又一次奮躍之中,從馬背上側翻下來,一腳卻誤套穿入馬鐙的鐙環裡,頓時勾住。

在二少女的驚呼聲中,他用雙手攥住韁繩和馬鞍,才終於勉強將自己掛在了青驄的身側,但隨馬匹狂奔前行,晃晃蕩蕩,看起來隨時就要落地。

一旦他的手堅持不住鬆脫,腳又無法脫離馬鐙,那將頭面著地,變成被馬拖行的情狀。

此時後面也趕上來了了七八個隨行模樣的人,見狀大驚失色,催馬奮力追趕。

這少年便是寧王嫡孫新安王李誨,那兩個少女,紅衣者長公主之女,丹陽郡主盧文君,黃衣並催馬前行者,是李誨的姐姐,虞城郡主李婉婉。

原來李誨因是遺腹子的緣故,自小受到寡母薛娘子的管束,不但不許習武,連騎馬也不準快跑。

小時候還好,如今他漸漸長大,周邊莫說同齡少年,連他的姐姐都能隨心所欲,想做甚就做甚,打馬球都是個中的好手,惟他隻能終日抱讀詩書,心中未免失落,更暗自渴望自己也能駕乘駿馬飛般馳騁。

平常他是沒有機會的,今日他的祖父寧王在此設宴,將他帶了過來。終於脫離薛娘子的束縛,又聽到他的姐姐答應教他騎馬,歡喜無比,於是叫上和他姐姐交好的盧文君,打算出來沿著湖畔玩耍。

方才選馬的時候,他本想騎自己的坐騎,那是薛娘子親自為他定的馬,脾氣溫順,聽從號令,卻被盧文君嘲笑了一番,說他沒有男兒氣概,連個小娘子都不如,登時被激得雙頰通紅,牽出馬廄裡那一頭最為雄壯的青驄大馬,人就這樣設計甩開隨從,偷偷跑了出來,卻沒想到他的阿姐也是靠不住的,竟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此時李婉婉、盧文君和隨行皆已在全力追趕,當中幾名護衛終於靠近了些,試圖攔截青驄,非但無果,反而惹得青驄愈發狂怒,直接便衝下道路,向著另側的一片野地狂奔而去。

隨從不敢射馬,唯恐誤傷新安王,更怕青驄中箭倒地連帶壓到人,隻能緊緊跟隨伺機而動。

絮雨早也認出了這少年,便是那日她在簪星觀外遇到的李誨。

論起輩分,她還是他姑母。眼見他被發怒的大馬帶著衝下道路,越跑越遠,他人就吊在馬腹一側,甩得如同風箏似的飛起來了,不禁心驚肉跳,下意識扭身奔向自己的馬,抓住馬韁,正待上馬追去,腕被一隻有力的手給握住了。

她轉頭。

裴蕭元阻止,吩咐她勿動。她還沒反應過來,見他躍身飛上他的馬,縱馬追了上去。

李誨雙目緊閉,死死地攥住馬韁,努力不讓自己在劇烈的晃動中被甩下去。

耳邊風聲呼呼,他隻覺力氣越來越乏,手指酸痛,漸漸地,那救命的馬韁也因他手心出的汗而變得越來越滑。

更糟糕的是,青驄若也知他快堅持不住,蓄意晃蕩得更是厲害,一副不將他甩下去誓不罷休的態勢。

李誨手中握的馬韁又滑出去了一段。

他知自己就要抓不住了,今日或將喪命於此,絕望之時,身後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馬蹄的疾馳之聲,有人仿佛追了上來。

他勉強睜目,在顛簸中扭頭望去,發現果然追上一騎。又聽那人迎風高呼一聲“新安王抓緊!”,精神一陣,再次咬牙發力,艱難地穩住自己。

那人很快縱馬趕到,在雙馬並頭前行之際,足蹬馬鐙,借著反力,一個縱身,人騰身飛起,躍到青驄背上,坐定後,俯身,一把攥住了李誨的臂,將李誨拉上馬背。

接著,他猛拽青驄韁繩,強行勒馬,迫它停蹄。

青驄豈肯如此輕易受製,嘶鳴一聲,抬起前蹄,馬頭高高揚起,騰空直立,欲令背上之人滑墜下去。

裴蕭元怒斥一聲畜生,雙腿夾緊馬腹,一手控韁穩住身形,另手自腰間蹀躞帶上摸出一柄小便刀,倒旋過來,以刀柄凶猛捶擊馬腹。

隻幾下,跨下青驄便吃不住痛,慘嘶一聲,慌忙收勢四蹄落地。

待青驄馴服,老老實實停了下來,裴蕭元收刀下馬,將還趴在馬背上的李誨也提了下來,放在地上。

李誨此時驚魂未定,白著一張臉,蔫蔫睜眼,看到方才那救了自己的人就蹲在身邊,低頭看來,問他有無受傷。

此時幾名護衛趕到,見狀如釋重負。

他們都是李誨和李婉婉、盧文君等人的隨從。今日新安王若有閃失,他們必將難逃罪責。當中自然有人認得裴蕭元,急忙下馬,紛紛拜謝。

地上的李誨還在發呆,忽然聽到裴蕭元的名字,眼裡驀放光芒,精神一下回來,人從地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

“你便是年前曾在西境立下過戰功的那位裴騎尉?”

裴蕭元見李誨無事,他的隨衛也來了,正待離去,衣袖被拽住,轉頭見李誨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神色顯得頗為激動,便笑了笑,看一眼青驄,道:“馬有靈性。遇上這等烈馬,你便是再怕,也不可叫它瞧出你的心思。須比它更狠,叫它記痛,它才肯馴服,聽你指令。”

李誨雙眸閃閃發亮:“我記住了。我再試試!”

此時道上又匆匆趕來了許多人,原是寧王方才聽到孫兒遇險的消息,焦心不已,中斷筵席自己也親自騎馬追來,此刻看到孫兒已被裴蕭元救下,安然無恙,感激不已,下馬,連份位也顧不得了,走上來便緊緊地挽住他的手。

“果然是裴家出來的兒郎子!你救了我的孫兒,我定要好好地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