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琨鈺那個姿勢很柔軟。
辛喬肩背沉沉的縮著,她輕輕攬著辛喬的一邊肩膀。
她的身體像清潤又溫軟的水,她的嗓音她的吐息也是一樣。
她的姿勢沒構成一個擁抱,可與她的嗓音她的吐息疊加,便似一個隱形的擁抱。
像撫慰。
當這三個字在辛喬腦子裡成形以前,她便從辛喬的肩頭離開了。
坐姿恢複端雅,對著桌面鋪開的茶具,一盞盞把涼掉的茶水倒掉。
“很晚了。”她纖白的指尖染了一點水氣:“辛小姐如果沒其他要說的,那麼,”她偏頭看一看辛喬:“我們走了?”
她說話永遠好似在溫柔的同你商量。
辛喬站起來。
她拈住紙巾一角輕輕一拽,擦淨了自己的手,隨辛喬一道站起來。
兩人走到玄關,依次換鞋,辛喬背起玄關桌面上自己的行李包。
那包不夠大,或者說,相較於她想帶進醫院給辛木的所有東西,行李包永遠不夠大。
周琨鈺多看了一眼。
行李包側掛在辛喬的一邊肩頭,拉鏈拉了三分之二,沒拉上的地方,一隻玩具熊的頭露出來,蹭著辛喬的胳膊後側。
她怕把辛木最寶貝的玩具熊給壓壞了,於是沒用力往裡塞。
周琨鈺不在醫院的時候都穿高跟鞋,襯得腳踝盈盈一握。她伸手過來想摸一下玩具熊的頭,辛喬沉默的躲開了。
周琨鈺寬和的彎了彎唇。
兩人一同走進電梯,周琨鈺摁下負一的樓層:“不早了,我送你。”
辛喬默然的摁下一樓。
她好似失語了。
方才拜托周琨鈺那句話花了太多的氣力,刮得她聲帶都一陣發疼。
周琨鈺看了眼相鄰亮起的兩個樓層,也沒再多說什麼。
到了一樓,電梯“叮”一聲打開,她目送辛喬出去。
然後伸手擋了下電梯門:“辛小姐。”
辛喬其實那時候腦子有些木,周琨鈺喚她,她便回了一下頭。
周琨鈺輕輕笑道:“路上小心。”
她縮回手,電梯門緩緩閉合。
就像第一次緩緩上升的車窗、第二次緩緩閉闔的木扉一樣,截斷了周琨鈺的那個笑。
她再沒說過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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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穿過香味昂貴的大堂,走出小區,站到路邊打車。
她仰了一下頭。
邶城燈火輝煌,不太能看到星光,隻那麼一兩顆零星的綴在天幕上。
辛雷喜歡看星星,在辛喬小時候,辛雷偶爾會帶她進山,指著天空讓她瞧,那是小熊座,那是獵戶座。
這會兒辛喬站在路邊,仰頭望著城市天幕裡的星。
星還是那樣的星。天還是那樣的天。
可辛喬總覺得,在她對周琨鈺說出那句話後,這世
界變得有那麼點不一樣了。
周琨鈺從地庫把保時捷開出來,路過辛喬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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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著方向盤多看了眼。
年輕的女人身姿欣長,仰著頭望著墨色的夜空,似有些迷茫的,摸了下自己的鼻尖。
燈光似星光,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裡掉。
周琨鈺點一點油門,沒停留的路過辛喬身邊。
若有任何人能窺到那一瞬的周琨鈺,會發現她是面無表情的,平素端莊柔雅的笑消失得不餘痕跡,好似摘去了一張面具。
那時的她在心底發問:
為什麼可以有人這麼乾淨?
******
第二天周家的夜宵桌邊,圍坐的隻有周承軒、周琨鈺和代瑉萱。
周承軒抱怨著燕窩太碎,叫阿姨明日去重新買過,便早早離席了。
於是桌邊靜得驚人,連瓷勺磕碰碗沿的聲音都沒有。
直到代瑉萱開口:“躲我?”
她那句話太輕了,周琨鈺好似多出了兩秒的神,才笑道:“嗯?沒有啊。”
“明早一起去晨跑麼?”
周琨鈺勾了勾唇:“盛寧兒約了我,上班前去她馬術俱樂部看一看。”
代瑉萱勾下頸去喝燕窩,沒再說什麼。
夜宵完,周承軒讓阿姨給代瑉萱拿了兩箱以前學生寄的石榴:“理市的軟籽石榴,現在市面上哪還買得到這種完全不打藥的水果。”
剛準備讓阿姨幫著搬出去,代瑉萱搬起一件輕輕放到周琨鈺懷裡,因為站得近,兩人的眼神觸了觸。
周琨鈺沒躲,迎著她笑了笑。
“我幫阿姐搬吧。”
“行,你倆去吧。”
深夜的老宅院落總是寂寂的,能聽聞風拂竹林的聲響,哪能想到附近就是邶城最喧嚷的景點之一。
為了依琴拜石的清幽氛圍,院裡的景觀燈總是打得很暗。代瑉萱的臉籠在一片昏黃裡:“爺爺以前的那件事,我知道你跟我想法不一樣。但……”
周琨鈺很輕的搖了下頭:“我明白你意思。還有。”
“彆在這裡說這些。”
兩人走到代瑉萱的車旁,她打開後備箱,先把自己懷裡的那箱石榴放進去,又去接周琨鈺懷裡的那箱。
指尖輕輕擦過周琨鈺的手指,周琨鈺也說不上是躲,還是剛巧縮回了手。
她的笑容是看不出一絲破綻的:“阿姐,路上小心。”
******
第二天一早,辛喬輕手輕腳的起床。
先望一眼病床上的辛木,抱著她的玩具熊,睡得還算熟。
辛喬一般先不收折疊床,怕咯吱的細響會吵醒辛木。但其實辛木也睡不了太久,畢竟走廊裡很快會有人開始走動,那時辛木便醒了。
一睜眼,瞬間抱緊懷裡的玩具熊:“你瞪著我乾嘛?”
辛喬:……
“我哪有瞪你,我就是很正常的看著你。”
辛木爬起來,衝著她搖搖手指:“你眼神一點都不溫柔,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就凶巴巴的,等你以後談戀愛了,這樣不行的。”
她大概太想手術以後放辛喬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所以最近老提談不談戀愛什麼的。
其實辛喬有點走神,隻是望著那隻被她靠在床頭的玩具熊。
腦子裡又疊化出花蕊媽媽發在某書上的那張玩具熊照片,下面的文字就是一行光禿禿的日期:“2022年9月13日。”
那張照片甚至沒有被處理成黑白。
悲傷蒼涼意味太濃的照片,沒有必要被處理成黑白。
“老姐。”
辛喬回神:“嗯?”
“梳子遞我。”
辛喬把梳子送到她手裡。
辛木不到三歲的時候她媽就跟人走了,辛喬懷疑辛木對她媽根本沒什麼記憶。
這句話說起來很短。
可折射到一個十四歲少女的天天年年裡,當她唯一的姐姐為了她的治療費疲於奔命,這意味著——
意味著她從小穿褲子多過穿裙子,穿耐臟的深色衣服多過不好洗的淺色衣服。
意味著她第一次來大姨媽的時候,沒有驚慌沒有失措,自己去買了人生的第一包衛生巾。
意味著從小沒人教她梳過什麼複雜的發型,她總是和辛喬一樣一條簡單的馬尾。
這會兒辛喬看著她自己梳馬尾,心裡又有點不太好過。
辛木住進醫院後對自己情緒料理的還算不錯。
變得脆弱的是辛喬。
害怕一個人被留下的,才是最膽小的那個。
護士過來敲病房的門:“辛木姐姐。”
辛喬回眸,跟著她走出去。
“今天俞教授會抽空找你談一次,你做好準備。”
辛喬空白了一瞬。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辛喬隻是覺得,她是對“辛木馬上要上手術台”這件事越來越有實感的。
辛木住進醫院的時候是一次。
俞教授要找她談話的時候又是一次。
好像撞鐘,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而後意識到——這件事再怎麼怕,也是躲不掉的。
俞教授下午抽空見了次辛喬。
辛喬對手術的各項事宜已經在網上查過不知多少次了,俞教授講解得也清楚。
隻是她坐在俞教授的辦公桌前,指腹摩了下桌面。
“這個手術會成功的吧?”
“我們不能做這種絕對的保證。”俞教授把手術原理又對她簡單解釋一遍。
“是,是,我明白。”
就像人去求神拜佛。
道理她都懂,可她慌了、也怕了,就想有股更強大的力量來對她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站起來離開俞教授的辦公室。
晚上她照顧辛木睡下,小女孩對待毛絨玩具的態度就似親密玩伴,總喜歡給它蓋上被子。
辛喬睡不著,悄悄起身,望一眼病床上的辛木。
辛木下巴抵著玩具熊的頭,把它抱得緊緊的。
辛喬坐在折疊床上,很輕的把臉埋進掌心。
一片黑暗裡年輕女人勾著背,那是一個很寥落的姿態。她沒哭,她隻是累,而且怕,心臟在胸腔裡咚咚作響。
不止辛木不敢抱她。
她也不敢抱辛木,她怕辛木的開朗也是張易碎的面具,她輕輕一碰,就灰飛煙滅。
她下床,悄悄溜出病房。
走到花園,給自己點了支煙。心裡亂七八糟的,甚至不想坐下,就對著根矮羅馬柱曲頸站著。
淡黃的燈光灑下來,把她凸起的脊骨勾勒得倔強又分明。
“還沒休息?”
當那把清潤的嗓音響起時,大腦幾乎已無需多加處理那會是誰。
辛喬指間夾著煙,停了兩秒,回眸。
周琨鈺站在夜晚的路燈下,白大褂脫了,襯衫柔軟的絲帶在胸口疊出一個結,平底鞋上方的伶仃腳腕,總讓她看上去像葳蕤芳草裡的一隻鶴,或鴿子,或其他某種優雅的鳥類。
辛喬抿了一下唇。
周琨鈺淡笑著,燈光落進她琥珀色的眼眸裡:“本來沒想打擾你,可你的背影看上去,好像很想有人抱抱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