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概那把柔雅的嗓音,總有蠱惑人心的能力。周琨鈺的要求,好似總讓人很難拒絕。
要到臥室那扇門在身後緩緩閉闔,辛喬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怎麼就進了周琨鈺的臥室呢?
一秒的黑暗。
黑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時空在這裡無序的更迭,意味著宇宙大爆炸以前那片亙古不變的凝固,意味著理智比感覺總慢了那麼一步,跌跌撞撞追在它身後。
意味著辛喬站在這裡,視覺失效,能感到周琨鈺在她身邊站得很近,身上那種草木的香味很淡,可是很清晰,像剛剛下過一場雨,走在無人踏足的青草地。
還有周琨鈺的呼吸,平和著,一個短暫停頓,卻讓人心莫名跟著一滯。
然後“啪”的一聲。
燈亮了。
周琨鈺方才提了提呼吸,是撳開了牆上的燈。
室內通明的燈火改寫了人對距離的感知,辛喬發現,周琨鈺站得離她也沒有那麼近。
“怎麼弄的?”周琨鈺問。
“什麼?”
周琨鈺揚唇,抬起纖細的手指,虛虛往自己眉間一點:“以為我沒看見?”
她看見辛喬眉骨的傷了。
而柔柔說出的那句話讓人覺得,她藏在背後的意思是——我的視線,比你想象得更多的,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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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小時以前。
辛喬往地鐵站走的時候,幾個青年堵在地鐵口大聲談笑,其中一個的一頭紅發分外惹眼,抽的煙味很衝,直往人臉上噴。
過往的人多看他一眼,他流裡流氣的瞪回去。
直到辛喬在地鐵等候區排隊時,發現這紅發混混又晃了過來,沒抽煙了,雙手插在褲兜裡,勾著背吊兒郎當的,很自然的就往排第一那姑娘面前一站。
很明顯,插隊。
姑娘疲倦的語氣傳來:“你乾嘛啊?彆插隊行麼?”
她這句話不是義正詞嚴,就是疲倦,深深的疲倦。
一般人見到這樣的混混,都會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就這樣算了。混混吊起眉毛:“你說什麼?誰插隊了?”
姑娘忽然就爆發了:“你知不知道我已經連續加了一個月班了?每年加到淩晨一兩點!好不容易這個項目忙完了,今天第一次按時下班,我轉三站地鐵回郊區出租屋,坐在座位上都能睡著!你這麼一插隊,說不定我就坐不到唯一的那個座位了,搞什麼啊?!”
混混被她最後那句質問激怒:“活不耐煩了吧你?”
對著那姑娘肩頭就是一搡:“你坐不到座位怎麼了?”
姑娘哭了:“我憑什麼不坐!我加班加得都心悸了,我憑什麼不坐!”
她身後排隊的乘客四散,眾人低語:“趕緊找軌警。”
在軌警趕到之前,辛喬上前護在姑娘身側:“手上放乾淨點。”
很平靜的語調。
混混惡狠狠的淬一口:“怎麼今天一個兩個的,都用這種語氣跟老子說話啊?”
上手就狠攥住辛喬的T恤衣領。
辛喬伸手一擋,臉上神情還是淡淡的,手上動作卻堅決。男女力量懸殊,但她每日訓練擅用巧勁,混混覺得被駁了面子,一拳向她眉骨砸來,她偏頭一躲,混混拳峰堪堪擦過她眉尾。
微微一熱。
辛喬其實挺習慣受傷的,知道應該是破了。
她沒管,用力攥住混混手腕不讓他再動。
這時軌警匆匆趕到,周圍乘客七嘴八舌說明著情況。辛喬陪著姑娘一道,到地鐵站警務室簡單做了個筆錄,混混被扣下,她和姑娘重新走去等車。
姑娘:“你眼睛沒事吧?”
辛喬搖頭。
“謝謝你啊,其實剛才我嚇壞了。”
“沒什麼,待會兒你往車廂兩端走,座位可能多一點。”
姑娘紅著眼睛笑笑。
辛喬告彆姑娘,先去了趟洗手間。T恤本就洗得舊了,領口被那混混一扯,這會兒顯得鬆垮垮的。她抬手理了理,又湊近盥洗鏡看了眼眉骨的傷。
稍微清理了下,還好,眉毛擋著,不怎麼看得出來。待會兒那點紅一退,就更看不出來了。
她不喜遲到,所以總會在路上多留出些時間。發生了這麼件意外,再趕去周家也還來得及。
到了周家,飯前洗手時,走進洗手間關上門,辛喬忽地就有些想笑。
這裡的一個洗手間,比她和妹妹舊屋的兩個房間加起來還大。
她又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的臉。
這樣的人會懂一個看起來並不格外勇敢的姑娘,為什麼對一個看上去就不好惹的混混發難麼?
她懂。
有時候一個座位不是一個座位。
是落在那些背著沉甸甸的生活的人肩上,壓垮她們的最後一粒灰。
辛喬上前的時候,其實並非因著職業,就算她是普通人也會上前。
她想幫那姑娘拂一拂肩上的灰。
也許潛意識裡,她也想有人幫自己,拂一拂肩上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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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沒想到周琨鈺注意到她藏在眉毛裡的傷了。
怎麼,是她眉毛不夠濃麼?
於是稍顯生硬的說:“不小心撞的。”
周醫生笑了。氣息一吞,綿綿的尾音,不是嘲笑,而是覺得對方可愛一般,說這種瞎話來糊弄一個醫生。
“坐。”纖指點點楠木圓杌,請辛喬落座。
辛喬對著房間掃視一眼,大體布置風格和整間屋子一樣,月桌圓杌,黃花梨架子床,感覺樁樁件件都能拿去古董行拍賣。
周琨鈺去鬥櫃邊背身站了一會兒,再轉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醫藥箱。
拿棉球湊過來的時候,她曲著腰,幾乎能聞見她輕軟的呼吸,噙著笑意的雙眸與辛喬驀然相對。
辛喬胸
腔裡悶悶一聲,下意識往後一躲。
後來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撲撲撲的。
“躲什麼?”周琨鈺暫且直起腰,一手掌根撐在桌沿,腰肢就扭成柳樹般婀娜的形狀。
偏偏她頂著那樣端莊無害的一張臉。
“不好意思。”辛喬扭著頭不看她:“我仇富。”
“你什麼?”周琨鈺笑了。
然後她繞到辛喬側邊,重又曲下腰,長發順著兩邊肩頭垂下,從辛喬眼尾看過去的話,像兩段散落的詩文。手裡的棉球抵著辛喬眉尾,不輕不重的力道:“不跟你對視,這樣給你擦藥,好了吧?”
收回棉球時,沒直起腰,先是輕輕笑了聲:“仇富啊,那正好。”
微轉纖頸,對著辛喬的頸邊嗬了口氣:“辛隊長的救命之恩,我也沒打算用錢還。”
要到兩人發生關係以後,周琨鈺會挑著眼尾的一絲嫵色告訴辛喬,頸部大動脈是人體格外敏感的部分之一。
這時的辛喬不知道這個,隻覺得一層細細密密的顆粒順著周琨鈺那一口氣,鋪得半邊肩膀都麻了。
她跟被火燙一般跳開:“你乾什麼?還有,我不是什麼隊長。”
周琨鈺直起腰收拾了棉球,微低著頭,抽了張濕巾紙,一根根慢慢擦著自己的手指。
她的手長得很漂亮。
某種意義上,她的手甚至比臉長得更漂亮。你看周琨鈺的時候,第一印象不是看到一個美人,她的美被被分割成一片片,每一片都令人印象深刻。
比如她那雙如詩般的眼。比如她那把柔潤的嗓音。比如她纖而不見骨的玉一般的手。
這會兒被她緩緩地、一寸寸地擦著,就很……曖昧。
“這種情況下還注意到我稱呼的錯處,還給我挑出來。”周琨鈺仰起面龐來的時候,辛喬才發現她笑得饒有興致:“這麼正直的辛小姐,有一點可愛。”
在她說過天真的辛小姐、很容易生氣的辛小姐有一點可愛後。
今晚她說,正直的辛小姐,有一點可愛。
辛喬驀然發現,那些描述都是周琨鈺的相反面。
周琨鈺不天真,她有種運籌帷幄的從容。
周琨鈺不容易生氣,她總是帶著清淺笑意,好似沒有任何情緒的破綻。
至於正直,周琨鈺好像並不拒於展現金錢帶給她們這類人的便利,比如她捐一批設備,就能讓辛喬無法拒絕的到家裡來見她。
辛喬隱隱覺得,周琨鈺是對她感興趣的。
還隱隱覺得,周琨鈺對她感興趣,因為她是個跟周琨鈺截然相反的人。
周琨鈺慢悠悠收拾了擦過手的濕紙巾,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襯衫領。
玉一般的纖指往下滑,輕摩了下第一顆淺玳瑁的紐扣。
周琨鈺給人的第一印象那般端莊,除了她那張清潤的臉,還因她的衣著永遠規整,襯衫配西褲或一字裙,扣子永遠規規矩矩係到最上一顆,聯想到她身為醫生的職業,的確有種不容褻瀆的神聖感。
辛喬不知她想乾嘛,視線下移,落在她指尖。
眼見她挑開了第一顆紐扣。
大腦的第一反應其實是疑惑,在理性思考啟動以前,視線繼續追著她指尖往下。
然後才倏然醒過神來一般:“你乾嘛?!”
“救命之恩,”周琨鈺輕悠悠的問:“是不是該以身相許的?”
舊院。古樹。飛簷。下弦月。瓷瓶上的紋路克製裡帶一點綺旎。
很容易讓人跌入一個時光之外的夢裡,陷入某種不真切的恍然。
平日裡端莊自持的女人,帶著柔雅的笑,露出一段平直的鎖骨,和花紋繁複的黑色蕾絲。
決計沒有人想到周琨鈺會選那樣的款式。
她的襯衫輕薄,牛乳一般的白,可上好的料子不會透露裡面暗藏的分毫。那些蕾絲是綺夜一般的黑,花紋繁複如藤蔓纏繞。
很妖嬈。
一個如詩般的女人,在用她清雅的面龐反襯這種妖嬈。
辛喬終忍不住上前攥住她手腕讓她停下:“周琨鈺,你到底乾什麼?”
那柔潤的唇角勾起來。
周琨鈺任由辛喬攥著她手腕,指腹貼著她脈搏一寸寸的跳,稍微湊近辛喬的耳邊:“你這不還是叫我的名字了嗎?”
“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