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辛喬摁住自己怦然的心跳。
周琨鈺說話的語調像刮在人心尖上,那是一種本能的悸動。但裡面也摻雜了好奇,困惑,甚至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
大概周琨鈺說這句話的語調太閒散,明明深夜在派出所坐著,談的不是什麼愉快的事,這女人卻像渾不在意似的,微偏著一點頭,盈笑望著她。
生活對這樣的人來說,是不是就像一場遊戲。
辛喬不欲透露自己的情緒,語調往下沉著:“時間不早了,談正事吧。”
周琨鈺點點頭:“你剛才問我要不要聽他說了什麼,我說不需要,因為我也是個女人,我很清楚自認擁有某些權力的男人會對女人說什麼,我聽過的,你聽過的,白雯雯聽過的,區彆隻在於有沒有經過表面的包裝,所以我沒必要再聽一遍。”
“你說要告他,可以。他現在跟你在這耗,無非怕他爸媽知道這事罵他一頓。罵完之後呢?就算他上了法庭,他的律師會讓他出事麼?結果大概還是你們收到一筆賠償,你對他的最後印象,會是他在法庭上得意洋洋看向你的那一眼。”
辛喬指尖摳著自己的牛仔褲。
周琨鈺噙著點笑意瞥了一眼,抬眸,望向她:“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好嗎?”
那嗓音太溫潤了,溫潤又柔和,像無比尊重的在征詢你意見。
辛喬對周琨鈺其實並不信任。
首先她是盛宣的朋友,或熟人,不管她是怎麼說的吧。
其次她的態度,辛喬總覺得,她在逗自己。
可她方才那番話說的太過有理有據,而她那樣的溫柔,也帶著下蠱般的意味。辛喬點點頭,繃著肩膀說了:“好。”
望著周琨鈺拎包走出去的背影,辛喬其實有一點點無措。
搞什麼啊辛喬。
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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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沒什麼電子產品依賴綜合症,用了好些年的舊手機電池不濟,這對她沒什麼所謂。
她隻是坐在這裡,雙手微微扣著,右手拇指無意識的反複摳著左手指腹,眼神放空的想著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直到門又被叩了叩。
抬眸,這次來的是警察:“跟我過來吧。”
起身跟著警察穿過走廊,看到白雯雯站在一間辦公室門口,牛仔熱褲下露出一條紋了枯枝玫瑰的白皙小腿,勉強衝她笑了下,眼透著一點紅。
明顯哭過。
看來她比辛喬先到,但不欲自己進去,所以站在這裡等著辛喬。
辛喬走過去壓低聲:“沒事。”
也不知是說給白雯雯聽的,還是說給相信了周琨鈺的自己聽的。
兩人一同走進辦公室,盛宣坐在辦公桌一側雙手插兜,吊兒郎當的沒什麼好臉色,倒是周琨鈺獨坐在後方的沙發上,很柔雅的衝她倆笑了一下。
警察把一份調解書擺到兩人面
前:“既然都同意調解,那看一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沒什麼問題再簽字。”
辛喬粗粗看了幾行,唇角已嘲諷的勾了勾。
其實她不是笑周琨鈺,是笑她自己。
為什麼還會天真的相信周琨鈺這樣的人啊?
調解書上不還是寫著賠錢了事麼?就算數額相當大,能改變賠錢了事的性質麼?盛宣這種紈絝公子,會有一絲一毫覺得自己今晚做錯了麼?
辛喬調了下呼吸,保持面容平靜了再抬頭:“我們不……”
然而在她拒絕前,卻見到辦公桌邊的盛宣站了起來,不情不願的轉向她和白雯雯。
她和白雯雯對視一眼。
盛宣停了一會兒,很煩躁的嘖了聲,咬了下後牙,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衝她們一鞠躬:“對不起,今晚的事是我錯了,請你們原諒。”
說實話辛喬愣了下。
她一見盛宣模樣,就知這是一個怎樣的人。
從小生活優渥,父母寵著,大概也為著自己沒有大抱負挨過不少罵,可每次作天作地後總有人給他擦屁股,一張臉寫滿沒經社會摔打過的傲慢。
對他這樣的人,大概面子比天大。
辛喬報警跟他來派出所的時候,根本沒提過要他認錯道歉,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而此時周琨鈺在她們後方的沙發上坐著,雙手交疊於西褲上,還是那般優柔柔的,用那把水潤潤的嗓音低聲說:“名字。”
然後辛喬意識到,她那句話是對盛宣說的。
因為盛宣鞠著躬沒起來,添上她倆名字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白雯雯,辛喬,今晚的事是我錯了,請你們原諒。”
周琨鈺真像那種蠱術師,深諳名字給人帶來的意義。
同樣一句話,因著添上了兩個名字,顯出被鄭重對待。可能有些人覺得,不就一句道歉麼,有什麼要緊。
可這句話,天地聽見了,窗外的月光聽見了。天地昭昭,總有一份惡意沒有被輕易忽略,總有一個錯誤沒被一筆勾銷。
一句說出口的道歉像天地間的一句證言,在現下這個很多事都模糊、混沌的世界裡,至少還有條“對”與“錯”之間的界限,沒有被輕易抹去。
警察問:“這樣可以麼?”
辛喬看白雯雯一眼。
白雯雯輕輕點頭。
辛喬說:“可以。”
“那在調解書上簽字吧。”
辛喬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相較於她淡漠平靜的表面,她的字顯出有些過分棱角分明,微微往右上方拎著,好像較勁似的,不肯顯出被壓垮的頹態。
想起那個方形臉的爽朗男人,解釋她們姐妹倆的名字:“喬木嘛,生命力旺,欣欣向榮的,多好!”
不是什麼“君子憐無改,詩人賦有喬”這類文藝的句子。
可今晚讓盛宣念出她的名字、不含糊的說出一句道歉的人,是周琨鈺。
辛喬放下筆,輕掀眼皮,往後方瞟了瞟。
周琨鈺還是先前姿勢坐在那,端秀清雅,看上去沒有任何攻擊性。
可辛喬漸漸意識到,她有操縱人心的能力。
她不知道周琨鈺是怎麼說服盛宣這樣的人道歉的。可轉念一想,周琨鈺又是怎麼說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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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完這一切,夜更深了。周琨鈺同盛宣一同走出警局,辛喬和白雯雯走往另個方向。
辛喬想著出了今晚這樣的事,她還是打車把白雯雯送回家比較好。
在路邊等車時,白雯雯輕聲說:“那些賠償金,我和你……”
辛喬搖搖頭:“你拿著。他騷擾你,那是你的賠償金。”
一輛白色保時捷滑到她們面前,車窗降下來,露出周琨鈺水墨畫似的一張臉。
噙著淡淡笑意:“我送你們。”
辛喬望了望白雯雯,剛要拒絕。
周琨鈺很輕的眨了一下眼:“白小姐今晚的狀態,再去打車,不太方便。”
她說得委婉,可辛喬意識到,白雯雯的確眼尾透著哭過的紅,小吊帶外一件輕薄的白襯衫在方才的推搡中已然揉皺。
辛喬低聲問:“讓周小姐送可以嗎?”
白雯雯看她一眼。
今晚的白雯雯安全感缺失,顯然辛喬是她唯一信賴的人。
辛喬:“我陪你?”
白雯雯點點頭。
兩人一同鑽入後排。
周琨鈺問:“白小姐家的地址是?”
白雯雯情緒不穩,周琨鈺其實是透過後視鏡望著辛喬問的,但辛喬又看向白雯雯,白雯雯自己作答。
車平穩的駛入夜色。
豪車座椅的真皮總有股特殊的香氣,調子是一種低調發暗的紅。周琨鈺在駕駛座安靜的握著方向盤,偶爾等紅燈時撩一下長發,露出小半隻玉一樣瑩潤的耳。
白雯雯在後排低聲同辛喬說:“我加你一個微信唄?”
辛喬默了下:“我微信用得少。”
白雯雯聽出她的婉拒之意:“那你以後跟朋友來酒吧玩,我找老板給你免單。”
辛喬有些不自在的拎了下肩:“再看吧。”
駕駛座上的周琨鈺不露聲色。
鑽入耳裡的這番對話驗證了她先前的猜想:辛喬看起來跟白雯雯一點不熟,這倆人先前根本不認識。
周琨鈺透過後視鏡又望了望辛喬。
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上去那麼淡,單瞧她現在的模樣,很難相信周濟堯轉述盛宣電話裡說的:“一女的,特狠。”
可方才周琨鈺把車開過去接辛喬和白雯雯,在降下車窗叫她倆之前,多看了眼路燈下的辛喬。
昏黃的燈光下,她微埋著頭,馬尾鬆散在腦後,燈光嵌進她微凸的一節節脊骨,看上去是冷靜到漠然的人,卻連燈光都柔化不了那鋒利的形狀。
她一手勾著牛仔褲兜,大概不愛說話,沒與白雯雯聊天,隻有一隻飛蛾撲棱棱的、不停撞向燈罩。
周琨鈺收回眼神,又開了一段,白雯雯家到了。
是那種很老的胡同,路燈壞了,隻剩一片幽邃沉鬱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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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看一眼,問白雯雯:“我送你進去?”
“不用了,這胡同不能停車。”白雯雯說:“我家就在胡同口,兩步就到,不用送了。”
辛喬:“注意安全。”
兩步就到的距離談不上什麼注意安全,辛喬是提醒她,以後去酒吧上班注意安全。
白雯雯:“今晚謝謝你了。”
辛喬搖搖頭。
白雯雯又衝駕駛座:“周小姐,也謝謝你。”
周琨鈺笑得永遠那麼端方:“沒什麼。彆想太多,好好休息。”
白雯雯下車後,周琨鈺並沒急著把車開走,跟辛喬說話的同時打開遠光燈:“辛小姐,你要不要考慮坐到副駕來?你這樣顯得我好像你司機。”
辛喬下車,拉開副駕的門坐進去。
好香。
是那種淡淡清潤的菖蒲和槭木香,在不大的車廂裡裹住人,讓人坐到她身邊,便像來到一片風清霜降、蘆葦儘白的芳汀,那裡寧謐而祥藹,被拉得離現實生活很遠很遠。
沒有墜在人肩上讓人喘不過氣的醫藥費。
沒有心裡每日強壓的對往事的質問。
沒有看辛木去飲品店隻點最便宜檸檬水的酸澀。
辛喬控製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發現周琨鈺一直打著遠光燈,是替白雯雯照亮著跑進胡同的路。
辛喬望著白雯雯的背影:“那個,待會兒麻煩你把我放在路邊的公交站就行。”
“辛小姐。”周琨鈺的聲音很輕盈:“我記得我剛才說的是,我送‘你們’。”
“不用了,這麼晚了,我家要繞路,不麻煩你了。”
“就因為這麼晚了。”周琨鈺看了她眼:“辛小姐一個年輕女性,不是也會不方便麼?”
辛喬提醒她:“我是警察。”
周琨鈺平靜的說:“我知道。”
辛喬從不覺得自己需要被嗬護。
從家庭身份上來說,她是辛木的姐姐,是唯一能撐起這個家的人。
從社會身份上來說,她是警察,是天經地義與最危險的炸彈打交道的人。
可周琨鈺這會兒很平靜的說:“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辛木的姐姐,我知道你是排爆警察,可我不覺得這樣的你是無堅不摧的,所以,我送你。
辛喬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大概第一縷浮現的反而是彆扭。
這時周琨鈺溫潤的笑容間,眼尾卻又挑了起來:“不過我餓了,送你回家前,辛小姐能不能陪我簡單吃點東西?”
她帶那麼一絲絲若有似無的嗔意:“我可是,從宵夜的餐桌邊趕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