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辛喬沒想到出事的是這家會所。
有次她和辛木一起乘公交路過,辛木指著那低調暗金的招牌給她瞧:“老姐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辛喬瞥一眼。
“是一家私人會所啦,十多萬的入會費。”
“你從哪知道這些?”
“聽同學說的唄,她叔叔帶她去過一次。”
辛喬拉著公交吊環,那時冬天,她們老房子的暖氣效果不太好,她和辛木說話都微微帶鼻音,棉服是穿了幾年的舊款,袖口總是磨得更輕薄些,隔著略微起霧的玻璃窗,望見一個穿襯衫和包臀裙的纖窈背影,正踏著台階往裡進。
辛喬忽然就嘲諷的挑了下嘴角。
那樣的人,大概不會為舊暖氣片發愁,也不會在用沒接熱水管道的冷水洗碗時,微微蜷起凍得發硬的手指。
她從暖氣十足的豪車裡,直接踏入同樣馨暖的高端會所。
那踩著高跟鞋的姿態太優容了。
好似整個世界對她是一片花叢,她在其間走一遭,任何染了煙火氣的葉片都不會沾在她身上。
後來,辛喬早已忘記那天她和辛木是坐公交去乾嘛了。
但那個女人在大冬天穿輕薄襯衫的背影,她卻記了很久。
辛喬沒想到今天出事的就是這家會所。陳隊找到負責人問:“裡面的人疏散完沒有?”
“都疏散了,除了洗手間裡的……”
這時,一個短發女人匆匆向這邊走來,三十出頭的年紀,明明一雙杏眼該是溫婉長相,氣韻卻沉穩異常,不過一張清麗的臉此刻透出的是焦急。
女人說:“在裡面的是我妹妹,拜托你們,務必以保證她的安全為先。”
姐妹應該感情很深,女人雖然憑著素養努力維持,聲音卻禁不住的微微發顫。
陳隊安慰:“我們做任何處置的第一原則,當然是維護生命安全。”
一番分析,今次的任務安排給了辛喬她們小組。
辛喬年輕,經驗不是最豐富,可她手穩,最重要的是,她心理素質極其過硬。
辛喬作為主排爆手,她的小組由她和三個器材操作手組成。問明現場情況後,小組帶著設備進入,停在一定的安全範圍之外。
借由廣播通知洗手間裡的女人:“排爆手會進來安置X射線透視儀,請儘量保持鎮靜,切勿移動。”
辛喬在操作手的協助下,穿上七十斤重的排爆服。
其實是很奇怪的感覺。
上下班的路上,她穿得樸素不惹眼,拎著剛買的菜和打折水果走在熙攘的街頭。
甚至上班的時候,大多數也是枯燥的訓練、理論學習和永遠開不完的會。
但是在那些極少數的時刻,實實在在要與死神面對面的人,卻也是她。
一戴上密不透風的頭盔,整個世界便被隔絕在外,全宇宙隻餘自己的心跳。
辛喬帶著設備進去。
洗手間牆面裝點著黑色大理石,同色係厚重門扉,平時看來是低調的奢侈,這種死生一線的時候,看著卻隻覺得壓抑,像是什麼陰森世界的入口。
角落裡靠著一個人影,坐在地上倚著牆,腰際綁著一枚炸彈。
辛喬透過排爆頭盔的面罩,對上那一雙濡濕的眼,一愣。
腦子裡不知怎的,冒出辛木最近語文課上要做賞析的一句詩:「呦呦鹿鳴,食野之萍。」辛木在家裡翻來覆去的念叨,念得她都深深印進了心裡。
這時,一行虛無的詩句,在眼前有了清晰的畫面:
一群鹿呦呦而鳴,在碧意的原野悠然的啃食蒿草,而那風吹草低之間,就該有這樣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一雙眼。
原來這世上真他媽的有這種女人,清麗如詩,端莊如斯。
竟噙著三兩分笑意,就那樣望著她。
辛喬見過、聽過太多出事現場的驚慌失措,這種狀態的,她還是頭一次遇見。
她安置好設備,一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女人保持鎮定,暫且退出洗手間。
根據X射線透視儀顯示的情況,炸彈有兩種觸發方式,不僅有倒計時裝置,同時有反移動裝置。
辛喬與外面駐守的隊長聯係:“無法轉移,隻能就地拆除。”
這對於辛喬她們這級彆的排爆隊來說,已是極罕見的情況。
就算穿著排爆服,也隻能在一米開外的地方抵禦1公斤TNT的爆炸衝擊,再近了,沒戲。
辛喬倒是面不改色,拒絕了隊長要進來換她的提議,這會兒換人,情況更難辦。
在收到“允許拆除”的指令後,她再次進入洗手間。
她又對女人做了個“下壓”的手勢,意思是讓女人儘量保持沉著,不要有任何移動。
女人點點頭,辛喬的心莫名定了定。
或許在今日的亂局裡,最大的幸運便是碰上一個這樣的女人。
辛喬在頭盔裡聽著自己的呼吸,忽然想:這女人到底怎麼看待“死”這回事?
不過這念頭隻掠過一瞬,她便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炸彈上。
相較於厚重的排爆服,排爆手套要輕便得多,辛喬小心翼翼拆開炸彈的表面,瞥一眼電子計時器。
從女人的視角,也能看到令人心驚肉跳的血紅倒計時。但女人當真如她交待的,全程動也沒動一下,甚至連呼吸都很平穩。
辛喬屏氣凝神,保持最穩定的跪姿,雙手探向女人的腰際。
人非機器,她並非當真心裡毫無波瀾,隻是必須做到排除雜念。她調整了下呼吸,控製好導線後,暫且停了停讓手放鬆,因為此時任何細微的顫動都不能發生。
不斷跳躍的血色數字像死亡倒計時,而她的眼裡現在隻能看到需要分離的藥包。成功分離後,她卻不能鬆口氣,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又穩著手將旁邊的起爆源也拆出來。
即便現在的排爆服日趨進步,已有了換氣裝置,但人在
極端緊張時下意識的屏氣還是讓呼吸並不順暢。
直到她費力的脫下排爆頭盔,已悶出了一額的汗,碎發亂七八糟的黏在臉上。她緩緩站起來,抱著頭盔告訴面前的女人:“安全了。”
炸彈的倒計時裝置,停在了永遠的8分43秒。
辛喬胡亂擦了把額上的汗,視線裡出現了一抹瑩白。
垂眸,才見那女人對自己伸出一隻纖柔的手:“能拉我一下麼?腿部血液循環不暢。”
辛喬反應了下:那女人因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腿麻就說腿麻,說這麼複雜乾嘛?
女人說這話的時候,竟猶能對著她笑。那把嗓音在剛經曆過生死考驗的情形下,顯出鎮定得過分,甚至包藏著一種優遊的溫柔,水潤潤的。
隻是女人身上那一看就質地精良的襯衫和包臀裙,卻忽而刺痛了她。
“抱歉。”她生硬的說:“這並不是我的職責範疇。”
女人笑了笑,縮回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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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拆除炸彈的另一重意義,便是助力警方去抓捕犯罪嫌疑人。
辛喬正跟警方交接現場情況時,聽到身後一個女聲喚:“阿鈺!”
回眸瞧,正是那女人在警方的護送下,與家人相會。
相較於短發女人情緒的跌宕,被喚作“阿鈺”的女人自己倒平靜得多:“阿姐。”
甚至聽不出任何劫後餘生的起伏。
辛喬下午剛完成訓練,沒來得及吃完晚飯便接到任務,方才心神消耗太過,連帶著體能也有些透支,一陣陣的出冷汗。
她收回眼神,想著交代完現場情況趕緊收隊。
“你好。”
一雙柔潤的眸子,含著笑意出現在她眼前,正是她方才所救的那女人。
“今天多謝你了。”
她淡漠的點了一下頭,不欲與女人多談。
工作職責而已,無需言謝。
她們明顯不是一路人,若不是今天這場事故,她跟這穿優雅襯衫和一字裙的女人,永遠沒交集。
正欲往收隊方向走,女人卻道:“等等。”
走近兩步,柔和的眸子如一汪星河,輕輕落在辛喬臉上。辛喬平時習慣了訓練和生活的粗礪,這時反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
見辛喬額前沁出一層薄汗,雙唇也沒太多血色,她從口袋裡摸出一顆巧克力,遞往辛喬掌心:“拿著這個。”
辛喬心裡一跳。
女人指尖柔膩的觸感,和那水潤潤的眼神、水潤潤的聲音三位一體,讓人想起淺河半掩的長汀,那裡鹿鶴成群,芳草葳蕤,春風一吹就連了天。
而把巧克力塞到她手裡的時候,女人好似很輕的、在她掌紋裡輕輕剮蹭了下。
一層薄汗順著後頸往上攀爬,辛喬下意識抬眸。
女人長相清婉,笑得也是端莊優雅,隻是你若籍著夜色仔細看,會發現她溫潤的眼尾微微往上挑著。
一絲極不易捕捉的媚黠。
好似在說:躲不過的,我還是碰到你的手了。
黯淡星辰下,辛喬分不清那一閃而過的笑容是否為她的錯覺,女人衝她輕一點頭,便踩著高跟鞋離去,留下一陣菖蒲和槭木的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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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隊上車,辛喬望一眼那包裝印滿外文的巧克力,轉手就遞給了楊嘉,自己拿了根車上的能量棒。
楊嘉問:“哪來的?”
辛喬並不欲與那女人發生任何牽連,隻說:“忘了,口袋裡翻出來的。”
隻是那雙讓人想起古意詩句的眸子,卻又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隊友們在議論:“你剛才瞧見那個誰沒?著名企業家,經常上新聞的。”
“他襯衫都汗透了。”
“拜托,誰不怕啊?畢竟炸彈面前,誰管你是不是什麼成功人士。”
這時龔遠看一眼沉默的辛喬:“辛喬,沒事吧?”
辛喬搖搖頭。
她隻是在想——
在生死面前,誰能真的置若罔聞?偏偏那個有著清潤雙眸的女人,在腰際被綁著枚炸彈的時候,居然連呼吸都沒亂一亂。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