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驚奇地看了一眼這來電, 和尤榮伊對視了一眼，小心地接了起來：“院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邊傳來倫巴卡驚恐，癲狂, 又氣急敗壞的聲音：“薇薇安, 看看你教的好學生！看看尤榮伊帶的好頭！”

薇薇安一頭霧水又滿腹火氣地頂了回去：“院長你在說什麼啊！榮伊就在我旁邊, 什麼都也沒做！”

倫巴卡氣得頭腦都不清醒了，都沒注意到薇薇安說的那句【榮伊就在我旁邊】，直接開了全息視頻通訊。

“我給你看看, 你帶的學生都做了什麼事情！”

全息視頻的另一方，尤榮伊看著對面發生的一切, 神色頓住, 薇薇安睜大了眼睛。

倫巴卡很明顯是在安卡學院一院的報道會場裡，這個名為聖院的學院是一座據說倫威爾家族友情捐贈出來使用的古堡。

背景裡來往的人都穿著美輪美奐又優雅得體的服飾——禮帽, 手杖，胸針，腕表一應俱全，此刻都神色尷尬驚訝地望著不遠處。

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舉著橫幅, 帶著後面的一溜福利院的孩子大聲喊口號：“請好心的倫威爾先生延遲報道時間，還有聖子之家的孩子沒有到！”

薇薇安驚得直接脫口而出：“米粒怎麼會在報道會場！”

“她因為尤榮伊沒有按時報道, 來大鬨會場了！”倫巴卡氣急敗壞地跳了起來, “還帶了一群人！這現場有記者, 簡直丟儘了我的臉面！”

“她一個人帶著其他人喊了半個多小時, 剛剛傳出來, 倫威爾少爺做主，讓報道時間推遲一小時！”

倫巴卡氣得臉全漲紅，額角青筋直跳：“這都是那個該死的尤榮伊教給他們的壞習慣！得不到的東西就要去鬨, 去搶，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這群胡攪蠻纏的劣等品全都狠狠揍一頓！”

薇薇安卻完全顧不得這些了，這突如其來的喜訊幾乎將她砸暈了，她下意識轉向旁邊的尤榮伊：“榮伊，你來得及，你還有半小時！”

“什麼還有半小時？！”倫巴卡隻開了單邊全息視頻通訊，聞言立馬警覺地眯起了眼睛，這人長期在人群當中遊走奉承的敏銳直覺起了作用，他拔高了聲音，“尤榮伊難道回來了？！”

薇薇安迅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捂住了嘴，無助地望向尤榮伊。

尤榮伊卻冷靜地搖了搖頭，那神色之間一絲欣喜也沒有。

“是的，院長，我回來了。”尤榮伊平靜地回答道，“但請您放心，我不會去安卡學院報道的。”

“請您原諒米粒她們的魯莽和冒犯行為，他們的行為是受我影響，和他們完全沒有關係，您隨便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我接下來一年都會在廚房搬運冰凍肉塊的。”

薇薇安忍不住了：“榮伊！”

她第一次膽大地掛掉了院長電話，猛地轉身質問尤榮伊：“米粒她們好不容易給你爭取到了機會了，為什麼不去？”

“因為去不了。”尤榮伊的神情很平靜，“薇薇安老師，你看到報道現場了嗎？”

薇薇安說：“看到了，報道會場在倫威爾家在濕地公園旁邊的古堡，離這裡很近的！”

“這裡到那裡，因為中間都是人造濕地公園，是沒有正常車道的，隻能坐懸浮車，但聖子之家是沒有懸浮車這種高端車輛的，隻能等那邊派遣。”尤榮伊輕聲說，“倫巴卡不會讓這輛懸浮車開到聖子之家門口的，這點事情，他還是做得到的。”

“如果我現在又存了妄念，還想再去賭一把，去上這個學。”尤榮伊垂下眼睫，看著自己還沒痊愈的手掌，聲音很輕，輕到仿佛在恐懼什麼，“……我隻剩這裡了，已經不能再輸了。”

“米粒他們會出事的。”

“如果我沒能成功報道，擁有保護他們的力量，倫巴卡說不定會把鬨事的米粒他們賣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尤榮伊啞聲說：“我接受不了這個，我認輸，薇薇安老師。”

薇薇安神情劇震，很快委頓下來，她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手扶在椅背上，神色分不清悲還是迷茫的空洞，呆愣愣地和尤榮伊對視。

“我的確給米粒他們帶了一個壞頭。”尤榮伊眼眸裡盈著一層水光，他唇色蒼白，輕聲自嘲，“我忘了告訴他們，無能的人是不配反抗這個世界的。”

“薇薇安老師。”尤榮伊嘶啞地說，“還請您給倫巴卡院長求情，就說是我說的，讓米粒他們不要鬨事了，快回來吧。”

三個小時前，機場。

彌賽亞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他原本有些拘謹，但很快又被周圍來來往往過來企圖和他搭訕的人弄得煩躁起來，一個人縮在角落裡，縮在全息景觀綠植後撐著下巴發呆。

“嘿。”威爾來到了他的身旁，他對彌賽亞擠眉弄眼，“那個印度人說你什麼都沒買，我讓他拿了所有的錢做小費，他快樂地要起飛了！”

“你是不喜歡還是喜歡做善事呢？”威爾笑嗬嗬地問道。

“……沒有太喜歡的。”彌賽亞勉強地笑了笑。

“好吧。”威爾聳肩，“強者總是擁有拒絕的自由，那要和你福利院的朋友們打個電話嗎？”

彌賽亞一下午就在等這一下呢，一下眼睛就亮了：“可以嗎！”

“當然可以！”威爾拿出了一個全新的全息設備，笑吟吟地遞給他，“這個送給你，可以直通，打吧。”

彌賽亞沒有拒絕這個禮物，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然後走到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詢問自己可以單獨打嗎？

威爾大方地抬手表示：“當然！”

彌賽亞根本沒有猜到尤榮伊還沒去學校報道，畢竟此刻距離報道時間隻有兩個多小時了，他打電話找的人是米粒。

不要看米粒隻是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十分鬼靈精，鬼點子賊多，還很黏尤榮伊，關於尤榮伊什麼事情問她一定可以得到準確回複——比如尤榮伊什麼時候走的啊……

……在他走了之後，有沒有提起他啊，喜不喜歡他送的蘋果派……之類的。

彌賽亞微妙地扭捏了一會兒，才撥通了這通電話，沒想到得到了一個完全沒想到的答案。

“什麼？！”彌賽亞的表情完全空白了，他猛地從綠植背後站起來，“尤榮伊出去參加社會活動還沒有回來！”

米粒幾乎是邊哭邊說：“薇薇安老師說，尤榮伊哥哥是被院長弄去不知道哪裡了，她想報警，但她害怕對方撕票！”

“不會的！”彌賽亞大腦完全混亂了，他嘴邊再說一些自己也不懂的話，“不可能的，尤榮伊那家夥那麼聰明，那麼想上學，怎麼可能會沒回來！怎麼會被賣掉！”

五千個蘋果派送過去，福利院裡沒有一個小孩吃蘋果派。

他們平時關係或許沒有那麼融洽，也沒有那麼喜歡尤榮伊這個冷冰冰，說話不好聽，想法也很奇怪的小孩，但他們知道，他們能知道蘋果的味道，是因為這個奇怪的小孩。

所以他們會等尤榮伊回來吃。

如果尤榮伊一直沒回來，那他們就一直不吃。

這是一種被狹隘的地區圈養出來的，奇異的，固執的，幾乎難以改變的服從性——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隻被一個人認真對待過，所以他們隻會等這一個人。

尤榮伊很聰明的，尤榮伊無所不能，尤榮伊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搞到——他們認為。

這裡的每個孩子都根深蒂固地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尤榮伊一定有辦法回來的。

包括彌賽亞和米粒。

“他一定會回來的。”彌賽亞在說出這句話後，神情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那邊的米粒也是，她抽泣著說：“我也覺得！他一定有辦法！”

“我知道會場的地址。”米粒突然說，“下午院裡的老師和金牙豬都會去參加報道儀式，我可以提前過去，帶人鬨事，拖延時間。”

——這當然是尤榮伊一慣的做事手法，遇事不決，胡攪蠻纏。

“那邊，那邊好像是有記者！”米粒努力地回憶尤榮伊做事的方式，“尤榮伊哥哥說過，這些人怕記者！”

彌賽亞無比平靜地說：“你做的很好，米粒。”

他掛了電話，在綠植後靜了三十秒，然後走了出來，走向威爾，他的表情讓威爾有些怔楞，但下一秒威爾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怎麼了？”威爾笑著問，“是電話打得不太愉快嗎？”

“不，這是很愉快的一通電話。”彌賽亞仰頭望著威爾，他碧綠的眼睛裡一片澄澈，語氣就像是說我朋友喜歡蘋果派一樣自然的丟下一顆炸彈，“威爾先生，我不去了。”

威爾反應了一下：“什麼不去了？”

彌賽亞說：“我不去上學了。”

威爾陷入了長久，難以置信的沉默中，他來回踱步，摸著下巴，斟酌著解釋：“寶貝，這個機會很難得，你真的能理解你放棄這個機會意味著什麼嗎？你在放棄很多東西，很多很多，你難以理解，難以想象的東西。”

“那可是比五千個蘋果派還多的東西哦。”威爾語氣輕鬆地開了個玩笑。

“我知道。”彌賽亞平靜地說，“但蘋果派對我來說，本來就不重要。”

“我想要送蘋果派的人，才是重要的。”

“威爾先生也有朋友，是叫馬爾茲對吧？”彌賽亞竭力地放緩語氣，試圖說服對方，“我有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的朋友。”

“這種機會和他比起來，不值一提，您能明白嗎？”

威爾靜了很久，他終於張開雙手，擁抱了彌賽亞一下，然後笑著對他說：“還記得我剛才對你說的話嗎？”

彌賽亞怔楞地望著威爾，威爾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向另一邊推去。

“強者擁有拒絕的自由。”

“現在，拒絕這個機會，朝著你想要的東西奔跑吧，彌賽亞，你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

在眾人的嘩然喧囂，威爾的含笑遠眺中，彌賽亞深吸一口氣，他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又難以理解的注視中，猛地拽掉了自己身上不合適的袖扣，領結，朝著另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他是要去做什麼？！”

“飛機馬上就要登機了！”

機場清透明亮的光線照在他年輕肆意，不顧一切的臉上，在很多年後彌賽亞都能想得起來，這是他心跳最快的一次奔跑。

聖子之家福利院周圍有一塊廣闊的沼澤和濕地，那是倫威爾家族為了改善自己居住環境所建造的——他們的古堡就在離這不遠處。

尤榮伊站在長廊上，眼神寂寂無光，遙望這片風景優美的濕地公園，遠處隱約能看到一個影子的古堡——那裡安卡學院一院的報道地，此刻天色將暗，那邊隱約透出微光。

這是他們這群劣等品的生長地，有錢人的狩獵場。

感覺好遙遠，又好明亮。

他為什麼想上學呢？尤榮伊腦子漸漸放空，他開始想一些沒有由來的事情。

他想上學，到底是因為見彆人能上所以羨慕，還是自我膨脹，覺得彆人有的自己也該有呢，又或者隻是為了自我欺騙，覺得上了學就不再是劣等品，和那些坐在教室裡的孩子一樣，是被父母承認的正常孩子。

……所以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不過好像因為什麼都不重要了，人沒必要浪費時間去想注定沒有的東西，比如學校，比如父母——

——比如未來。

尤榮伊收回了眼神，他看向近一點的地方，他在等米粒他們回來。

“——尤榮伊！”

在晦暗暮色裡，隔著重重看不清的植株，飛螢，尤榮伊聽到一道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他一瞬間就聽出了這道聲音是誰的，面上非常罕見地了驚愕，猛地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彌賽亞站在那裡，站在門的另一邊，他望著尤榮伊，就和走之前一樣嚎啕大哭：“我還以為你死了！！”

“彌賽亞，你怎麼會在這裡？！”尤榮伊驚怒交加，他原本血色全無的臉都氣紅了，“你現在應該在飛機上！你應該去報道了！”

“有人送我回來了！”彌賽亞眼睛閃閃發亮，一如既往，“我不去上學了！”

“那個人呢！”尤榮伊迅速朝他身後看去，“讓他再帶你走，還來得及……”

“他開的懸浮車，現在這個點進不來了，倫威爾屬地有宵禁。”彌賽亞得意地說，他七手八腳地翻過了門，一把緊緊抱住了尤榮伊。

尤榮伊滿腹的話都堵在了心口，他一瞬之間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能感受到彌賽亞在強烈地發抖。

彌賽亞在害怕。

他忍耐地抽噎著：“我以為你真的死了，我會發瘋的，我會把倫巴卡殺了，然後去坐牢，然後出獄給你守一輩子墓，變成一個瘋瘋癲癲的流浪漢……”

“我不會的。”尤榮伊什麼話都說不了了，他閉了閉眼睛，眼眶泛著紅，“……傻子，我不會的。”

“你太任性了，你這樣做，我們兩個都上不了學。”尤榮伊深吸一口氣推開對方，試圖強撐出一個教訓對方的姿態。

“不。”彌賽亞說，“你可以上。”

尤榮伊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彌賽亞說的是什麼：“你聽薇薇安說的嗎？不行的，這個點倫巴卡還沒有讓懸浮車開過來，我去不了了……”

他眼睛裡鍛著光，在夜裡亮啊亮，他一口打斷尤榮伊的話：“你去的了。”

“二十公裡而已。”他說，“我S級體質，我背你跑過去！”

潮濕的夏末，濕地裡水窪交錯，蔓草叢生，這一向是有錢人開著懸浮車才能暢遊的狩獵天堂，福利院裡的孩子都很怕這個一腳踩下去會深陷的地方，他們太矮，太小，太劣等，逃不出這將人吞噬的沼澤地。

但此刻，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背著另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過這灣口。

尤榮伊眼神恍惚地趴在大口喘氣，艱難行進，的彌賽亞的背上，他問：“……你圖什麼呢？”

他嘶啞地說：“彌賽亞，我不值得的。”

彌賽亞悶了一陣，突然說：“尤榮伊，我其實沒那麼想上學，我也沒那麼想吃蘋果，也沒那麼想吃雞肉，你弄這些東西，我都搞不清楚為什麼，大家也是。”

“但是。”彌賽亞猛地拔出腿，繼續向前走，他仰起頭，汗水大顆大顆地滑落，“我知道你喜歡蘋果，覺得大家要吃肉，很喜歡上學。”

“你把你覺得好的東西都給了我們，所以我們也想給你。”

被世界拋棄的幼獸們在其中一隻的引領下孱弱依偎，在隆冬的深夜裡仰頭懵懂幻想蘋果派的味道，渡過漫長又劣等的人生，彼此馱著對方，走過下墜的沼澤地。

“我們不需要老師。”彌賽亞咧開嘴笑起來，“這個世界的老師沒你好的，尤榮伊。”

尤榮伊閉上了眼睛，他眼淚滾滾落下。

“傻子。”他嘶啞地罵，“你們全是傻子！”

在喧鬨的會場裡，臟兮兮的彌賽亞將同樣臟兮兮的尤榮伊背進了會場，他們渾身上下沾滿了泥汙，尤榮伊筋疲力儘地從彌賽亞的背上走下來，會場裡每個人看他都像是看一個奇行種。

倫巴卡幾乎是難以掩飾地尖叫了起來：“他怎麼會到這裡！”

“我不是讓福利院門口所有能停懸浮車的地方都放了路障嗎！”

唯有一直等在旁邊的米粒和福利院的孩子們爆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他們舉著橫幅，滿臉喜色，絲毫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裡在做怎麼樣下賤又不知廉恥的事情。

——終於，其中一隻幼獸被他們一起馱到了陸地上。

尤榮伊臉色慘白地在眾人的矚目下走到簽名台上，在報名表上寫下了沒有後綴，屬於劣等品的名字。

【尤榮伊】

他簽下名字之後，用那張憔悴的，帶著傷的，站著泥濘的臉，仰頭看向注視他的所有人，對著坐在最上面望著他的伊修斯·倫威爾，露出了一個得意又張狂的笑。

——這是他對抗世界勝利的開始。

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