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榮伊從出生就知道, 對於他這樣的劣等品來說，機會就是最重要的東西。

安卡學院這樣頂級的機會，他一生都不見得會有第一次, 他會用儘一切抓住這個機會。

而倫巴卡顯然不想讓尤榮伊抓住這個機會。

在接下來的這三天裡, 他想儘了法子折磨他, 大到勞動, 小到餓飯, 最嚴重的還有一次“輕微”體罰。

說是輕微，但程度其實並不輕。

夜晚, 醫護室裡。

尤榮伊眼皮濕漉漉地垂著, 睫毛被打得透濕，他穿著濕透的白色睡袍, 兩手搭在鋼盤上，指尖被凍得通紅，纖白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可見。

薇薇安一邊低頭小心地上藥，一邊心疼不已地小聲問：“……現在還好嗎？”

話一出口, 薇薇安就有點後悔自己問了這話, 尤榮伊怎麼可能會好。

福利院的孩子很多，每天要消耗大量的肉類，這些肉類當然不可能是昂貴新鮮肉類, 基本都是凍了不知道幾年的廉價凍肉，但這都是尤榮伊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食物了，之前孩子們都隻有極其廉價營養液可以吃, 很多孩子都營養不良。

每到周六, 就會有運輸車送肉過來，有各種肉類，需要分揀入庫, 這本來和福利院的孩子毫不相關，是廚房的活，但倫巴卡下午突然讓尤榮伊去給廚房做分撿凍肉的活。

凍肉有幾千斤，一般是靠機器人分揀，負責分揀的人隻用操作機器人將凍肉分門彆類地放進冷凍室就行，因此這也不是個困難的活，當然那是對於尤榮伊來說，其他孩子根本不會操作機器人。

但尤榮伊過去的時候，倫巴卡對他說不允許他用機器人，因為機器人壞了，讓他自己搬。

凍肉一塊幾十斤，沉甸甸的像個冰坨子，連正常D體質的成年男性搬運下來都會受不了，不要說尤榮伊隻有F了。

如果是平常，薇薇安知道尤榮伊會有很多小花招躲過這種刁難，但這次尤榮伊老老實實地受了，搬了一下午，回來的時候神色如常，正常洗澡洗漱睡覺，一點異樣都沒有。

如果不是彌賽亞擔心，偷偷跑過去看他睡覺的情況，發現尤榮伊高燒不退，連忙喊她過來，她都不知道這孩子經曆了什麼！

尤榮伊的雙手被凍傷，領口和胸前也有凍傷的疤痕，他並不是彌賽亞這樣粗心的孩子，甚至自己還來醫務室處理過了，但依舊沒什麼用。

薇薇安給尤榮伊找了退燒藥吃下，用紗布很輕地點摁尤榮伊的手指，尤榮伊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地蜷縮手指，但依舊很配合。

“薇薇安老師。”尤榮伊的聲音嘶啞，“我已經差不多了，你明天還要做事，先回去睡吧，剩下的我自己可以處理的。”

薇薇安抬起頭，她深吸一口氣放下紗布，眼眶發紅：“你下午的時候應該來找我的，我能幫你和院長說。”

“倫巴卡正在氣頭上，你去找他他也會責罰你的。”尤榮伊搖了搖頭，“彆為我哭，薇薇安老師，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薇薇安難過不已地看著尤榮伊藏開的睡袍衣襟皮膚上成片的凍傷：“我該為你高興什麼？”

“倫巴卡這幾天瘋了一樣的折磨你，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下。”

尤榮伊用綁了繃帶的手指扣上睡袍扣子，平靜抬眸：“倫巴卡這樣泄憤一樣責罰我的行為，反而是他對我束手無策的體現，他希望通過折磨我來激怒我，讓我犯錯被他找到由頭扣下錄取信件。”

“薇薇安老師，這說明這是他最後的阻攔了。”

薇薇安一怔。

尤榮伊看向醫護室窗外，黑夜裡，蘋果樹安靜地矗立著，他聲音很輕：“隻要我能熬過這三天，我就有離開這裡的機會了。”

“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薇薇安有些怔然地看著尤榮伊側臉上很淺的，幾乎是一閃而過的笑意，他漆黑的眼底透著一種期待已久的解脫和釋然，仿佛放下了很多東西。

他繼續輕聲說：“我小時候剛知道自己是劣等品的時候，難以接受，仇恨一切，總覺得命運和世界對我都不公平，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連掙紮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我最恨的時候，既想殺了自己，又想殺了彆人，後來漸漸接受了一切，知道自己這輩子大概隻能做個下等貨色。”

“但三天前，我聽到伊修斯·倫威爾那封推薦信的時候，那一瞬間覺得……”

尤榮伊緩緩轉過臉來，他臉上不再冰冷，是一種很淺的恍惚和柔和：

“世界和命運對我好像還沒有殘忍到底。”

“薇薇安老師，沒有你，沒有彌賽亞和其他孩子，我熬不到現在。”雖然被折磨得臉色蒼白，但尤榮伊的眼睛是前所未有明亮，他甚至罕見地笑出了弧度，眉眼輕輕彎起，聲音輕緩，帶著一點斟酌。

“我知道老師沒有孩子，等老師退休之後如果沒有更好的去處，我從安卡學院畢業之後，應該是有贍養您的能力的。”

“您願意嗎？”

薇薇安呆在原地，她從事福利院事業將近三十年了，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會因為她的善意對待而思考她的養老問題。

望著尤榮伊的眼睛，她無數次，無數次地想起那個問題——

——到底是什麼樣的父母，才舍得遺棄這麼一個孩子？

*

三日後。

福利院大門口拉了一條很大的歡送會橫幅——【恭喜彌賽亞和尤榮伊被安卡學院選中】。

彌賽亞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小禮服，帶著絲綢緞帶蝴蝶結圓頂禮帽，穿著白色棉質地及膝長襪，圓底皮鞋，腳翹起一下一下地踩，悶悶不樂地趴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之前他光顧著給尤榮伊能上學高興了，過了兩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和尤榮伊不在一個學校，不僅不在，而且還隔得很遠。

尤榮伊要上學的學院在倫威爾屬地下的聖院，位置在離聖子之家不遠的地方，他要去的是A國的一院，足足隔了一個大洋！

根據金豬院長哼哼唧唧地透露，尤榮伊要去的聖院報名截止時間在三天後的下午六點，他要去的一院的報名截止時間雖然在一周後，但需要提前去主城區做體檢，拿報告，然後和其他人一起做飛機彙合去A國。

今天一大早他就要被一院派來的人接走。

彌賽亞想到這裡，很不開心，或者說，很不適應，他穿著自己平時從來不穿的高端小禮服，站在自己平時混在一起的福利院孩子的對面，怔怔又呆呆的。

尤榮伊站在孩子群裡，安靜地和他對望。

彌賽亞有點想哭，但他不知道為什麼。

一輛印有湖中火標誌的一類懸浮車從遠處駛來，緩緩停在了聖子之家的門口，有一個男人從上面走了下來，去旁邊和倫巴卡交談，兩人一邊交談一邊看向彌賽亞這邊，交談完了之後男人徑直朝著彌賽亞走來，很明顯是要接他走了。

“一路平安。”尤榮伊先開了口，“好好學習。”

“少惹事，那裡和福利院可不一樣，估計都是權貴，不是你能惹的。”他語帶警告。

“但如果真的惹了什麼事。”尤榮伊頓了頓，“那就聯係我，我來給你想辦法。”

彌賽亞猛地仰頭，他眼眶通紅，拚命眨眼竭力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用力地嗯了一聲。

來人將彌賽亞接上了車，彌賽亞一邊走一邊拚命地往回看，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大哭出聲，拚命地對著福利院裡的尤榮伊回收，哭喊著：“尤榮伊，拜拜！”

尤榮伊很輕地提了一下唇角又迅速落了下去，他輕聲說：“拜拜。”

彌賽亞被帶上了車，倫巴卡跟著地獄湖派遣來接彌賽亞的人往外走，他眯眯眼一掃哪輛價格不菲的一類懸浮車，突然握拳嗆咳了兩聲。

“威爾先生。”倫巴卡輕聲說，“聽聞您隸屬於的地獄湖，是一個很有名的組織。”

威爾先生就是地獄湖派來接彌賽亞的人，他是典型的A國人長相，下頜骨方正，牙齒大而白，短小緊簇的暗黃色頭發摸了發油向後梳成一團，眉眼濃重。

他一聽這話就大笑，一點也不避諱：“地獄湖的確是很有名的灰色組織。”

何止是灰色，簡直是漆黑，地獄湖從人體器官走私到一到四類精神處方成癮藥物的販賣，鼎盛時期，公開走私非法VR設備【工作VR】，一度利潤大到讓A國為之改編律法。

後來工作VR被明令禁止後，地獄湖勢頭不如之前，但現在依舊是全球數一數一的組織，可以和倫威爾這個老派家族分庭抗禮。

倫巴卡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

他不敢得罪倫威爾家那位行事決斷酷烈的少爺，對尤榮伊怎麼樣，但如果尤榮伊出事是地獄湖的人乾的，就和他一點乾係也沒有了。

“威爾先生，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倫巴卡肥胖的身軀輕輕往威爾旁邊一靠，他一點自己手腕上的全息設備，瞬間跳出一張全息照片，“你看他怎麼樣？”

照片上的孩子眉眼冷豔，微卷的長發搭在身後籠成高高的一束，漆黑的眼珠子冷冷地盯著攝像頭。

是尤榮伊。

威爾一看這照片就吹了一聲口哨，問：“真夠漂亮的，什麼體質？”

“F。”倫巴卡回答。

“隻有F？”威爾摸了摸下巴，嘖嘖遺憾，“可惜，要是能有個C，估計很多富人願意買下他，F太不經折騰了，富人不喜歡自己床榻之間染血。”

“F體質買回去隻能做觀賞魚，估計不太好銷。”

他語氣稀鬆平常，就像是在聊買賣一隻小貓小狗，或者一件貨物。

“那如果一定要往外帶走他呢？”倫巴卡小聲詢問，“威爾先生還能有什麼其他好路子嗎？”

“F的話，你出手得急，可以賣給地下運輸公司做苦工，他們最近很缺人。”威爾看著照片頗有些心癢，“但這麼好的樣貌，就做苦工太可惜了……”

“那就苦工！”倫巴卡一錘定音，“威爾先生有什麼渠道嗎？”

“隻有一個嗎？”威爾問，“一個我不太好走。”

倫巴卡思索片刻後，遺憾地表示：“這裡可是倫威爾治下，我敢走一個已經很不錯了。”

“一個可沒什麼利潤。”威爾笑笑，“不過這次就算是和院長交個朋友，我幫你找找吧，你想辦法把人弄出來，我讓在地下運輸公司的人去接應。”

倫巴卡連忙道謝：“謝謝威爾先生。”

尤榮伊站在門口，他靜靜地看著遠去的懸浮車和彌賽亞，一直到對方的影子都看不見，才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準備回去。

“尤榮伊。”倫巴卡的聲音突然傳來，他眯著眼睛招了招手，“你過來。”

尤榮伊一頓，還是順從地走了過去：“院長，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倫巴卡眼皮一耷，意味不明又滿含惡意地看著尤榮伊：“彌賽亞走之前，他還差一個社會活動沒做，你幫他做了吧。”

社會活動是福利院一種特殊的社會活動形式，通常是讓福利院裡的孩子去社會上從事一些輕微勞動，因為他們通常是基因等級很低的孩子，並不能從事很繁重的工作，通常社會活動是很簡單輕易的。

比如說他和彌賽亞最常見的社會活動，就是去有錢人的婚禮上當花童。

因為彌賽亞長得金發碧眼，樣貌標誌，像個小天使一樣，他的樣貌也不差，很多有錢人都喜歡讓他去扮演花童。

眼下這個情況，很明顯這個“社會活動“並不簡單。

但猜到有問題又怎麼樣呢？在這個當口，他很清楚自己沒什麼拒絕的權利。

尤榮伊抬眸注視了倫巴卡良久，盯到倫巴卡臉色有些難看，才垂眸應了下來：“好的，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