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攤中, 因為溫暖小區的棋牌室被包了,不知道在外面哪裡打了一晚上的黃文醉醺醺地伏趴在桌面上,他一邊打醉嗝, 一邊嘴裡嘟囔著:“再來,再來!”
“我要翻盤了!你們都彆走!輸不起是吧!”
有人靠近了他, 黃文的臉上落下陰影,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看到一張淡薄英俊, 年輕男人的臉, 旁邊是個帶著明顯厭煩神色的女人。
陶芙嫌惡地望著醉得人事不知的黃文:“找了半天,沒想到這賭鬼在這裡。”
“尤榮伊讓我們找到帶他過去。”柏和同淡淡道,“走吧。”
“今晚一切都會結束了。”
晚上九點, 廠外的燒烤攤熱氣蒸騰,是最熱鬨的時候。
冰工廠今天不用上工製冰或者運輸, 放了一天假, 廠裡的工人都歡天喜地地出去玩了, 相比起廠外的熱鬨,冰工廠內空蕩無比, 煙塔空寂, 宿舍寥寥,隻有辦公樓的廠長辦公室還亮著燈。
楊鴻威坐在辦公桌後, 陰鬱地和靠牆抽煙的石洪文面面相覷。
他們剛從外面回來,找了一天,一無所獲。
楊鴻威剛要抬頭開口說什麼,突然猛地注意到他對面那張一整牆的巨大財神圖不對勁——在財神右手捧著的金元寶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貼上了一張白紙。
“老石!”楊鴻威沙啞地拔高了聲音, 他指著財神圖,“你看那是什麼!”
石洪文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目光一頓,起身走了過去扯了下來。
白紙貼得不高,被一張寬幅透明貼在上面,一撕就下來了,石洪文抖開白紙一掃,上面寫著兩行冷利挺拔的字:
【楊小花在我們手裡,如果想要要回她,就帶上三百萬來工廠的製冰車間來找我們。】
【如果現金不夠,可以折算物品。】
白紙的背後用透明膠貼著一縷纖細柔軟的頭發,還有一個小女孩的發夾,赫然是楊小花的。
楊鴻威湊過來看這字跡內容,猛地一驚,慌亂地看向石洪文:“這是勒索!”
石洪文不耐道:“我有眼睛會看,不用你說!”
“三百萬!三百萬!”楊鴻威似乎被這個數字極大地刺激到了,來回走動,雙手扒拉臉皮和頭發,幾乎要暴躁地跳起來,“開口就要這麼多錢,他怎麼不去搶!”
“怎麼?”石洪文夾著煙,淡淡一睨楊鴻威,“你不想出?”
他眼神語氣都輕描淡寫,但這神態從他那張蒼老黝黑,又溝壑縱橫的臉上亮出,給人一種不可直視的殺意。
楊鴻威仿佛被這眼神給釘死在原地,忍不住有點發顫地舔了下嘴皮,無力地辯解:“老石,真不是我不想出,三百萬太多了,我真的拿不出……”
三百萬太多了,要真的出出來,不僅要把這幾年冰工廠掙的交出來,連他以前在熱力廠幾十年攢下來的老本他都要吐出來!
這不如刮了他的皮!
“楊鴻威,我留你一條命,不是為了讓你大富大貴的。”石洪文嗤笑,用手背拍了拍楊鴻威的臉皮,輕聲道,“是為了讓你出人出錢出力的。“
“你他媽要是不願意,我殺你和殺彆人沒什麼太大的區彆,連死帶吃,幾分鐘的事。”
隨著石洪文的輕聲低語,窗戶外血猴子移動的身影影影綽綽,有血猴子爬到了窗戶邊,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緊貼在窗戶之上,口水直流地望著裡面兩腿打顫的楊鴻威。
“老石,你不能這麼乾……”楊鴻威往後退,他咽了一下口水,背靠上了牆面,“我們可是多年的生意合作夥伴,沒你這麼背信棄義的……”
“背信棄義?”石洪文聽了沒忍住嗤笑,“楊鴻威,你對我和楊樹平乾過的事情你是一件不提啊,我們什麼時候談得上合作夥伴四個字了?”
他眼底流轉著扭曲猙獰不見底的恨意,但臉上卻是譏諷又輕飄飄的笑:“你私下補牆,遮掩證據,煽動那三十三人給你作偽證,把煤氣泄露的臟水潑到楊樹平身上,我看你的確是過得太好,全忘了。”
“那怎麼能算是我乾的呢!”楊鴻威臉色蒼白地辯解,“我確實補了牆,但我也就是希望楊樹平能賠點,我哪裡知道他們能瘋到那個地步,衝到公安局去鬨,衝到楊樹平病房要他拿一百萬來賠償!”
“我根本沒想他死,誰知道他會跳啊!”
“真要論起來,逼死楊樹平的也是那些人,和我無關!”
石洪文閉了閉眼,這話他在過去三年裡已經聽了太多次,已經聽到耳朵起繭子,閉目不能忘的地步。
“我不是要讓他死!我們就是圖點錢!”
“喊得高不是真要那麼多!就想要個幾千塊,怕他不給嘛,就去病房問了問,誰知道……”
“沒想到他會跳的,真沒想到!”
這麼多年,石洪文連著殺死審問了那三十三戶裡的人,裡面不乏有人說了實話和原委,說出了楊鴻威誘導這件事,石洪文並不傻,前後一對,又去核查了牆壁,記憶當中空缺的真相終於被補齊,當年的事情幕後真凶水落石出。
但水落石出又能怎麼樣呢?
他當時殺得眼紅,已經連殺了十幾人,殺得人鬼不分,恨意洶湧,比著楊鴻威的脖子也要他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楊鴻威被石洪文的雙手扼捏得滿臉漲紅,聲嘶力竭地慘叫求饒,“老石,我死了,小花怎麼辦!你怎麼辦!”
……對啊,楊小花怎麼辦?
石洪文望著對方涕泗橫流崩潰大哭的臉一瞬之間覺得空茫,仿佛那些洶湧的恨意帶著他身體裡的血肉被掏乾,隻剩一副名為複仇的腐爛人類空殼。
他緩緩地停下了手,神色空洞地踉蹌後退。
……楊小花根本沒有自己吃人的能力,平日裡都是餓得不行才肯吃兩口,像隻不認主的小貓,孱弱又倔強,不肯吃他這個後來飼養者喂的食物。
這一年來,如果不是楊鴻威費心養著,用錢勤勤懇懇,戰戰兢兢地幫他殺人善後,哄著楊小花吃點東西,楊小花根本沒辦法安穩活到現在。
雖然他現在已經是神官了,但石洪文依舊困在這幅醪糟的人類身體裡,他和楊小花在這人世間生存需要安全的地點,穩定的食物來源,以及最好不要被人發現。
神官的力量的確很強大,但並不是戰無不勝,什麼都能對抗的,神力被用光之後他們也會變得十分虛弱,如果不能及時進食人類補充力量,他們未必能抵抗人類的刀槍火炮。
楊鴻雖然隻是個人類,但這是個可以擺平很多事情,為了錢可以不折手段的人類,連吃人都能接受——這一點尤為難得。
石洪文怒氣上湧地衝進楊鴻威的辦公室,又突然地停在了當中,他背後是那副巨大的財神畫,面前是造價高昂的紅木桌,眼前是劫後餘生,自己親手鬆開的楊鴻威。
楊鴻威生怕再惹到他,小聲說:“我知道我錯了,但都是為了錢,人活著哪有不用錢的,你也要用,小花也要用,對不對?”
石洪文搖晃了一下,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又無比癲狂的大笑,他捂著臉流淚,嘴角咧得就像是他結婚那天壓不住的唇角。
三十三戶人跪地求饒,人人都說日子過得不易隻為求點小財,真不是故意的。
楊鴻威流淚祈禱,他說熱力廠效益不好隻想楊樹平賠點小款,沒想到他會跳。
神官高高在上,隻是回應凡世祈禱,收取代價,哪管生離死彆,愛恨煩擾。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人人好像隻是求點小錢,怎麼事情就發展到了那一步,好似真是他們自己小題大做,沒抗住這小小意外,才導致如此慘禍。
石洪文誰都恨過,他殺了那三十三戶人,怒起來就往死裡揍楊鴻威,楊鴻威也不敢還手,最恨的時候,他甚至連楊樹平都恨。
他恨這個濫好人的不知分寸,恨他的懦弱逃避,說跳就跳,沒有一絲餘地。
但恨到最後,最恨自己。
恨自己沒有跑快點拉住楊樹平,恨自己慢了一步,沒有阻止楊小花神降,恨當初和楊樹平相遇,讓他從爛泥裡把自己撈起來,從此天真地誤以為爛人能救回,一發不可收拾的好心。
石洪文沉沉地望著辦公桌後的楊鴻威,扯了下嘴角,深吸一口煙移開視線:“你怕什麼,好生拿錢出來就行,我當初那麼恨都留了你一條命,不至於隨便殺你。”
“好好聽話,錢以後還能掙,小花出事了。”石洪文呼出煙氣,喃喃道,不知道在說楊鴻威還是在說自己,“……可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
夜晚十點,夏夜沉熱,枯黃樹葉間知了聲起伏。
冰工廠製冰車間內。
車間是被尤榮伊開鎖撬進來的,這是一個有熱力車間改過來的製冰車間,除了流水凝冰的管道和切冰的大型機床,堆疊的,用來裝冰的泡沫箱子,還有以前熱力車間留下來的一台老舊火煤鍋爐機子,就擺在切冰的機床旁邊,占了很大的車間面積,十分突兀。
“我剛剛繞了一圈看了下,熱力廠之前留下來的其他鍋爐好像都被搬走了。“黃景輝好奇地探頭打量這個唯一被留下來的鍋爐,“怎麼這個被留下來了?”
尤榮伊垂眸一掃這鍋爐的邊緣,那裡貼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藍底一寸,上面是一個青澀瑟縮的年輕男人,是負責燒和調試這個鍋爐的司爐工。
這鍋爐被留下來的理由頓時明顯。
“石洪文不會丟這口鍋爐的。“尤榮伊輕聲說,”這是楊樹平曾經上工燒的鍋爐。“
遠處傳來隱約的腳步聲,靠在機床旁閉目休息的Leo一瞬睜開,他眯眼看向車間半垂下的卷簾門外,門外從遠至近地走來兩個提著三個麻袋,穿著黑色皮鞋的男人,麻袋裡若隱若現的紅色鈔票的影子。
“尤榮伊。“Leo壓低聲音,“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