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是個戀愛腦的事實。”】

這個少年難過得像是馬上要死掉了一樣。

這是柊真白的第一個念頭。

而對方幾乎完全藏在陰影之下的靈魂，正透過沒有光亮的眼睛和拒人千裡之外的面容，像孩子一樣大聲地呼救和大聲地嚎哭著，甚至他覺得，如果這不是在公共場合，又或者他此時沒有站在櫃台後面，那這個渾身豎著刺少年就會立刻放任自己牢牢地蜷縮起來，像個被重傷的小獸那樣。

那是一個受傷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標誌。

柊真白很難形容盤桓心頭的沉悸，他不是感情豐富且柔軟的人，但在對方泄露情緒的瞬息之間裡，他卻好像飛蛾撲火般共情到他搖搖欲墜的絕望和悲慟。

難怪啊……

難怪那一刻他的腳步會踉蹌成那樣。

也不知道那些擺滿了書的，僅預留出一條狹窄過道的書櫃有沒有撞到他——這個柊真白的第二個念頭。

就這樣，在這個安靜的幾乎連呼吸都聽不到的室內，隔著這段不算遙遠的距離，兩雙眼睛安靜地對視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悲戚的少年收斂了所有的表情，他邁開蹣跚的步伐，走到了櫃台面前：“就要這本書吧。”

漠然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安靜，柊真白沒有移開目光，太宰也沒有。

太宰在判定著，從自己一手建立的情報網裡，也從對方展現出來的細枝末節中，比如那一點細微聲音就能頃刻鎖定方位的動作，過分平靜清澈的眼睛，還有一看就是學校製服的西裝褲……他正從這些情報中判定這個和他同齡的黑發少年的來路和目的。

而對方應該也正在做一樣的事情，大概隻需要幾秒鐘吧，這個從未出現在他的情報網內的不知名少年就會認出他來自港口黑手黨的事實，然後他也許會驚恐地顫抖，也許會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吧，太宰漠然地看著對方接過書。

‘嘀——’地一聲，價格顯示出來。

“你好，這本書五百日元。”

太宰無聲地從口袋的角落裡翻出一塊五百日元的硬幣遞過去。

但對方沒有接，這個收銀員僅僅是那樣安靜的注視著他。

如水墨畫一樣漂亮的五官閃過一絲凝重，漆黑的眼瞳卻變幻出讓人無法理解的表情，那是一個集齊了震驚，思索，恍悟，然後變得寧靜而安詳詭異的表情——這個表情轉變實在太明顯，明顯到根本忽略不了。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就好像能聽到彼此的心跳一樣，太宰看著他緩緩地長出一口氣，露出稱得上安撫的笑意，溫聲說道：“對不起，第一次用，可能不太熟練。”

拿著硬幣的太宰愣了一下。

下一刻，當著他的面，他看到櫃台邊上的電子時鐘一下從16：24：58一跳，變成了16：24：30。

逆……逆轉了！

鳶色的眼眸乍然一縮。

緊接著，世界就像是突然花屏的黑白老電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堪，心頭傳來熟悉的感知，‘人間失格’被觸動了。

一晃而過的失重感之後，太宰還沒看清周圍的環境，然後就聽到那聲熟悉的‘嘀——’。

那是收銀台電腦裡發出的聲音。

“你好……”

手指微微一動，太宰循著聲音抬頭，櫃台後的黑發的少年笑意如舊，但說出的話卻不是他預料中的那句五百日元，而是……

“請問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太宰：“……”

太宰：“？？？”

“突然被問名字的話，確實有些唐突……”黑發的少年思索了片刻，而後恍悟了一樣，“那換一個問法吧。”

話音剛落，桌面的時間又一瞬間從16：25：01一跳，再一次變成16：24：30。

熟悉的‘嘀——’第三次響起。

“你好，請問……”黑發少年的神情非常誠懇，而且柔和。“請問你想不想多一個會從天而降的戀人……”

太宰：“………………”

太宰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幾乎隻是一瞬間，從這一點細枝末節裡，他已經推斷出了所有的事情。

這是一個異能者。

一個從未被人發現並記錄的異能者，時間係，很強大。

定論為是時間係而不是精神係的原因，是因為他是極致反異能‘人間失格’的擁有者，精神係的異能對他不起作用。那麼，不是精神係就隻能是時間係了。

時間係的異能，作用對象是時間，時間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無法被‘人間失格’限製，所以能正常發動。

發動的異能會修改時間。

時間被修改後會逆轉，逆轉成功時，異能判定發動成功。

隨後，當時間回到過去，世界就開始進行自我修正。就像中原中也使用重力將一棟高樓搬上五十米高空，然後撤去異能任其自由落地造成的後果一樣，隨著時間逆轉，世界回到過去是自然而然會發生的事情，而擁有極致反異能‘人間失格’的他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

太宰漠然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在內心裡說出最後的結論，最終的結果是，他能保留記憶並順著修正的世界返回到過去的時間裡。

——所以說，這哪裡是時間的異能者，太宰面無表情地抬起頭，重新看向面前的黑發少年，這明明應該是時間的神明才對。

“這也不行嗎？”黑發的少年仔細地端詳著他，他自顧自地低語著，“那，這麼說，應該先要找到讓你情緒低落的原因。”

太宰沒有動，但下一瞬，他再一次看到了電子時鐘上的數字跳動。

16：27：05，變成了16：20：00。

時間被逆轉了七分鐘。

熟悉的失重感後，縱使有所準備，但重新看清周圍的刹那，鳶色的眼眸還是不受控製地瞪大了一些，因為他發現他又重新回到了書櫃前。

各式各樣的書擺在他面前的書櫃上，他甚至還能看到他抽出書冊後形成的空格。

他瞪著那塊空格，然後就看到站著櫃台後面的穿著圍裙的黑發少年以極快地速度，幾乎是閃瞬間來到書櫃的過道。

他來到後也不靠近，僅僅隻是他看著他手裡的書，又定睛看著他的神情，像是在分辨什麼，片刻之後，他落下判定詞：“不是這個點。”

話音落下，太宰再一次看到電子時鐘從16：20：01一跳，變成了16：18：02。

員工室大門被拉開，穿著圍裙的黑發少年大步而來。

得出結論：初始點不同，證明這個時間的神明也同樣受世界修正的影響。

維持著靜默的動作，太宰繼續思索著，直到黑發的少年說出否定詞句。然後，時間又一次被逆轉，電子時鐘從16：18：03變成16：15：03。

五秒鐘後，穿著學校製服的少年從大門徑直衝來——結論：雖然趕來的時間越來越長，但每次都直衝這裡，證明他也擁有世界修正前的記憶。

時間又從16：15：05變成16：10：05。

八秒鐘後，背著書包穿著製服的少年帶著一身塵土出現在他面前——結論：唔……從塵土的數量看，他有理由懷疑這人應該剛下電車，不，應該是直接跳了電車，然後跑過來的。

再從16：09：03變成16：07：03。

再再從16：07：03變成……

……

就這樣看著時間一次又一次地跳動，太宰他……太宰他麻木了。

他開始盤腿坐下，任憑身後的黑色大衣將過道覆蓋，等待對方從遠方趕回來的同時再次翻開手裡的‘書’——這本在彆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完全自殺手冊》，在他看來卻相當於世界的讖語。

對，就是讖語。

雖然是在這間偏僻的書店找到的，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本‘書’並不是普通的書，它是一本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書’，相當於世界的本源，任何人在其上書寫願望都會得到實現，除了他。

因為‘人間失格’。

作為世界唯一的究極反異能者，他的異能和無所不能的書形成了一個特異點，通過這個特異點，他讀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記憶，那是一段足夠令他徹底沉入深淵的記憶——與友人相聚時的歡樂落寞，死彆時的絕望哀慟，對自己無法施以援救的憎恨……

剛剛被壓製下去的濃烈的情緒再一次翻湧上來，就如同狂風暴雨下漆黑可怖的潮水將他淹沒，鳶色的瞳孔縮緊，但這一次他沒有任憑自己沉浸，雖然雙手還是抑製不住地發出微弱的顫抖。

“看來確實是因為這本書。”

清朗的聲音響起。

太宰驀然抬起頭，這才發現逆轉時間的黑發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正蹲在兩米之外，安靜地看著他。

這是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能夠和他溝通，又不會激起他的抗拒意識——看來對方是個很會把控距離的人。

時間一點點過去，電子時鐘再一次跳到16：24：03秒。

這一次，櫃台的電腦沒有發出‘嘀——’地一聲——這是當然的，畢竟他們兩人現在都蹲在書櫃邊。

太宰沉默了片刻，從口袋裡再次摸出那塊五百日元的硬幣，鄭重其事地拋到對方手裡。

“這本書我已經買下來了。”

他這麼說時，其實已經做好會被這個強大的異能者搶走‘書’的準備了。

這是一個強大的時間係異能者，他可以將時間回撥到他拿到‘書’之前，然後正大光明的將‘書’占為己有。

但柊真白沒有，他看著這塊嶄新的硬幣，又看了看太宰，最後接了過來，三秒後，他像是恍悟般，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語調說出震驚的話：“我還沒錄入櫃台，你怎麼知道是五百日元？”

太宰：“……”

柊真白：“所以，你是真的有記憶。”

太宰沉默了一會：“是哦，我確實是有記憶，那麼你要殺掉我嗎？”

“欸？”柊真白一瞬間變成豆豆眼。“為什麼我要殺掉你？”

太宰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甚至在那雙淤積黑泥的鳶色眼眸裡，仿佛藏著一整個深淵，而深淵裡又透出了幾分讓人看不懂的希翼，就好像他也正期待著會被人殺掉，然後去到期望的彼岸那樣。

“你之所以會問那句話，是因為在我之前，從來沒有人發現你的異能吧。因為時間是被逆轉的，所以沒人能在你發動異能之後保有記憶，那麼，沒有人能記住，就沒有人能發現你的存在，所以，你不想殺我滅口，或者弄清楚我為什麼會有記憶後，再殺掉我滅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唔，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是，相比於你為什麼會有記憶，我更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

“你剛剛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死掉了一樣，所以，”柊真白的語氣仍然那樣平靜，就仿佛他對著一個陌生人說出這樣的話也完全沒有問題一樣，“我有些顧及不到這些小事了。”

“…………”

錯愕轉瞬即逝，太宰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他就看到柊真白站了起來鄭重地將那塊五百日元硬幣單獨收進衣服口袋裡，然後又從錢包翻出一張一千日元，到櫃台打單，再自己給自己找零。

太宰忍了忍沒忍住：“冒昧一問，你為什麼要將那五百日元單獨收放？”

柊真白：“你不是有記憶嗎？”

太宰：“所以呢？”

柊真白看向他，再一次用實際行動向太宰展現了那個集齊了震驚，思索，恍悟，然後變得寧靜而安詳詭異的表情，就像是……他這個表情就像是自己說服自己接受了什麼不得了的現實一樣。

從未失手的心操師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的這個表情的意思是？”

“啊，這個啊，”柊真白指著自己，平靜地說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我接受了自己。”

“……接受自己？”

“嗯，”柊真白繼續道：“接受了自己居然是個戀愛腦的事實。”

話音落下，無數次逆轉時間帶來的記憶裡，那句‘你想不想多一個會從天而降的戀人’脫穎而出，並開始在耳邊無限回蕩。

年僅十六歲的，無論怎麼說都還是個青澀少年的太宰表情徹底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