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二十九章 全員都是壞心眼(1 / 1)

趙鹿鳴一直有一個憂慮, 就是兩軍交鋒,新式武器都是應當被藏起來的——藏起來,才能出其不意, 攻其不備, 建立奇功。

這想法其實沒毛病, 但她沒有深思熟慮過的是,清弓所用的工藝主體並不是憑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完顏活女將箭矢和鎧甲扔在了這一群勃極烈面前,接下來的發展就完全出乎趙鹿鳴的意料了。

……但事後想一想,嘿,怎麼不算是合情合理呢?

完顏婁室, 完顏粘罕, 完顏希尹,這幾位在金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挨個將箭矢拿過去看,又叫來軍中負責檢修弓箭的工官。

“箭這樣長大, ”完顏婁室問,“咱們的弓可能射出它?”

工官就拿了女真人的弓去帳外試一試。

寒風獵獵裡, 女真人的馬弓試了一下, 明顯是不成的。

換步弓。

幾張步弓試了個遍,似乎與這根箭矢相配, 但又有些不趁手的地方。

最後叫來一個有名的戰士, 天生神力, 所用的弓與旁人也不同,是自家花了大價錢造出來的強弓, 足有三石之力。

彎弓搭箭,將弓拉開,寒風中,這名力士額頭上漸漸就起了汗。

“這樣重的弓才能與它相配, 那些靈應軍道士難道是怪物不成?”

軍中竊竊私語間,力士突然一聲暴喝!

這支箭離弦而出,一箭釘穿了三十步處的箭靶!

驚呼陣陣。

“這箭與我的弓倒是相配,”力士說,“並無十分蹊蹺處。”

完顏希尹向身側親兵遞過去另一根箭。

“這根呢?”

力士拿過來看了看箭頭,掂量了一下箭杆,又仔細查看了一下箭羽,就笑了。

“這不是咱們女真人的箭,與我的弓不相配。”

完顏希尹看向了身側的女真將領們:“這是宋軍的箭。”

這話說得並不高聲,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

“監軍是說……”

完顏希尹衝完顏婁室點了點頭。

“按活女所述,再加這根箭的製式,豈不熟悉?”

“這是咱們女真的強弓。”

完顏粘罕將目光從釘穿箭靶的那根長箭上移開,望向了孤身一人回到石嶺關外的完顏活女。

“你帶回了一個很了不得的消息,”他說,“足抵你的死罪。”

這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話,但完顏活女一點也沒有被它所打動。

他心中有迷惑,但他說不出口,他的靈魂與身體已經到了極限,現在這一切都短暫地不再屬於他。

周圍有驚呼聲,很快他就被抬去了醫官處,將這個巨大的謎題留給了其餘女真將領。

趙鹿鳴所用的清弓,實際上是金朝女真人所用強弓的優化版,更長大,更穩定,能讓沒有那麼大力氣的人也能開弓射箭造成殺傷。但研發它的基礎是女真強弓,這一點是不能回避的。

這個關鍵點,這幾位女真將領都已經想清楚了,他們都不是笨人——可他們無法理解,靈應軍怎麼會得到女真弓呢?

他們哪來的渠道?哪來的樣品?哪來的工匠啊?!

完顏活女是被抬下去了,可剩下的人就都陷入了一場莫可名狀的頭腦風暴中。

一個十三四歲,金尊玉貴的小女孩如果走到他們面前說:“這並不是我在女真弓基礎上研發出的新武器,我隻是站在千年歲月長河前,從中取一顆冷兵器時代物美價廉的珍珠而已……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他們是不會感到驚喜,也很難說意外的——這事太抽象了,差不多相當於大宋皇帝信奉的道家神明真身下場替他們打這場戰爭的抽象程度。

理解不了,沒辦法理解。

一群上了歲數的中年女真人沒辦法想得那麼抽象離奇,那他們就隻能往更現實的方向猜:如果女真弓的工藝和技術是被人泄露出去的,這是怎麼個過程?誰會是幕後黑手?

在一個多月前,宋金還是親親熱熱的好朋友,雖然去年在雲中府打了幾場仗,但在女真人看來,那算不上打仗,他們隻是策反了一群遼地漢兒,這些新皈依者就自動自覺替他們把仗打完了,雲中府也占領了。

在此過程中女真人沒怎麼用過他們的弓,更沒有經曆過被俘虜,被繳獲的敗仗,這就沒道理被宋人繳獲——況且按照活女所說,宋人是已經將他們製弓的技藝研究得明明白白,這恐怕不僅是一兩張被繳獲的女真弓被無心仿製,而是有心之人的故意為之。

什麼人與女真人交戰多年,熟悉女真強弓的威力,有機會得到女真的工匠與圖紙?

“我曾聽聞,朝真帝姬得了一把佩刀。”完顏婁室忽然說。

“慎言。”完顏希尹立刻打斷了他。

遼主已經被他們擒獲,降為海濱王,之所以寬仁地給他王爵的位置,就是因為女真人不想要繼續與契丹人死戰——他們必須施放出一個友好到足以雙方能各退一步,接受眼前現實的信號。

大遼國滅不過數載,契丹仍有百萬之眾,軍中更有大量契丹士兵。而今宋人款待遼人的消息一出,已經引發了軍中騷亂,清源城之役有強弓射死太多女真騎兵,使女真人不能對仆從軍起到壓製作用的緣故,但宋軍“善待契丹人”的毒計更是令完顏活女兵敗垂成的罪魁禍首!

但這不是他們能輕易說出口的話。

驅逐甚至是屠殺軍中的契丹人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然而他們不僅做不到,甚至想都不能想。

但對契丹人的疑心,以及疑心下自然生出來的舉措,卻是他們無可規避的現實。

當然,除了這個極其危險的話題之外,他們可以做一些彆的嘗試。

“都勃極烈還有幾個年輕的兒子不曾迎娶正妻?”完顏粘罕忽然問。

完顏希尹愣了一下,而後迅速反映過來,“阿鄰往後,應當還沒到娶親的年紀,可以為其謀劃。”

“待都勃極烈下旨遣使,”完顏粘罕似乎想歎一口氣,但最後還是笑了一笑,“咱們當儘取代忻兩州的珍奇,為這位公主添妝才是。”

“若她是我族的女兒,”完顏婁室說,“女真人若保不住她,就算殺了她,也不能讓她落在外人的手中。”

“話是不錯,”完顏希尹面不改色地說道,“但我觀宋主,並非這樣硬氣的人。”

他們說起這樣隱秘的謀劃時,聲音便壓低了,不叫外人聽見,躺在醫官帳中的完顏活女就更聽不見了。

傷痛與饑寒疲憊幾乎要了他的命,讓他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初時像是被浸在四月的混同江中,江水上還漂著一層薄薄的浮冰,他被扔進去,像他許多個同族那樣,沉進深深的水裡,去尋覓一顆能讓遼主滿意的北珠。

可後來江水不知怎麼就蒸騰了起來,四面都燃起了烈火,就像他襲奚王霞末那一日,營中起的大火——他的嘴唇枯槁,身體裡流淌的血也要被烤乾,他須得尋到一條活路才行!

他在那漫天的烈火,徹地的冰封中走了很久,走得饑渴難耐,隨時想要倒在地上死去,終於看到了一點光亮。

他看到了一匣點心,他知道那東西做得精細,滋味甜美,與生馬肉和雪水天差地彆。

可他的夢裡怎麼會有那匣點心呢?

完顏活女是個極警覺的人,他直覺順著那匣荔枝蜜點心看過去,卻看到了光亮的儘頭,有人著戎裝,持長劍,正向他走來。

她自玉皇觀的屏風後走出,從醮壇的台階上轉身——

她的殺氣那樣凜冽,她的光芒那樣熾烈!

她舉起了那柄長劍!

完顏活女猛然睜開眼,漆黑一片,有零星的光亮如鬼火,透過帳篷,幽幽落進他的眼中。

他沒死,他想,她也沒死,隻要他不死,他一定得想方設法擊敗靈應軍,擊敗這個大金最可怕的敵人!

他的心臟跳得快極了。

可她著戎裝的樣子怎麼那麼美?這個女真人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懼與自我質疑。

這真是全無道理的事!

趙鹿鳴的夢就很穩定。

她夢到了屍山血海,但她腳下全是被她殺掉的異族侵略者,她大殺特殺,殺而又殺,到最後獨她一人坐在顱骨王座上,有血紅色皮膚的神明為她加冕。

“打的不錯!”他說,“還得努力!”

她一激動,就醒了。

昏暗的床帳,有佩蘭的聲音傳過來:

“帝姬醒了?”

“嗯,嗯,”她坐在床上揉眼睛,“什麼時辰了?”

“剛到未時,”佩蘭說,“有晉寧軍新任知軍徐徽言來過……”

趙鹿鳴一下子就跳下床了。

“他人呢?”

佩蘭趕緊給她頭上豎起的頭發壓下去,“他不欲驚擾帝姬小憩,剛回去。”

“把他追回來!”她說,“我那麼大一個人情,他得當面道謝!”

徐徽言,新任晉寧軍知軍,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官員,雖然是個領兵的武將,但竟能詭異地迎合大宋那苛刻的審美,高挑白皙五官清秀,十幾歲時考武舉被她便宜爹爹看到了,就很欣賞地給了個絕倫及第的評價。

雖說現在不是十幾歲美少年了,但還是很讓大家感到賞心悅目,尤其這個哥不是挺胸抬頭的來,而是滿臉羞愧的來——誰不喜歡彆人欠了自己人情,在自己面前心虛氣短的樣子呢?這就加倍賞心悅目了!

帝姬端坐著,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翹,待這位知軍行過禮,又趕緊將嘴角往下平複一點。

“晉寧軍不能守清源,護帝姬,竟令帝姬涉險境,更仰賴帝姬親冒矢石,臨陣調度,才不令我軍上下為大宋罪人,”知軍是真的很羞愧,直接就拜倒在地,整個人都哽咽了,“臣有罪!”

她就來不及再竊喜了,趕緊衝一旁的儘忠揮手,“快扶起來!”

在儘忠的阻攔下,徐徽言還是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然後才起身。

“知軍尚未及任,何必稱罪?”待她開口,又趕緊換了很鄭重的神情,“此皆王土,我既為趙家子孫,自當守土,寧死不屈。”

徐徽言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從羞愧變成了感動:“金寇越山襲城,偏逢帝姬親臨,可見我大宋天佑,國祚當萬年!”

她就跟著點頭,“隻要我等齊心協力,何愁不能退敵平寇,重造太平!”

“帝姬之言是也,”徐徽言又深深行了一禮,“來日若有差遣,須晉寧軍效死報國之處,臣敢不用命!”

氣氛就特彆熱烈,特彆忠誠。

當然這種過於忠誠的氣氛需要一點輕鬆調劑,再拉近關係。

比如儘忠就適時開口,“城中盼知軍久矣,尤以我們主簿為甚。”

有宮女就捂嘴偷偷樂,於是這位知軍就又變得有些赧然:“臣聽聞李主簿收攏晉寧軍潰兵,阻金人於城門之事,原當道謝,但此來倉促……還有那兩萬石軍糧……”

拿人家的手短,但也不知道有什麼能幫上這位帝姬忙的,就隻能紅著臉又反複說幾次,有機會就還,沒機會還……也不知道我們這幾千軍你還能看上點啥。

趙鹿鳴是挺想說她就看上他了,這也是位曆史上既有忠貞之名,又有才乾的將領,要是能連同幾千晉寧軍一起收過來豈不美哉?就是不知道他眼下對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的忠誠度如何。

不要緊,慢慢來,反正以她對那爺倆的判斷來看,他們眼下除了傻樂個兩天之外,肯定是要起些爭權奪利的壞心思的——且還壞不到她頭上。

她請徐知軍坐下,正好好說話時,忽然有個小內侍跑了進來,在她耳邊嘀嘀咕咕。

知軍就又有點不安,等小內侍跑了之後,小心問一句:“不知太原府軍情如何?”

“軍情?軍情無事,”她說,“是京城有事。”

京城能有什麼事哪?

那當然是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鬥起來啦!

兩個人聞聽喜報,竟然在同一天寫了信派了信使同一路跑去同一座太原城,尋同一個童太師為了同一件事:

太師!你回來!

太師看完兩封信就破口大罵了,當然不能罵他的太上皇,但罵官家也不對,所以他罵誰呢?

不如罵梁師成吧!

太上皇讓他回去護駕,當然還得帶些捷勝軍士兵;

官家讓他回去敘職,不用帶兵,光杆回去就行;

至於太原府的捷勝軍,以及各路領兵過來的安撫使誰來管呢?

梁師成呀!雖然他一天也沒領過兵,也壓根不知道戰爭是個什麼東西,但這位大宦官是官家眼前的紅人,那合該他統領河東河北兩地的軍事調度,有問題嗎?

童貫看完信就破口大罵了,不知道該罵蟲豸的官家還是蟲豸的同僚。

但罵歸罵,他的權勢來源於太上皇,他還是得想辦法既給太上皇撐場子,還得保持住太原府的戰局。

將信給幕僚們一看,立刻就有人出主意了:

“太師,帝姬尚在清源,何不接她回太原,共同謀劃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