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二十六章 清源城(1 / 1)

來清源的是晉寧軍, 準確說不是晉寧軍的大部隊,而是一支提前過來安排調度的前軍。

晉寧軍屯兵臨城, 也就是現在的山西臨縣,三百多裡路,翻過呂梁山就是太原,因此在河東路的援軍裡,他們算是來得很早也很快的一支。

但這支由文吏和中下層軍官帶領的千人隊就表示,晉寧軍來得匆忙, 沒帶多少糧草,他們得確保後續的部隊不會挨餓。

清源是南邊物資運過來必站一腳的重鎮,所以他們就先到這裡來征調糧食了——這個征調是光明正大的,也是很蠻橫的。比如你說這裡有糧隊是供給太原府百姓的, 那一定會被他們截留;又比如說你這裡的糧食是供給太原府的軍隊的,那他們也要分一份;理論就很簡單, 他們是過來幫你們打仗,人家自帶乾糧是可以, 但也不能總自帶乾糧吧?太師不報銷嗎?

太師征調物資的文書雪花一樣飛進汴京的樞密院,至於樞密院怎麼處置就不知道了,晉寧軍不關心。

於是毫不意外,靈應軍當初用玉皇觀名義購置的糧食就被扣下了。

人家的理由還挺充分:都什麼時候了還慣著那群道士?有飯當然俺們先吃啊!

李素派了個小文書去交涉, 連小文書都被扣下了,晉寧軍覺得這小夥子伶牙俐齒會算賬會寫字,不如一並抓了苦力,等打完仗再還回去。

“誰來的?”她問, “是晉寧軍的統製嗎?”

“聽說前一位統製稱病致仕,”儘忠說,“這位是先下了軍令, 還未到任呢。”

帝姬就皺了眉頭。

“我得去看看。”她說。

“就算這幾萬石的糧食被他們先用了,官家到時還要再送過來……”儘忠就努力地勸阻,“天這樣冷,帝姬實不該……”

“你不知道我那位兄長的性情,”帝姬說,“他能不能送糧過來,誰都不知道。”

“或也可求童太師……”

“我不能連這樣的小事都去求他,”她笑道,“況且他去了,我與晉寧軍一起要承他的人情哪!”

帝姬帶了兩百個靈應軍,一個儘忠,一個李素,一個阿皮,以及身邊固定會帶上的佩蘭和其餘宮女內侍就出門了,外面天寒地凍,但她坐著馬車,抱著小手爐就舒舒服服的,奢靡的帝姬,馬車裡不僅有厚實的毛毯,還有小手爐,有香球,有熱茶,有零食。

甚至還裝了她的鎧甲——這東西當然要隨身!但大家都覺得沒啥用。

太原城到清源一共也就七十裡,清早出門,下午也就到了。

進了清源城,一切都挺正常,糧草是已經被晉寧軍拉走了,但帝姬親臨啊,帝姬還帶著一群大小中官啊!他們這群土包子原以為真就是一群道士而已,沒想到這還有道士裡的升級版本!

晉寧軍一下子就被嚇到了,乖乖把糧草足數都交出來,一共五萬石,除卻路上的,在他們這裡還有一點小損耗。

沒辦法,糧食剛到手,他們就趕緊生火造飯,坐下來香噴噴地大吃特吃了一頓。

帝姬看看那群肚子吃得鼓鼓的士兵,“你們的中軍何時到?”

“回帝姬,尚未至汾州。”

“倒也很快,”她又問道,“你們的知軍也在中軍嗎?”

這位虞侯就嚇得臉白了,一抱拳,整個腰都塌了下去,“知軍尚在路上,此事皆為前軍自專,不與知軍相乾啊!”

驚嚇之下,有些話就絮絮叨叨地念出來了。

比如說他們賬面上是應該有糧草的,但實際上並沒有,但這些事都是上一位知軍的爛攤子,他們這些小卡拉米有什麼辦法呢?上面要求救援太原,他們就隻能自己想辦法。

帝姬仔細地看了看虞侯臉上的驚嚇不是假的,就微笑起來。

“不相乾,你不要怕,”她說,“我想著,這五萬石糧原是為太原所備,其中自然是有各路援軍的份額,今日晉寧軍將士既然來了,你們先留兩萬石用著就是。”

天上突然掉金子了!

這一群晉寧軍的糙漢都被嚇到了,尤其是這位虞侯,感覺心情像是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總之突出一個不僅絕境逢生,還附帶意外之喜,眼睛裡就冒出了淚光。

帝姬竟然不是來懲治人的!

帝姬竟然承諾了不告狀!

帝姬竟然還白給他們兩萬石糧草!過明路!天啊!

一旁李素萬年冰封的黑臉硬是襯出了一股子的青綠。

“不過,”她想想忽然噗嗤一樂,“你們還是將那個小文書還給我們主簿吧?”

虞侯的臉就紅紅的,羞愧得不敢說話了。

這原本應該是個很不錯的一天,晉寧軍有飯吃了,趙鹿鳴則讓未來的晉寧軍知軍欠了她一個兩萬石的人情,她心裡盤算了好幾步棋,感覺自己像一個運籌帷幄的棋手,甚至連李素悲憤的絮絮叨叨都不在意了。

變故就是此時發生的。

清源這座城是建在山腳下的,它北有太原,南有孝義,西面是山,東面是平原,至少在宋朝,它看起來是沒有成為軍事要塞的基礎條件的,因此也就沒什麼人給它的城牆往高了壘,更沒有人考慮過它修在呂梁山腳下是不是有些安全隱患。

這裡流過清源河,小城就是建在河邊的,這樣城裡百姓取水才方便,他們又有什麼理由要把城建得離山更遠,離水源也更遠呢?

就連城頭的守軍都沒考慮過在石嶺關安然無恙的前提下,會不會有一支敵軍飛到清源城下。

但它就是這樣飛來的。

那個守軍最初是在低頭往城下看。

五萬石的糧食,要多少牲口去拉?那些牲口全放進城內是很不容易的,且又臟又臭,那就隻能放在城外。

晉寧軍來了,不僅要糧食,對這些牲口也進行了一下征用,現在當然還得吐出來,在城門口處,運糧的商隊和這群底層士兵“賊配軍”之間就爆發了一些規模並不算很大的爭吵,謾罵,比比劃劃,互相問候對方的身體狀況,家庭構成,以及各位列祖列宗的近況。

這個守著西城牆的士兵就被吸引了,不僅自己向城下看,還喊了幾個一起在城牆上站崗的士兵往下看,津津有味地吃起瓜來,以至於忽視了在西面山上,漸漸集結起來的黑點。

那些黑點在山坡上並不顯眼,況且他們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他們隻是用肉眼衡量了一下山坡的高度、坡度、與清源城之間的距離,以及清源河是不是已經凍結得徹底,在那之後,他們就騎上了馬。

他們的號角聲沒有傳進城中,他們一開始的馬蹄聲也沒有傳進城中。

當大地不同尋常的震顫傳到夯土築成的城牆上時,城下爭吵的士兵與商賈也意識到了什麼。

他們與城上的士兵不約而同,一起向著山坡的方向看過去。

但女真人的馬蹄經過下坡的充分加速後,已經快得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在那一瞬間,他們甚至沒有產生真切的驚慌,他們心中還隻是詫異,不明白這些身著甲,頭戴盔的人是從哪裡出現的,他們旗幟上的圖案又為何那樣陌生。

最愚魯的那一個車夫甚至連旗幟都沒有看清楚,但他記住了那面旗幟的觸感。

它自他臉上拂過,輕柔得像是沒有任何質感,卻冷得讓他的骨頭都結冰了。

敵襲!敵襲!

城上的守軍原本想要跑向鐘樓的,可城下有人彎弓搭箭,一箭便射穿了他的頭顱!

但有人在他身後跑過去,跑向了城樓上那口吊著的鐘。

“生狼煙!”又有城門官的咆哮聲響起,“快生狼煙!賊人入城了!”

賊人入城了!那豈止是賊人,他們像寒風一樣衝進了清源城,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守在城門口的士兵有的剛要上前,就被一槍戳翻,還有的想要關閉城門,也被一刀砍翻在馬下。

那個城門官是堅持得最久的,他甚至組織起了二三十個士兵,想要將賊人趕出城去,但敵人的馬蹄比他的腳步更快上一步。

那個為首的武將像個地獄裡出來的惡鬼一樣,他將手中那根閃著寒光的狼牙棒從城西往東殺了一條街,狼牙棒上沾滿了熱氣騰騰的黏膩猩紅。

這條街上就暫時沒什麼活人了,甚至連這條街的儘頭,清源城的東城門處,也再沒了一個站著的士兵。

完顏活女將狼牙棒丟給了身邊的扈從,取了一塊肮臟的細布擦了擦手。

“城中兵馬多少?都在何處?”

“城中有廂軍一百,晉寧軍千人,在城南糧倉處,還有靈應軍二百,護朝真帝姬而來,都在城南!”

完顏活女擦手的動作就是一滯。

“那咱們須得再快些!”

狼煙生了起來,濃煙滾滾,直上雲霄。

正準備在清源縣府休息一下,吃些點心的帝姬就僵在了那裡。

“什麼聲音?”

但晉寧軍那個虞侯就反應得很快,帶著三五十個精兵就衝進了縣府:“金賊攻來,清源已陷!帝姬快些上馬,臣護送帝姬回太原!”

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因為晉寧軍的過錯,帝姬身陷險地,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為金人所擒,他彆說一死,全家都死上十個來回也不夠的!

但朝真帝姬坐在那,雪白的一張小臉像是被嚇傻了似的,失去了反應。

這位虞侯就等不得了,急的伸手想要將她扛起來丟上馬匹。

“有多少敵人?”她問。

虞侯張了張嘴,說不出來。

“此處距石嶺關近二百裡,這可不是官路二百裡,是二百裡的呂梁山,一匹馬倒要十個人去背它,”她說,“金人能有多少騎兵翻山越嶺?”

虞侯就懵了,“帝姬如何能這般言之鑿鑿?”

“我送德音族姬至河東,什麼事不明白?”她的聲音靜而冷,如金石般擲地有聲,“這多半是女真人的選鋒,步卒還在後面,咱們須得集結起人馬,將城門奪回來!”

虞侯就整個人跪在了地上。

他腦子裡渾渾噩噩的,渾身又冷又熱,說不清是嚇的還是彆的什麼,他和西夏人打過仗,他們晉寧軍原本是守在宋夏邊界上的,他不怕戰爭!如果隻有他和一千兵卒在城內,他大不了一死也就完了——可這裡還有一位帝姬!

朝真帝姬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臣,臣孫破奴……”

“好名字,”她說,“你願不願將你的性命,還有你的士兵都交給我?”

無論對於晉寧軍還是趙鹿鳴而言,這都是永生難忘的一天。

晉寧軍這一天的心情像在過山車上一樣,跌宕起伏,上上下下——而趙鹿鳴則更甚!

她不曾上過戰場!她學過的那些本事,全部都是紙上談兵的本事!

可那山一樣高,夜一樣黑的手向她而來了,她卻無路可退——金人隻要一進城,花五分鐘就能知曉她在這裡,到時哪怕她的馬再快,也快不過金人彎弓搭箭的騎兵!

所以她必須登上她的戰車,拿起她的長槍和大盾,衝進這燃燒的戰場。

佩蘭和宮女們快手快腳為她著甲,趙鹿鳴忽然衝著門外喊了一聲。

“阿皮。”

“小人在。”

那個跟在宮女與內侍後面的壯漢立刻應了。

“你們的弓都上了弦嗎?”

“都已完備,”阿皮沉聲道,“隻等帝姬下令。”

二百靈應軍都已穿齊了兩層甲,裡面一層是棉甲,外面一層是劄甲,人人都背著與宋軍很不一樣的弓箭,手裡拎著長柯斧。

有腳步聲聲,正向清源而來。

那是翻山越嶺的金軍步兵,他們埋伏在山後,此時見清源城升起狼煙,便立刻爬上山坡,向著這座城池而來。她雖不知多少,但她知道待他們入了城,女真人就在這裡獲得了一個立足之地。

在新一批援軍到來前,太原與石嶺關都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趙鹿鳴整了整頭盔,再次適應一下這幅精美的鎧甲,而後取過她的劍,將劍鞘扣在腰帶上,走出了縣府的門。

火光彌漫,濃煙滾滾,哭聲震天。

“咱們現在就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