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嶺關依舊矗立, 這對太原城中的百姓而言是個好消息。
但童貫就並沒有那麼的開心,他有許多事要處理, 比如說各路援軍都走到哪了?宋軍下一步是固守還是反擊?河北的求援信雪花似的往山西這邊飛,你要是能救一把,你就是蓋世功臣,可除了河東路本地的軍隊外,這短短月餘內還沒有一支遠處的援軍跑到。
沒有援軍,倒尚可支撐。
但支撐這一切的柱石要是塌了, 該怎麼辦呢?
汴京城中正在舉行一場不大不小的儀式。
官家因為病重不能理事,隻能禪位太子。太子的聰明穩重,賢明寬仁就不必說了,總之城中聽說太子登基, 竟然還額手相慶,認為官家雖說是位聖明君主, 但確實是有些過於風雅,過於愛玩的小毛病。
太子就規規矩矩, 找不出毛病來。
太子好!
有了這樁喜事,惶惶不安的汴京人心又漸漸安定下來。
汴京已經不是趙鹿鳴所熟悉的那個汴京了。
完顏宗望的軍隊越來越近,四面官路上的一切車馬都被征用來作為軍需,那些源源不斷供給汴京市民的生活物資就被截斷了。
還好是冬天, 汴京人習慣在立冬前將一冬天的食物儲備好,他們目前吃著自家地窖裡翻出來的蔬菜和臘肉,在飯桌上小聲地分享聽到的許多八卦。
比如說有人逃了。
妻子這樣說,丈夫就反駁, 現在逃出去有什麼好的?各路王師馬上就要進京,路上烏泱泱全是士兵——金人是一定會被趕走的,可路上遇到了那群賊配軍, 你身上的東西可就全沒了呀!
有道理,逃難遇到金人是倒大黴的,但遇到了自家的王師?
王師不嫌棄你的小馬車,獨輪車他們也要;不嫌棄你的臘肉太瘦,乾餅子他們也要;不嫌棄你這男人胳膊上是不是沒有三兩肉,人家要大量的民夫,還想走?放你家老頭老太太帶著幾個小娃子上路,多說再給你帶走兩三件衣服,怎麼樣,算不算恩比天高?
可不逃走的話,金人打進來怎麼辦?
妻子提出這個質疑,丈夫就陷入沉思,過一陣倒又找到個很好的理由:咱們城牆這麼高,這麼厚,金人怎麼打進來呢?況且要是金人真能打進來,太上皇和官家豈有不逃的?他們都不逃,咱們逃什麼?
“你看看,這一點事你就慌,”丈夫最後很鄙薄地吐槽了妻子一句,“你豈不知,宮中的聖人都是極鎮定的,咱們慌什麼呢!”
新任官家端坐在垂拱殿的椅子裡,一言不發。
他的臉比象牙還要慘白,兩頰卻有著不同尋常的紅,一雙細長優美的眼睛腫得快要睜不開,因此整個人像是發高燒似的,病懨懨沒有一絲活人氣。
但他總算還是坐上了,一旁的梁二五輕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這很不容易啊!
這場禪位稱得上活來死去,死去活來!
太上皇躺在榻上,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流著眼淚指著自己的好大兒!好大兒就握住爸爸的手,撕心裂肺,“爹爹!爹爹!”
“官家這是要傳位給太子,太子還要擔起宗廟,不宜太過憂傷呀!”
“我不做官家!”太子哭叫道,“我要爹爹!爹爹!爹爹!”
周圍一群大臣就勸,太子就是不應,就是抓著爹爹那隻白皙得不見一點褶皺的手嗷嗷嗷地哭,嗷嗷嗷地叫。
據說最後太子一辭再辭,辭而又辭,跪在地上辭,趴在地上辭,辭到不能再辭,被大臣們使出老趙家的絕學,架起來披上黃袍,官家那隻手才總算放下,哽咽著點一點頭。
反正場面就是感天動地,簡直要孝死個人了。
披著黃袍的新任官家被架到垂拱殿見群臣,總算是慢慢地止了淚。
但他還不放心。
“爹爹那幾個心腹中官,”他啞著嗓子,小聲問梁二五,“都盯著嗎?”
“都看著呢。”梁二五也小聲答。
“萬一爹爹要出京,”新任官家說,“你須得快些告訴我!”
梁二五的臉皮就一抽一抽的,差點說不出話來。
但他們這些伺候皇帝太子的宦官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他知道說點什麼話最能安撫這位新官家。
“咱們東宮裡的車馬也備齊了,”他說,“若是太上皇真出京巡幸,咱們跟得上!”
趙桓終於徹底放心了,將僵著的身體慢慢往椅子裡縮一縮。
這椅子其實坐起來並不難受,尤其你想到它代表的許多東西,再怯懦的蟲豸坐上去,都會產生一種虛幻的錯覺,以為它代表的東西就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
“爹爹前日可見過種師道?”新任官家忽然問了一句。
梁二五就湊上去,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幾句後,遲疑了一下,又嘀咕了幾句。
“是麼?”趙桓的眼珠輕輕動了一下,“這是爹爹的意思,還是九哥的意思?”
“官家細思,而今官家禦極,乃是太上皇身體有恙,不得已之故,太上皇身體若是康健了,又閒了下來,小兒子總是更親近的不是?”
趙桓就靜靜地盯著垂拱殿上的一塊磚,夕陽照進來,將它被磨損的部分都掩蓋了過去,像是一面金燦燦的鏡子,照出許多古老的幻夢,他就在那幻夢裡長大,接受的一切教育都與那個夢有關。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呦呦既與曹家有親,朕看這門親事很恰當,”他加重了一點語氣,“曹家怎麼全無動靜?”
梁二五就笑眯眯地一行禮。
這位置是換了一個人,可也不見得有多大差彆,太上皇坐在這裡,用他的權術將群臣擺布得明明白白的;現在這位新任官家上位了,直覺想到的不是如何驅逐金人,而是要在太上皇和種家的關係裡下個絆子。
若是能夠,梁二五想,官家是一定要換掉種師道的,憑他將門出身,身經百戰,統領西軍,有極高威望,這些廢話都不頂用——他是站在官家這一邊,還是站在太上皇那一邊?
對於新任官家來說,哪些人是堅定支持他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官家在那又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又問了個問題。
“耿南仲為童貫讒言所傷,流落不毛之地,而今也該回來了吧?”
梁二五忽然打了個激靈。
“官家,童貫雖跋扈,而今河東路畢竟還全靠他……”
官家睜著一雙腫眼,冷冷地看他一眼,“我還沒動手呢。”
梁二五就不明白了,新任官家為什麼能這樣理直氣壯拿彆人當腳下的泥土,又要用,又要踩。
但他到底還是把剩下的話都咽進去了。
汴京在悄悄搞事,或者說自以為悄悄搞事。
但太子一繼位,這消息立刻就快馬加鞭兩日夜跑到太原城了。
邪惡的童太師摸著不多,但勝在真材實料的白胡子,嗬嗬嗬在那冷笑。
“老奴猜一猜,咱們官家第一件事就是將耿南仲召回來,是不是呀?”
邪惡的朝真帝姬就裝模作樣歎了一口氣。
“爹爹有恙,我恨不能以身相代。”
童貫摸著胡子的手就停了,過了一會兒,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兩個壞家夥,誰也沒真為太上皇的身體擔心,畢竟童貫是看著太上皇長大的,什麼德行他心明鏡似的。
至於帝姬就更不用說了,她甚至連這一老一小每天夜裡都要跑去馬廄看一圈都猜到了。
於是在太原城的指揮部裡就出現一個很奇怪的景象。
帝姬、童貫、張孝純三人一起開會,太上皇最親近的兩個人一臉淡定,隻有張孝純一個太原知府一聽說太上皇內禪,整個人就眼睛一翻厥過去了。
“真是個忠臣呀。”童貫就這麼感慨一句。
“太師也是忠臣。”帝姬乖巧地拍了個馬屁。
太師就又摸摸自己的胡子,“咱們須得將河東守住,在太上皇面前才能言一個‘忠’字。”
至於官家,太師提都沒提。
想守住河東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畢竟僅以太原而言,這是個東西數十裡寬,南北卻將近一百多裡,三面都為群山所圍的盆地。
幾百裡的山不是幾百裡的官道,三千靈應軍就算是有地圖,有經驗,巡起來也是相當艱難的,因此總有金人斥候是在山裡轉了幾日才被發現的事。
但這一次翻山過來的金人就與之前很不同。
他們很安靜,行走在山裡似乎並無蹤跡,至少巡那片山的押官並未點燃烽火。
等過了這五十人該回營的時限後,另一隊換崗的士兵就出發去尋找了。
他們也在老虎溝附近失蹤了兩日後,這件事就被報給李世輔了。
靈應軍取消掉了輪崗休息,全員進入了警戒狀態,甚至抽調了其他區域的士兵回來,集結了一千人奔著老虎溝就去了。
他離營之前踟躇了一下,“軍中這幾日可還有什麼其他事?”
“不曾有。”身邊的一個都頭說。
“太原城中呢?”李世輔又不放心地問一句。
“城中無事。”都頭仔細想了一想,忽然說,“對了,帝姬今晨與李主簿同往清源去了。”
清源是太原往南的一座縣城,往來南北,交通便利,算是個物資中轉地。
戰前在界身巷采購的一批糧草千難萬險剛運到,有另一支河東路的援軍也到了那裡。
這就有點麻煩,畢竟大宋嘛,賊配軍嘛,百姓們雖然這麼罵不太好,但宋軍的軍紀你也不能較真嘛。
所以帝姬就抽空去了一趟,準備捍衛自己的神聖資產。
聽起來平平無奇的一趟短途旅行。
但不知道為什麼,李世輔的眼皮忽然開始激烈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