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十四章 來不及的談判(1 / 1)

當這場戰爭開始時, 幾乎沒人能想到它最後的樣子。

寒風吹拂在三河的土地上。

金人雖不宣而戰,但步步逼近的腳步早已引起郭藥師的注意。他是個劣習甚多的軍閥,雖然被大宋招安, 率領數萬“常勝軍”駐守燕山邊境線,但自他而下,差不多都是河北這片土地上的毒瘤。

他們吃大宋的飯——如義勝軍一般,大宋給他們的待遇十分豐厚,糧餉後勤, 什麼都是一等一的——但偶爾也要砸一砸大宋的鍋, 比如說常勝軍所在地, 地方行政係統是完全癱瘓的,因為當地的稅收是由常勝軍來收, 徭役是由常勝軍來下派, 甚至連刑事案件也歸常勝軍管。

畢竟當地大多數的刑事案件,嫌疑人都是常勝軍的官兵。他們看中了誰家的食物, 要拿走;誰家酒釀得好, 要搬走;誰家女兒生得美,也要拉走。

要是有地方官想上門討一個公道,常勝軍就要嘎嘎大笑了:看看我們這三四萬的雄壯之師,你想要什麼公道?

這樣的事一件接一件上奏給譚稹, 譚稹就歎氣, 他有什麼辦法呢?他隻能再給常勝軍一筆錢, 請他們看在他的面子上, 哪怕是魚肉鄉裡也彆這麼出格, 大宋不缺錢,大宋寧可壓榨河北百姓激起民變,也要供養他們的, 請他們吃相稍微好看些嘛。

郭藥師聽說了,就嗤之以鼻。

“他們心裡,咱們不過狗一樣的人,偏咱們義氣,待得金人侵擾時,還不是要拿咱們的命往前送!”

親信們聽了,就也跟著吐一口口水,又很自豪地挺一挺胸膛。

“就是!咱們這點錢是拿命換來的!吃他們用他們些,不為過吧?”

如是三番,譚稹也不吭聲。

官家和相公們,乃至整個大宋——除了忍不下去的農民之外,都在默默忍受著郭藥師的驕橫,為的隻是請他們將金人拒之於國門外。

而今女真人南下,檢驗這筆錢花得值不值的時刻到了。

劄甲連成一片,旗幟也連成一片。

初冬的陽光穿過旗幟,照在劄甲上,忽明忽暗,亮起來時如紛紛的雪,暗下去又似漆黑的大地,映在女真人眼裡,就令他們想起了蛟龍般蜿蜒的黑龍江。

那江面下遊動著的,是箭頭反射出的光。

完顏宗望騎在馬上,靜靜地注視著面前的戰場。

女真人的軍隊被分為好幾部,有生女真,熟女真,有渤海人,有契丹人,還有一些原在遼地的漢人。聽號令緩緩而動。

前軍走到臨近一射之地時,傳令官看向他們的統帥。

這位年輕的統帥神情柔和,並沒有出聲。

傳令官再三看向他,甚至不由自主地發問,“都統……”

當他欲開口詢問時,這位菩薩太子忽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像是天上的佛陀,倒像是地獄裡的惡鬼!

隻電光石火的一瞥,傳令官已經嚇得閉了嘴,無言地看向前軍。

對面的宋軍陣中有人躍馬而出,大喝一聲!

那一聲落在軍陣中,化作了無數聲,如寒風自群山穿行,鬆海陣陣,自發回應它。

最前排的神臂弓手拉滿了弓!

走在第一排的女真人就自發停了腳步。

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

他們推推搡搡,擠擠挨挨地望著對面兵戈鮮明,步伍整肅的軍隊,就是不肯向前走。

完顏宗望沒有下令,但女真人畏懼地停下腳步了。

這位體型嬌小圓潤的“二太子”跳下了馬,將馬鞭扔給了身側的侍從,前後左右看了一圈。

所有人就都摸不到頭腦了。

“都統欲何為?”

完顏宗望舉起一根手指,“噓。”

噓過之後,他向著太陽正緩緩升起的東方,突然“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他跪下了!

他不僅跪下,還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雙手合十,手心向上。

五體投地,五心朝天。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的統帥,直到完顏宗望終於將這三個頭磕完爬起來,圓圓的臉上就多了一份不同尋常的肅然。

“佛祖伴我,正當除魔!”他拿了馬鞭,利落地翻身上馬,“號令諸部向前!今日,必勝!”

“必勝!”

“必勝!”

“必勝!”

戰鼓一聲比一聲急促,山一樣的戰吼自高牙大纛下傳出,頃刻席卷了整片戰場,傳到那群盔明甲亮的常勝軍耳中,就有人臉色發白,悄悄地轉過頭去,看一眼他們同樣臉色發白的統帥。

這場大戰的結果傳到河東還需要一段時間,至少在童貫北上時,他是抱著一種並不特彆悲觀的態度去的。

童郡王很有錢,他來錢的路子太多,已經記不清自己這偌大家業是怎麼治下的了。他不僅有錢,他還很有權,有著替官家把錢再花出去些的權力。

有了這兩樣,即使女真人的軍隊實力超群,他也有信心把這個問題用錢解決掉。

他的想法甚至算不得特彆天真。

女真人穿的是什麼,難道他看不到嗎?那群出使汴京的金使——哪怕是國相完顏希尹,都隻有褐衣可穿,連個家貲厚實的汴京市民都比不過呢!

這天寒地凍的,行軍打仗是什麼容易的事嗎?他可是見過那些女真人臉上手上凍瘡留下的疤痕,天一冷,風雪一吹,刀子一樣疼,等回到帳篷裡,被火一烤,又鑽心的癢。

還有他們快要被凍掉的腳趾,還有他們那經久耐用,八面漏風的帳篷,唉,唉,兩國交兵,百姓固然是苦的,可將士們更苦呀!

打仗不就是為了錢嗎?為什麼不拿了錢回到家中,將錢袋交給妻子,將孩子抱在腿上,一家人圍在火爐邊,親親熱熱地聊一聊明年開春時要種點什麼在田地裡呢?

隻要給他們足夠的錢,隻要女真人的貴族心滿意足,返回上京享受一下他們紙醉金迷的生活,童貫相信,這些野蠻人就會再也沒有勇氣與意誌南下,而大宋的邊患也就解決了。

【他是這麼想的?】小堂妹問,【你為什麼不勸阻他?】

作為這場羅天大醮裡最核心之一,僅次於趙鹿鳴的存在,德音族姬從上到下被打扮得富麗堂皇,尋常人一輩子穿不起的金絲織錦一匹接一匹往她身上披,生怕往來觀禮的香客們看不到這件朝真帝姬千裡迢迢從汴京拉到興元府,又從興元府拉來山西的寶貝。

說是寶貝還有些保守了,這豈止是寶貝呢?這是帝姬孝心的明證呀!

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往上披多了,德音族姬就難保不出事——她雖然金尊玉貴,到底是個大石頭,白日裡煙熏火燎,夜裡看守打更的小道士一個不慎,族姬腳下的香火就給她點了。

現在的族姬是個黑乎乎的族姬,羅天大醮結束,道士們忙忙碌碌地給她做清洗養護,努力將火燒過的痕跡去掉,但留下尊貴的香火氣。

朝真帝姬也算是剛忙完,穿著兜帽,將自己罩的嚴嚴實實來玉皇觀溜達,看到她這幅尊榮就感到很樂,坐下望了她一會兒,聊聊天。

【我為什麼要勸阻他呢?】

【太原到晉城有幾百裡路,戰報不能及時往來,但兵貴神速呀。】

【我保不住代州。】趙鹿鳴說。

【童貫保得住,你要是跟他一起去太原——你可彆說你是真心做這場羅天大醮!】

【我要是用儘一切辦法,他是保得住雁門,】她說,【可然後呢?】

小堂妹冷漠地望著她,那聲音尖尖細細,忽然在她腦子裡迸開。

【啊,你已經算到後面了!你不想要一位有功的童郡王,你隻想要一個戴罪立功的喪家犬童貫!你就是為了這個,舍棄了雁門!你就一定要將所有人都死死抓在手裡!像抓著一條條狗繩一樣!】

這話很不禮貌,帝姬就沉默了一會兒。

【若李嗣本是個值得救的,我也就想辦法救了,】她很艱難地說道,【可你看看,這都是一群什麼蟲豸呢?】

似乎是佐證,有人穿過鬨鬨哄哄的族姬清理現場,來到了她身邊。

“耿守忠來信,”他說,“他駐守石嶺關,想要借調靈應軍兵力,援助太原。”

她抬眼望向趙儼,噗嗤一笑,“直呼義父姓名,是不是有點無禮?”

趙儼有些赧然,但身邊的高二果和高三果一點也不赧然,他們還樂,“好容易多了一個爹,這般不孝,小心來日告你一個忤逆!”

“等去了石嶺關,”趙儼怒道,“也讓你們倆都認個義父!”

義父是儘有的,三個高堅果都是遼人血統,見到金人就有大把可以認的親。

但現在問題在於,她暫時還不能北上。

她必須留在晉城截住童貫,帶著一個逃跑的童貫和他的捷勝軍再度北上。

“咱們在這隻有三千兵力,不能都交給你們,”她說,“你先領一千北上,告訴他急切間容易令人生疑心,因此你這一千是先鋒,還有兩千……”

三個高堅果一起伸脖子看她,等待機智的帝姬找一個理由。

機智的帝姬一指黑乎乎的小堂妹,“還有兩千,護送德音族姬北上同行。”

當她下了這個決斷時,忽然又有人跑了進來。

這次是李世輔。

與三個高堅果那較為輕鬆的神情不同,李世輔的神情很是冷峻。

“完顏宗望率金兵南下,郭藥師拒戰於白河,兵敗降金,燕山府危矣!”

就在完顏宗望的士兵興奮地清點常勝軍的馬匹、鎧甲、軍械時,完顏粘罕的使者還在與童貫談判。

他們要的不多,使者依舊重複之前的表態:我們女真人隻要收回雲中府,其他的麼……

童貫就心領神會,依舊是一回頭,立刻有人上前,將一隻沉甸甸的匣子遞了過去。

那匣子塗黑漆,鑲玳瑁,又鎏了金,上面有許多精美的圖案,使者一看見眼睛立刻就亮了,愛不釋手地接了過去。

一旁就有幕僚趁熱打鐵:大家都是打工人對不對?一年下來累死累活才賺幾個錢,何必計較太甚呢?要雲中府,給你們就是!反正我們也收不回來嘛,隻要不打仗就行!你收了禮,咱們把這個盟約談成,你回去多美言幾句,將來要是嫌北國太冷,你來汴京養老嘛!連房子都給你買好,成不成呀?

金使就眉開眼笑地走了,走的那天童貫站在太原城下,目送金使離開。他傲然撚須,鎮定自若,俯瞰眾生的氣度,周圍人見了就無不歎服——就連張孝純心裡都嘀咕:童郡王一出馬,這就成了?不打仗了?帝姬的夢是不是也不一定那麼準啊?

天有些陰,像是要下雪,有人輕手輕腳上前,為童郡王緊了緊皮毛大氅,又輕聲勸他坐上轎子,小心著涼。

軍報就是那時送過來的。

“金賊犯邊!馬邑已陷!”

“懷仁已陷!”

“河陰已陷!”

“金賊已至雁門!”

又見到金使,大家就很尷尬。

童貫尷尬,金使似乎就更尷尬了。

“不是我不想為你們美言幾句,”這個女真人很老實地說,“元帥原以為河東必有數場惡戰,因此才說定隻要雲中府,可你們宋人孱弱,望風而逃……”

在場的太原府高官都聽不下去了,但女真人還在持續輸出。

“現在我們要代州。”他說。

童貫往下,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大的狗膽!這這這怎麼談啊!

當然,他的戰報也因為交通係統而受到了延遲。

因為這個在雙方看來都很了不得的大目標,在幾日之後就不再能稱之為目標了。

代州安撫使李嗣本率兵拒守,然後被人五花大綁,開了雁門關,送到了完顏粘罕面前。

聽說那位文官在女真人面前流下兩行清淚,就算是為大宋儘忠了。

該說不說,楚楚可憐,讓人心痛極了。

至於談判,完顏粘罕的世界觀被刷新了,他得仔細想想,找到一個靠譜的新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