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十三章 完顏宗望(1 / 1)

廣陽郡王出門, 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不是自己出門,他得帶上一群人,這裡肯定有照顧他起居的貼身仆役和婢女, 有馬車夫, 有廚子,有書吏, 有幕僚,有看管行李的雜役, 有負責食材的雜役, 有給這支隊伍提供各種後勤的雜役, 當然還得有在前面開道的儀仗隊,從船到馬, 務必事事精細。

他還帶了護衛。

護衛分兩種, 一種是狹義的護衛, 不多,二三百人,跟儀仗隊在一起。

還有一種是廣義的護衛, 他帶了捷勝軍,一萬多人。

非常壯觀。

到了煙熏火燎的晉城, 靈應軍都跑出來羨慕地看。

這支捷勝軍是從西軍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要說宮中的班直每個都是人樣子,選的都是細皮嫩肉的帥哥, 那這支捷勝軍就每個都是彪悍的西北大漢,一身腱子肉,從肚子一路長到胳膊,最後在臉上塊塊飽綻,讓人看一眼就知道這群人凶的咧, 不好惹!

尤其這支軍隊被童公公攥在手裡,不許彆人調動,差不多成了他的私兵之後,捷勝軍吃得就更好了——童公公有錢!童公公的錢花也花不完,其中一部分就用在了捷勝軍身上,讓他們盔明甲亮,氣勢非凡。

羅天大醮這些日子裡每天隻能穿著道袍舉個幡兒在那挨嗆的靈應軍,叫人家一比,瞬間就被比成了小雞子。

童公公毫無察覺。

他隻是順路到晉城站一腳,在玉皇觀給化身為神宗皇帝的玉皇上帝上柱香。

不僅上了香,而且還對著朝真帝姬擦擦眼睛。

“神宗皇帝已經去了四十年啦,老奴到底是老了,這幾日在路上時時夢見,他老人家的樣貌氣度還是那樣漂亮,”他的聲音裡就帶了些哽咽,“帝姬有仙家神通,能感應天地,若是見著了他老人家,替老奴請一句安呀。”

她聽了這話,就轉頭看向那尊玉皇神像。

“我不過一個稚童罷了,在夢裡我雖見了翁翁,”她說,“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童公公就歎了一口氣,“帝姬能在夢裡見到他老人家,聽他說一句話,也就足夠了,人生如白駒過隙,神宗朝的老人還有幾個?老奴總怕再過幾年,老糊塗了,便是連夢也夢不見了。”

這位穿著小道童衣服的帝姬聽了,就上前一步,離童貫近了些,探了頭去,仔細地看。

童公公身邊的內侍就滿臉驚詫,有人下意識退了一步,隻有童貫站定在那,一點都不顯得驚訝。

“我看童翁雙目炯炯,氣藏於內,”她說,“若說到老糊塗的那一日,恐怕至少要等二十年。”

童翁撚著胡須,笑嗬嗬地,“能得帝姬此語,老奴須得撐起精神,再報效國家二十載呀!”

“真的?”帝姬連忙說,“那我說一個三十年怎麼樣?”

這位白胡子老宦官就忍不住,嗬嗬地笑出聲了。

“帝姬已將及笄,還如此頑皮!”

得了這個評語,帝姬一點也不惱,“見了童翁,自然頑皮些。”

這話說得很讓童貫感到熨帖,畢竟面前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聰明機靈,但還有些稚氣是最正常的,也最符合大家對她的期許——那些攪得京裡腥風血雨的事,都她九哥乾的,與她有什麼相乾呢?

既然隻是位年紀尚輕的帝姬,得官家的青眼,又幫過童貫的忙,童公公就自然擺出了長輩的姿態——當然,不白擺。

“官家心中時時記掛著帝姬,隻是平日朝野之事繁多,帝姬又擔著為真人修真求道,為大宋求福祉的重任,唉,唉,”童貫就歎氣,“隻是朝中那班相公都是瞎子,一雙富貴眼隻盯著京裡,看不見帝姬寒苦。”

他說了這話,帝姬剛張嘴,老宦官就擺擺手,“同老奴不要講那許多客氣話。”

帝姬就閉了嘴,看著他一轉頭,對身後的人嘀咕了幾句,有人躬身抱拳,行禮而去。

“帝姬帶了這許多小道……”童貫想想,“靈應軍?”

她點點頭,“靈應軍!”

這位常年蹲在戰鬥第一線的老指揮官就笑嗬嗬地,“很齊整,不愧是靈應之軍!”

話說得帶了些調侃,帝姬就輕輕皺眉,像是很赧然,“叫童翁笑話了。”

“豈敢笑話帝姬呢?”老宦官道,“帝姬非戎馬之人,本朝道士又多驕橫,靈應宮這些道士能令行禁止,與民從不相擾,已是極難得的。”

小姑娘聽了這話,眉頭就展開了,笑盈盈的,恨不得臉上兩個小酒窩。

“養兵頗耗銀錢,”她說,“隻是我想,不能令靈應宮跌了份!”

童貫摸摸胡須,又摸摸胡須。

“帝姬找老奴要錢了!”他說,“要多少老奴給多少就是!”

帝姬身後的宮女和內侍就噗噗地笑出了聲。

華燈初上,有各路官員都過來拜訪童郡王,暫時誰也無暇顧及玉皇觀中的小蘿莉。

小蘿莉點錢花了一些時間,這些“錢”是界身巷的票據,足有八萬貫。

按照眼下汴京的房價來說,差不多是套能讓一位相公不受嘲笑的二三進的宅院,地點不太偏僻,裝修也不能太寒酸——帝姬的住宅就比這要稍高些,十幾萬貫到幾十萬貫,至於梁師成和被帝姬痛打的王黼,那屬於京中也有名號的豪宅,價值直接百萬貫往上。

但往下看呢?說來有點奇妙,山西雖然山區多,又有一條邊境線,但長年以來糧價並不高,號稱“河東豐稔,米斛百錢”。

眼下經過了一場中型地震,米價略上升些,但粟、豆也不過二十錢一鬥。

李素得了這些票據,算了一下之後就差點厥過去。

“足能購置四五十萬石糧草,”他聲音發抖,“這群閹宦……”

後面的話大家就不讓他再說下去了,尤其是儘忠,瞪他瞪得最狠。

“那就換個二十萬石糧食,慢慢囤著,”她說,“無論如何,這些票據趕緊給我兌了,千萬彆將錢留在京城。”

儘忠就滿臉都很迷茫。

至於帝姬交代給王穿雲的那件事,對於這支一萬多人的隊伍來說實在是太容易了。

童郡王貼身婢女是有數的,小姑娘擠不進去,但稍粗些的活計謀一個就不難,儘忠在私下找一個童郡王身邊的內侍吃了頓飯,聯絡了一下感情,輕輕鬆鬆就將自己的“小晴表妹”送了進去,給一個負責菜品雕花的廚娘當助手,專門負責磨刀。

臨行走時要同帝姬打一聲招呼,王穿雲脫下道袍,穿了一身桃紅柳綠走進來,耳邊亮閃閃,鬢邊金燦燦。

她有點不太習慣,扭了扭身體,不理解這是什麼規矩,但宮女們告訴她,汴京城就這規矩,真正老錢人家的使喚丫頭也必須富麗閒妝——否則怎麼襯托他們的尊貴呢?

“我要去了。”她說。

帝姬點點頭,“路上千萬小心,遇人遇事都機靈些,有人欺負你,你記下來,日後我收拾他。”

王穿雲就一笑,“沒人能欺負我。”

這話說得帝姬就被噎了一下。

“也是。”她又有點不放心地多囑咐一句,“我不要童貫的人頭。”

王穿雲點點頭,“我知道帝姬想要什麼。”

在晉城外,捷勝軍的帳篷連綿起伏,炊煙不絕,兵士雖行走在自家地界,卻戒備森嚴,不容外人窺覬。遠遠望去,其中偶有寒光閃爍,足見刀兵鋒銳。

這支軍隊雖然花了童貫許多錢,但他位高權重,又上了年紀,是不耐自己日常在軍中操練兵馬的,因此捷勝軍實際的統領是宣撫司都統製王稟。

這人據說五十餘歲年紀,至於身高相貌談吐,趙鹿鳴一概不知——因為他是個徹底的軍人,壓根就不進城跟官員們聯絡感情,而是日日都守在軍中。

咳,童翁給了零花錢固然好,但要是能將捷勝軍——還有王稟,一起給了她,那就更好了。

畢竟零花錢阻不得金人南下。

而天已經越來越涼了。

童貫北上去太原,同完顏粘罕談判的消息傳到了南京路析津府,時任南京路都統的完顏宗望(完顏斡離不)就樂了。

這位女真統帥此時大概三十歲出頭,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他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第三個兒子,但因為哥哥死的早,就像曹操長子是曹丕一樣,宋人就習慣稱他“二太子”了。作為跟隨父親與叔伯一同反抗大遼的早期女真將領,這位二太子在對遼作戰中,作戰勇猛,賞罰分明,又善養士卒,軍中愛戴,聲望極高。

這人還有個漢名,叫完顏宗望,一起傳到大宋後,有閒人就勾勒了一下想象中他的樣貌,大概是個高大威猛,冷峻肅重的青年統帥,不提相貌,光說氣度也得凜凜如天神降世。

總之就是很威風。

但與名聲不太一致的是,完顏宗望這人是個小個子。

不僅是個小個子,作為完顏阿骨打的兒子,他吃得還好。

小小的,圓圓的,正常狀態下平心靜氣,還會念幾句佛。

軍中就呼他為菩薩太子,覺得他很有佛相。

但菩薩太子拿著手裡的這封信,同上首處的叔父,完顏闍母說,“國相做事太過謹慎了些。”

“你有決斷?”叔父問。

菩薩太子就起身告退,走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是一間禮佛用的靜室。

三面白牆,隻有東面安置佛龕,裡面端坐一尊如來佛相,面容慈和,與完顏宗望竟真有幾分肖似——當然,匠人們就是照著這位皇子的面容雕琢的,怎麼會不像呢?

完顏宗望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他從未表現出來。

他隻是虔誠地坐在靜室裡,用長久的靜默與禱告代替了其他那些,可能對一個佛教徒道德觀造成刺激與傷害的思考。

這位青年統帥垂下他的頭顱,在寂靜中等待了很久。

而後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出了靜室。

“若待談判結束,宋人警醒,布防於關隘,我軍將損失極重。”

完顏闍母沉吟了一會兒,“依你決斷,我們不宣而戰麼?”

“非侄兒有決斷,而是佛祖有決斷,”他說,“待我們攻破燕山府,令郭藥師屈膝而降,宋人自然也就收到我們的戰書了。”

這位叔父讚許地望向他,“就如爾言。”

宣和七年初冬,金人犯中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