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三章 出發(1 / 1)

王善和儘忠離了京城, 帶上官家親封的賞賜與詔書,一些寶籙宮出具的,在神霄派內極有威信的文書, 以及康王趙構和曹家各自塞過來的禮物, 坐著船一路往回跑。跑到終南山下,在種家這裡歇一歇, 順便換了車馬準備往興元府去時,接連下了幾日的雨。

一下雨, 山路就有些難走, 車馬等著等著,就遇到了從興元府返回的種十五郎。

坐在廊下一邊看雨, 一邊喝茶的王善和儘忠看看這小夥子,帶著滿身的泥還能過來同他們打聲招呼, 就很有些赧然。

既是因為見了種十五郎有點不體面的樣子,也是因為自己到底沒有人家這樣光棍。

種十五郎就很不見外,“我往興元府去,為靈應軍送些東西,這車回來是空的,隻拉了幾根竹子,你們怎麼好同我比。”

儘忠就趕緊順著台階下, “都是朝廷賞賜下來的,的確金貴些。”

“還是叨擾了老種相公幾日。”王善想想又加了一句。

“不叨擾,不叨擾,”種十五郎一邊拿了細布擦頭發, 一邊笑道,“這幾輛車馬,算得什麼, 隻要不曾運進運出什麼大家夥,這宅子都住得下呢。”

儘忠就笑著拍一拍手,“十五郎好猜,過幾日真要運個大的走呢!”

種十五郎那張圓圓的臉上,笑容忽然停滯了一下,“什麼東西?”

“就是靈應宮前那塊石頭,德音族姬呀!”

少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竟然要運它走嗎?那要多少民夫,好好地運它做什麼?”

“為賀天寧節,帝姬準備將它運到晉城去,供奉玉皇觀!”

“喔!”少年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音節,他甚至又很快地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我得先換一身衣衫,再來仔細聽兩位的趣事!”

他走得很快,比來時似乎更快些,王善看了一眼就繼續喝自己的茶了,但儘忠皺眉又看了他一會兒。

“這小郎君有什麼心事?”他問。

小郎君不僅有心事,還有很大的心事。

他雖然不在軍中任職,卻是在軍中長大,什麼樣的武器和鎧甲裝備什麼樣的士兵,什麼樣的訓練造就什麼樣的士兵,什麼樣的士兵需要什麼樣的將軍,這些他是有耳濡目染經驗在的。

因此被伯父委任,經常在興元府和秦鳳路兩頭來回跑,幫趙鹿鳴運些東西的種十五郎對靈應軍的戰鬥力是有基礎判斷的,而這個判斷就很微妙,且危險——在他看來,靈應軍已經達到,甚至可能超過需要拆分,或是換一人接手的程度了

大宋的皇帝是寬容的,對文人寬容。對武將,他們有另一套標準。

如果一支數千人的軍隊戰鬥力很強,且對一位武將極度忠心,那就該由當地的安撫使上奏說明這個情況,而後官家和朝廷需要考慮這裡有沒有戰爭,需不需要這支軍隊。

沒有戰爭?不需要這支軍隊?那這幾千人就可以被拆分打散一部分,混入其他的軍隊裡,當然指揮權也交給不同的指揮使——至於那位將軍本人,他或許可以保留小規模的原軍隊,但朝廷也一定會給他配備一位與他派係不同,意見不同的副手,甚至還有幾個與他並肩作戰,但看他很不順眼的同僚,以此來達到桎梏他的作用。

如果官家還不放心,那就有宦官過來當監軍了,總攬大權,讓你趴在地上,老實做人。

秉承這個中心思想,哪怕是經常需要打配合的西軍各將門之間,關係也很不怎麼樣。不可能怎麼樣,官家就不允許你們和和氣氣親如兄弟——除非誰想學狄青,活活嚇死給大家看。

種師道種師中雖然知兵,但不會整天往興元府跑,他們對靈應軍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但從未親眼見過這支超過三千人,編製不僅滿額甚至超出的神奇軍隊,也就不會意識到朝真帝姬掌握著什麼樣的力量。

宗澤雖然知道靈應軍滿額和裝備精良,卻不是將門出身,從前也不曾掌管軍隊,因此對這些並不敏感。

但種十五郎既知兵,又知靈應軍,其他人看來平平無奇的興元府,他看來就非常可怕了。

可怕的不僅是興元府幾乎所有人都被帝姬控製起來,沒有對這奇景發出任何質疑,更可怕的是,朝真帝姬的野心似乎沒有儘頭。

樺木是上好箭杆的材料,工匠們又被遷往山中,與她的計劃一起被嚴密看管,不令任何人窺探。

種十五郎就覺得,如果他是個膽小鬼,他隻要白天偶爾想一想,夜裡就要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大聲吸幾口氣——開玩笑吧?總不能是帝姬想造自己親爹的反吧?可她不造反她要這樣一支軍隊乾啥啊!還準備帶著軍隊出門?過沒過明路啊!帝姬那光潤的額頭上要長出一個“王”字,分分鐘就要變成吊睛白額母大蟲了是吧!

尤其是這次從靈應宮回來,他心裡就很是矛盾。

到底是該嚴肅地告知伯父,由伯父上奏朝廷,製止帝姬,還是將這件事藏下,看著種家跟著帝姬往未知的方向上一路狂奔呢?

晚飯一起吃,老種相公歲數大,吃個半碗就走人,留下小輩兒慢慢吃。

三個年輕人就可以抱飯碗換場地,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賞雨一邊聊聊天,聊著聊著,種十五郎忍不住就問了。

“帝姬這樣尊貴的人物,豈能長居深山苦修?”

王善還在那夾肉,儘忠就忽然將耳朵豎起來了,上下打量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向著不應該的方向彎過去。

“十五郎憂心甚重呀!”

但這位小郎君最擅長的就是一個愣頭愣腦,創翻有八卦心的:“她走了,靈應軍該怎麼辦啊?”

儘忠臉上虛情假意的狹促就消失了,瞪了他一眼。

“帝姬曾經對我們說過,”王善說,“她不會走。”

這回換十五郎愣了,“為何?”

“今歲歲初,金人就已擒了遼主,卻等到現在才遣使告知,又拒不交還燕雲,”王善說,“十五郎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種十五郎坐在那,燈火忽明忽暗照在他臉上。

“我知道了。”少年說。

一夜的疾風驟雨,清晨總算是停了,太陽曬在路上,片刻溫度就升了起來,臭烘烘,暖洋洋,催著人趕緊出發。

兒郎們趕緊一面大聲吆喝,一面給牲口套上挽具,王善同儘忠拜彆了老種相公,正走到大門口時,種十五郎追了出來。

“王十二郎,我尋你有話說。”他緊緊盯著王善,“我隻同你說。”

王善看看小內侍,小內侍就走到馬車那邊去,以一個宦官的刁鑽與刻薄開始大聲辱罵這群套馬具不夠利落的笨蛋,順便也指桑罵槐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滿。

當然種十五郎就假裝沒看到,他說,“我有句話,請你帶給帝姬。”

“請說?”

“帝姬若是擔心金人將要南下,才前往防範,她須得多帶些銀錢。”

王善就愣了一會兒,然後恍然。

“靈應軍畢竟都是道人出身,”他笑道,“我們日日誦經,又有符籙——”

“你不明白,”種十五郎打斷了他,“這與你們的出身沒關係。”

“十五郎言下之意……”

“這是伯父教我告訴你們的,”少年極嚴肅地看著他,“離家越遠,越久,你那些出身、經書、符籙就越沒用,你須記得,你千萬記得!”

帝姬端坐在那張河東路的地圖下,聽了王善這一番話後,輕輕點頭。

“他有心了。”

王善就笑,“老種相公是極謹慎之人,難得十五郎年紀輕輕,也這樣老成。”

他這樣稱讚,可語氣卻在調侃老種相公和種十五郎有些杞人憂天了。

帝姬聽完就是一笑。

“確實謹慎,”她說,“既討得詔書,咱們須得儘快啟程,趕在天寧節前將賀禮送上才是。”

【老種相公謹慎是真的,】堂妹說,【可你也不遑多讓。】

堂妹被這幾日的大雨淋了一下,太陽一出來,身上就綠油油,毛茸茸的,民夫試試往上捆繩索,很有幾處滑膩,卻又不敢拿火把隨便燎,生怕給德音族姬燒酥了,掉了一塊兒下來,這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朝真帝姬走到前殿時,正看見一個被小刀刮得乾淨的堂妹,身上捆了繩索,地下鋪了板子,準備一路送上馬車。

她坐下來,很愜意似的吐了一口氣。

【咱們總算走出了一步。】

【半步。】堂妹糾正了她,【算不算一步,你不是要到太原城下才知道嗎?】

她就不吭聲了,又過一會兒,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似的,【我信他們。】

【你要是信他們,為什麼早準備了那麼多銀錢?】

這句質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怎麼會得到回應呢?堂妹等了一等,像是很憐憫,又很惋惜:

【你誰也不信。】

夕陽灑在德音族姬的面容上,那抹紅痕流動著血一樣的色澤,跳動在趙鹿鳴的眼中。

【我不敢信,我也不敢輸。】

【你連恐懼都不敢。】

她長久地注視著她,【我不敢。】

【可你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德音露出了一個傲然的微笑,【你長久的痛苦,即將迎來終結。】

【所以,咱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