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二章 仙丹(1 / 1)

這是個隻有女真人才會問出的問題。

幾個漢人幕僚聽了, 就很輕蔑地笑起來,“那位帝姬的事跡,我等在此也著意打探過。”

“如何?”

“不過是康王趙構的幌子罷了。”有人說,“倒是那位九皇子, 聽聞弓馬嫻熟, 是個不可小覷的人。”

說起而今宋帝這幾位皇子的爭鬥, 幕僚們是精熟於心的,他們很明白一旦全面開戰,女真人是“上陣父子兵”, 宋朝也有可能出現哪位強勢而主戰的皇子,對他們的計劃造成影響。

因此這位勃極烈既然問了,他們就詳細將趙構這兩年的事跡說了說。

他們說,他們的主人就仔細地聽, 聽完之後忽然又問了一個問題:

“就算他為主謀,朝真帝姬不過受他驅策, 興元府離此千裡之外,他下的令, 她一個十四五歲少女竟能每一步都按他所想行事, 又豈是容易的?”

這就問到大家的盲區了。

“帝姬離京, 身邊自然有內官教導, 又有一地之知州照管,她既是修道中人, 若行差踏錯, 更有道官訓誡, 這些人裡,必有康王心腹。”

“去歲收複雲中府時,李嗣本集結了些烏合之眾, 其中倒有百餘個道士十分勇猛,婁室曾同我說起,”他問道,“是她的兵馬麼?”

幾個幕僚互相看看,臉上都浮現出十分震驚的神色。

“這如何可能呢?”有人就嚷了起來,“神霄宮道士素來跋扈,況且宋女孱弱,尤以宗室女為甚……”

宋女孱弱,宗室女尤其孱弱——隻要在汴京細細打聽一番,每一個老百姓都能長籲短歎講出些關於公主們的悲催故事。

她們美貌、善良、純潔、高貴,還十分脆弱,她們偶爾會得到一段好姻緣,但更多時候是被自己的父親當做禮物賜給欣賞的臣子,哪怕是仁宗皇帝的獨生女,那位公主下嫁給李家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的父親希望補償自己生母李妃的家族。一代一代的公主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到了眼下這位官家這裡,幾十位帝姬都居於深宮,安分守己,偶爾有一個被父親送出來修道,和送出去下嫁給阿貓阿狗又有什麼區彆呢?難道去興元府那種偏遠山區會是她自己的主意嗎?

他們絮絮叨叨地講了這一大篇,其中又用了許多典故,諺語,俏皮話,時不時還要摸一摸胡須,挺一挺胸膛。直至其中一個人講得興致高了,甚至有幾分輕浮地衝著這位勃極烈一笑:

“郎君若對朝真帝姬有意,來日咱們踏破河東,兵臨城下,她還不是郎君的?”

但他輕浮的笑語並未得到回應,因為這位年近四旬的金使並未陷入對美貌少女的迷離幻想中。

“眼下說她孱弱,未免還太早了些,”完顏希尹冷冷說道,“除非大金將她父親的命運牢牢握在手中,否則豈能如此輕視!”

美貌而孱弱的朝真帝姬坐在圓凳上,對著一幅圖在那看,陽光灑在她純潔無瑕的面容上,偶爾睫毛閃一閃,像入了畫似的,讓人不敢驚擾。

有宮女經過時就悄悄說,“帝姬又癡了。”

“這不叫什麼,”另一個宮女道,“內室裡那張盤子才叫厲害呢!”

那畫要是個美少年,大家是能理解的,但京城曹家寫過信,送過各種禮物,據說其中有一張畫,畫了少年在樹下蹴鞠,真是好容貌,好風儀,幾個年紀小的宮女看了是很喜歡的,但帝姬看過一眼就丟在一邊了。

“我不愛看男人踢足球。”她說了這麼句怪話。

曹二十五郎的畫是不成了,那來點京城富貴的亭台樓閣,花鳥魚蟲,帝姬看了發呆,大家也很理解。

甚至要是官家送帝姬的那幅畫,帝姬時時去看,也是可以刷刷美名的一件孝順事兒啊!

但帝姬不看它們,帝姬有空就去看那張河東路的地圖。

更有空時就進內室去,聽說靠牆的地方原布置的架子,上面有許多清雅的飾物,現在連架子一起被帝姬丟了出去,換上了一個大盤子,裡面用黏土堆了河東路的山川河流城池,這就超出宮女們的想象了。

河東路有啥好看呢?上次巴巴派人往那邊送經書,途中還遇了黨項人和女真人,小道士們千辛萬苦,遭了大罪才回來,連白白胖胖的儘忠都瘦了一大圈兒,大家都認不出來了!

她怎麼不僅沒長記性,這回還非要親自去呢?

“或許真有靈應呢!”宮女們隻能這樣揣度。

但她們剛剛自後殿走過,準備繼續收拾行李時,有內侍帶著種十五郎上來了。

種家家大業大,自從帝姬的商隊經常在汴京到興元府的路上來回跑後,種十五郎偶爾就會幫忙送一程,既充當保鏢,又能曆練一下,更重要的是充當個耳報神。

“啊呀!”她們偷偷咬耳朵,“又來了一個,還是個活的!”

帝姬已經看完了今天份的河東路地圖,平心靜氣地坐在偏殿裡,受了種十五郎一禮,又問他家幾位老人家可好。

“可好了!”種十五郎抱拳,“就是依舊釣不到魚。”

有宮女就捂住了嘴,偷偷地笑。

帝姬臉上也似笑非笑的,“青城山的師兄們替我運送樺木來時,曾送過我些好竹子,十五郎去挑幾根給老種相公試一試,或有些不同之處……”

十五郎就迅速抓住了重點,“帝姬要那些樺木何用?必是偷藏了什麼寶物!”

帝姬似乎很驚異於他重點抓得與眾不同,剛挑眉,身後有小宮女就清叱一聲:

“無禮!”

無禮小子就趕緊抱拳低頭認錯。

不過認過錯後,還是小心翼翼地又問一句,“帝姬要那許多工匠入川,必有大用呀,如何這許多時日來,竟無一訊?”

她抿抿嘴,“十五郎。”

“臣在。”

“你看我如何?”

幾個小宮女的眼神偷偷飛來飛去,像是很驚詫,但又很快收斂了。

下首處還沒落到座位,直直站在那的少年就是一愣,歪著頭上下打量帝姬。

帝姬好像是長高了些,又好像是面容有了一點改變,總之是個挺漂亮的小姑娘,但也沒啥特彆。

這話有點歧義,但十五郎看著憨,就硬是沒跳進去,“帝姬此言當作何解?”

果然帝姬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冽的肅然。

“若我想殺你,”她說,“你看我做得到嗎?”

這回小宮女們是一點也不敢亂飛眼神了,但這個問題十五郎就回答得很快。

“以帝姬的身量,”他說,“難。”

“那我就沒辦法了嗎?”

“也不是,”他很坦誠地說,“帝姬是天家貴女,莫說是臣,就是臣那些久經戰陣的兄長也不會防備帝姬,若帝姬身懷利器,出其不意——”

“你看,”她說,“你全明白,我那些東西若是交給你看,再傳得人儘皆知,還算得什麼能耐?”

種十五郎就很遺憾地走了,走之前沒忘記帝姬的承諾,去靈應軍的倉庫裡翻了半天的竹竿,挑了幾根十分堅硬的帶走。

“這個有力氣,不容易將我伯父拉進水裡。”他這麼說。

周圍一圈小道士都假裝沒聽見,正巧通判宗澤走過來,見到還很驚異地問了問,聽完就哈哈大笑。

待進了靈應宮,宮女們很殷勤地奉茶,帝姬就問起來:

“宗翁剛剛因何事發笑?”

老爺爺摸摸白胡子,笑嗬嗬地講了種十五郎挑竹竿的事,“我見他性情憨直,倒很是喜愛。”

“並不怎麼憨直,”她說,“論理我是官家之女,大宋的帝姬,神霄宮的仙童,隻有我薅彆人羊毛的份兒,獨他總想著來薅我的。”

老爺爺聽她這一番話就有點迷惑,“‘羊毛’之語,是從何而來呢?”

帝姬就噗嗤一笑,“宗翁嘗嘗這茶,好不好喝呀?”

“確是輕妙,”他讚了一聲,“聽聞修道之人不然俗塵,這是天上水?”

“這是運過來的山泉,”她說,“我喝不慣那些雨露雪水的,秦嶺高絕,其中多有清泉,這一眼就極好。”

“說起山中……”老爺爺說,“臣今日拜見帝姬,非為這口茶而來。”

山裡有些響動,宗澤說。

剛開始一兩聲,大家覺得是地動,又或者哪一處雷鳴,誰也不放在心上。

但這響動隔幾日就有一兩聲,最近甚至是一日數聲,這就有些嚇人了。

有路過的旅人講給官吏聽,官吏報到通判這裡,宗澤詢問後得知那山是白鹿靈應宮的荒山,就來問帝姬了。

“可是山中有什麼賊寇,或是野獸,”老爺爺憂心忡忡,“臣當遣靈應軍入山查訪後剿滅為上,以免民心浮動。”

帝姬捧著茶碗愣了一會兒,“哦,哦,這是我的不是。”

老爺爺睜大眼睛。

“我發些符籙給附近山民,再貼一個告示,”她說,“有我神霄派的師兄在裡面練功呢。”

“練功?”宗澤老爺爺沒反應過來,呆滯地重複了一遍,“什麼功?”

“五雷法呀,練成此法,可役鬼神,致雷雨,”她一本正經地在那胡說八道,“此所謂‘吹而為風,運而為雷,噓而為雲,嗬而為雨,千變萬化,千態萬狀’,都在五雷法中,因此須得避世而居,專心練這個才成呢!”

宗澤老爺爺就很迷茫,在那裡摸摸胡子,又摸摸胡子,她見了就趕緊又說道:

“宗翁喜歡這水,以後每日我遣人送一桶去府上。”

老爺爺突然回過神,“這個就不必了,帝姬借臣的居所有一眼井,取水家用是極方便的。”

“那宗翁帶一筒茶葉回去。”她說。

宗翁搖搖頭,“神霄派仙長於山中練習法術之事,臣已知曉,臣還有一惑。”

她眨眨眼。

“臣聽外間傳聞,”他斟酌了一下,“帝姬借了西軍的便利,運了許多銅進興元府,不知是否為流言呢?”

她又眨眨眼。

“差不多吧,”她說,“我們神霄派的道士也是要煉丹的。”

宗澤就皺起眉頭,不言語了。

老爺爺對她有濾鏡,覺得她是個好孩子,這是真的,但宗澤一大把年紀也不是傻子,聽也能聽出不對勁。

但他沒說話,隻是皺眉摸摸胡子,歎了一口氣,起身拱拱手。

趙鹿鳴就趕緊伸手給他攔下來了。

“是真煉丹,隻不是拿來吃的。”她小聲道。

老爺爺聽了這話,就更迷惑了,“臣願聞其詳。”

她擺了擺一隻手,“宗翁,人吃了仙丹,如何?”

“少則延壽,多則登仙?”宗澤不解,“這丹是為官家的天寧節而製,因而大動乾戈?”

“非也,”她搖搖頭,“我請師兄們進山煉的丹,不是給爹爹的,而是給大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