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岔氣的嶽武穆(1 / 1)

儘忠不是個忠心的, 但趙鹿鳴很喜歡用他。

她手下有些內侍看著對她忠心,但有什麼用呢?如果一個內侍忠心,但愚笨, 或者忠心,但膽小,那怎麼能說是忠心呢?

忠心就應當為主君變得聰慧機敏, 忠心就應當為主君勇往直前。

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足夠機靈聰明, 也能在絕境裡爆發出驚人的膽量, 那他不夠忠心也不要緊。他忠心於金錢, 她就給他金錢;他忠心於自己的宗族, 她就善待他的宗族;他要是忠心於哪個女子……

扯遠了, 儘忠應該沒這許多激素催發他的愛情。

他站在短暫被吹開濃煙的戰場上, 那些驚慌與絕望到了極點,忽然見到有人單槍匹馬, 衝進敵陣的身影,就好似看見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是要牢牢抓住它的,抓住了它, 他活命的機會就來了。

活命的機會有了, 他的理智與勇氣,他敏銳的觀察力還有毒辣的小聰明也都回來了。

嶽飛是個該打一頓的,這個小內侍不會放棄這個想法, 但他知道,眼下不僅不成, 而且他需要竭儘一切讓嶽飛活下來——那是一面旗幟!

那是一面比太陽還要熾烈耀眼的旗幟!

就在他理智回籠的短短幾秒,那個沉默倨傲的騎兵已經飛一般突入了敵軍之中!

西夏人想不到,可他們的動作也並不遲鈍, 他們手上的弓箭立刻指向了那個不自量力的小子。

箭矢與長槍碰撞,發出了一聲尖銳的清鳴。

那人似乎躲閃了,似乎躲也躲不過那許多,因此還是中了一箭,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依舊在全力衝鋒,他騎的原不是良馬,又是自山下一路爬上來,可迎著箭雨,他卻連勒一手韁繩都不曾。

於是那面旗幟突到了他們的面前。

那杆雪亮的長槍也突到了他們面前!

一捧鮮血忽然飛揚至半空,而後便是西夏人驚駭之下發出的“嗬嗬”聲!

執旗兵的脖頸被那杆長槍貫穿後,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折斷到一邊,而後帶著整具身軀倒落馬下。

他手中那面飛揚著雄鷹的旗幟也是如此顫抖著,飄飄灑灑,摔倒在馬下。

山下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歡呼,但並沒有立刻扭轉戰局。

義勝軍還在帶著人往外跑,有的腳步就暫且停下,轉過頭悄悄看幾眼,有的卻不貪這個功勞,一心一意繼續逃。

但也終於有友軍反應過來,開始備戰。

備戰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雖說行走時手上有武器,但身上沒有甲——這大熱天,誰會穿甲行軍?於是又有人要穿甲,軍官要穿,士兵也想穿,但軍官又不讓士兵穿甲,至少不能都穿,哎呀呀,弓手在哪?好歹往上面射幾箭啊!廢物!廢物!

儘忠就冷眼看著,看到有宋軍當真彎弓搭箭,和山上的西夏人對射。但你在山下往山上射箭,這是什麼樣的劣勢?

可隻有人射箭,沒有人往山上走,那姓嶽的小子刺倒一個,又挑飛了兩個,緊接著被五六七八個西夏人圍了起來,那不長眼的刀槍劍戟輪番往他身上招呼,鐵了心要將這個刺頭斬於馬下。

儘忠仰起頭,看了一陣山上遠遠的背影,又低下頭,看看這群至今不曾結好陣的大宋官軍。

是行軍途中遭遇突襲,形勢太惡劣了嗎?

但有宋軍就忍不住將頭偏過去,悄悄看向處於右翼,位置其實很偏的那群道士。

太怪異了。

那是群道士啊!

他們穿的都是道袍啊,再怎麼臟兮兮的,那也是道袍啊!

被當壯丁用就已經很怪異了,可一百個道士分成五列,一列二十一人,竟然像模像樣地結了陣。不僅結陣,他們第一排還不知從哪摸了個藤盾出來舉著!後面的道士還真就將背上的弓摘下來,有人一聲令下,他們也彎弓搭箭!

昨日一同吃酒,大家好奇,湊過去瞧瞧看看拍拍摸摸,他們確實是蜀中來的真道士啊。

識字,念經,會請神,會畫符,管他們的小道官懷裡還有個曲尺似的小磬,敲起來叮叮當當的,一本正經。

就為了這個,友軍待他們極客氣,有人私下裡還請他們畫個符,要畫觀世音的,當然被道士們不高興地拒絕了。

竄頻了,道士們說,要畫觀世音為什麼不去抓僧人的壯丁呢?怕他們光頭夜裡暴露目標嗎!

總之,道士們是帶著基礎武器的,但大家隻當那是道士出行時用來給自己壯壯膽的,沒什麼用。

現在一排道兵將箭尖上挑,箭矢齊刷刷地飛出去,有衝下山的西夏人就沒忍住,調轉馬頭避開了。

友軍就驚掉下巴了。

這是什麼怪東西啊!這是什麼啊這!

還射中了兩個!

有一個還落馬了!

“無量萬壽帝君!”道士們齊齊地大吼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看錯了,那群騎在馬上的西夏人也抖了抖。

今天不吉利,黨項人想,今天邪性得緊。

他們的確不是西夏軍的主力軍,西夏軍在圍困神武城,他們是外圍阻擊援軍的分兵,隻有三百人。但他們隸屬鐵林軍,無論騎兵還是戰馬,無一不精。

況且這地方很好,兩面高山,中間盆地,地形像個葫蘆似的,很適合居高臨下打一波突襲,他們甚至沒等多久,宋人就來了,這開局不是一切都很順利嗎?

宋人怯懦,黨項人剛射了一輪箭,立刻就有宋人逃走。

“留個口子給他們,”這支騎兵隊長說,“放他們逃!”

然後怪事就發生了。

先是山下突然跑上來一個宋軍的騎兵,單槍匹馬突入重圍,斬了他的旗!

不僅斬了,還全須全尾地跑了!

然後是被突襲的宋軍不僅沒全線潰敗,還漸漸集結起陣型,堅定地向著他們步步逼近!

怎麼今天遇到的不是宋人,是什麼天兵天將嗎?

忽然山坡底遙遙傳上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再仔細看看,有人面色就變了。

“有巫師!”他們用黨項語大喊,“他們軍中帶了巫師!”

像是在證實他們的猜想,濃煙被刮得東倒西歪,有許多頭戴木簪,身著法袍的人漸漸自濃煙中走出。

他們的雙臂也能開弓,他們的箭矢筆直像長了眼睛,明明黨項人是著了甲的,可那箭矢硬是將他從馬上扯了下去!

法師們又齊齊地高聲念了一句咒語,快要跑到近前的黨項騎兵看到他們黝黑的眼睛,可怕的面容,忽然間傲氣和勇氣就都沒了!

他們竟然調轉馬頭,躲開了那些明明沒有穿甲的法師!

說來也不是西夏人的專利,似乎隻要是沒進入現代,不管哪裡的人民都有一點屬於自己的迷信,西方人會抓老寡婦來當女巫燒了,東方人也會給病人請一個“大仙”過來瞧一瞧而不是好好看病吃藥。

但迷信也有程度不同,宋朝是士大夫們敬鬼神但不語力怪亂神,天子蹲宮裡修仙;西夏是皇室信佛,但皇室以下都信得比較亂七八糟。佛也信,巫也信,宋人說他們“篤信機鬼,尚詛祝”,遼人說他們“病者不用醫藥,召巫者送鬼”。打仗要請巫師來,看病要請巫師來,訴訟不能決斷,也要請巫師來。

巫師是有法力的,他們如此篤信。

那一群巫師冷不丁站在他們面前,怕不怕啊!

扔你五個臉盆大小的火球也就罷了,左不過你自己被烤得外焦裡嫩——可要是不扔你火球,高聲對著你念咒語,詛咒你祖宗十八代呢?

隊長在上面就跳腳了。

“射死他們!”他高聲疾呼,“他們不曾著甲!”

黨項騎兵的眼神飄忽著,那箭硬是沒能瞄準射出去。

他們不著甲,豈不是更顯他們有法力?況且就算射死一個,難道你能都射死嗎?你知道射死的巫師給你下了什麼咒,被你帶回家後又會對妻兒老小如何?

非常樸素的想法,甚至堪稱無懈可擊。他們是騎兵,原本就腿長跑得快掌握主動權,既然不是生死決戰,又滿穀都是宋人,怎麼就非得盯著巫師殺?

——要殺你們殺去,我有的是人頭可以收割,我不犯這個忌諱。

畢竟是第一次在宋夏戰爭裡遭遇巫師,騎兵們謹慎點,沒毛病。

一圈兒的騎兵繞著道士們跑開了,準備盯著靠近山穀出口的左翼下手。

道士們就很懵。

儘忠和王善也很懵。

但他倆腦子都很快,並且在兩個角度上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王善大吼一聲,“師弟們!”

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一張符籙!

“十方護佑!誅惡斬魔!”

師弟們壓根沒過腦這都是自哪本經裡摘抄的哪一段,反正大家情緒都很激動,就跟著雷鳴一般大吼!

“誅惡斬魔!”

友軍睜大了眼睛,想看一看那是一張何等威力的神符,可又有比它更適合友軍的東西現世了!

那個二十餘歲的內官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皮囊,抓了一把什麼東西,高高舉起:

“一個賊首!”儘忠用尖細的嗓音高聲道,“一把金子!”

有金光自他指縫裡流出,瞬間照亮了士兵們的眼睛。

這一天就挺詭異的。

哪怕是對嶽飛而言,這一天也還是很詭異。

他雖然隻有二十一歲,但從軍早,對大宋軍中某些“現象”不是全無了解的。

所以他不能原地聽令,必須在遭遇突襲的第一時間撕開一條戰線——還很年輕的騎兵是這樣認為的,必須要有人第一個挺身而出,才有可能穩住陣線,不至於全線潰退。

他在營中也有幾個結伴參軍的老鄉,足以照應他,並肩作戰。

差不多就夠了,多了他也不指望,勝也很難勝,但至少潰散彆太徹底,能在丟棄輜重武器後,逃個幾十裡,再慢慢將軍隊集結起來,這不就是好樣的嗎?

但這一天就很超出他的想象。

不完全是因為這支混雜了好幾支零散隊伍的宋軍能和西夏人打得有來有回,那些士兵突然就亢奮了,勇猛了,雖然很少見,但……

……不行,一群道士嗷嗷叫著從濃煙裡跑出來,追著西夏人跑過去的畫面太古怪了。

騎馬站在山坡上,準備喘勻這口氣再衝下去的嶽飛就覺得,這口氣有點喘不勻。

……他今天好像岔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