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 成軍(1 / 1)

六月裡, 崔府君生日,接著就是二郎顯聖真君的生辰。

汴京城裡依舊是熱熱鬨鬨的,百姓們提前數日就開始準備為這兩位神仙過生日的供奉品。

他們有太多的東西要求, 比如說兒女要去求父母長壽康健,無病無災;父母則要祈求兒媳或是女兒能多生幾個,人丁興旺;丈夫祈求自己的營生不僅能糊口, 最好再給老婆孩子多攢點錢;妻子則祈求孩兒聰明健壯,不要每次書院考試都捧個倒第一回來。

這是最簡單的願望,還可以延伸出一些瑣碎而十分常見的,比如租客的希望房東不要漲租金,房東希望租客不要不愛清潔衛生,在自己的房子裡胡天胡地;比如學生希望就算自己鄉試不中, 同窗那幾個關係不好的壞小子也不要中;比如女郎希望自己針線手藝能蓋過鄰家阿姊,但又不要令她知道,心中起了妒心。

他們的心裡裝得滿滿的,因此聽不見,也看不見這座都城外面的景象。

當然即使看見,他們也感覺不到什麼。

河北遭災, 赤地千裡,又連年苛以重稅, 將糧食轉運去燕京以軍用, 致使民力疲困,終於饑兵並起為盜。

宣和六年, 北方□□, 幾個月裡,河北結聯山東,幾十萬的百姓忽然都成了賊寇, 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土地,驅逐甚至殺死了地方官,手握粗劣的武器,砸開廂軍的武庫,並且笨拙地用它們武裝起自己。

他們都曾是好百姓,比不得大宋百戰百勝的軍隊。即使此時發出了一聲聲的怒吼與哀鳴,那怒吼與哀鳴也太過遙遠,傳不進摩肩接踵,抬著捧著各種糕點,各種香花,虔誠走進道觀的汴京人耳中。

自官家登基這些年裡,全國各地的農民起義此起彼伏,卻又無一例外被鎮壓了下去。

這一次也沒什麼不同,大家說,隻要官家的軍隊來了,隻要童帥來了,哪怕是天兵天將也要灰飛煙滅。

他們如此篤信,因而瑣碎而繁忙的日子就顯得更加幸福了。

同樣的幸福,西夏皇宮裡的皇後耶律氏是察覺不到的。

她困守在這座冰冷的宮殿裡,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驚慌,直到受她恩惠,因此極敬重她的妃嬪們也來勸告她。

皇後有什麼值得憂愁的呢?

遼主雖然節節敗退,可咱們大夏卻是安如磐石,陛下已與金人簽了盟約,生生世世永為兄弟——不對!永為伯侄之邦呀!

皇後聽不得這些,她坐在繁華富麗的宮殿裡,那些黑底綠釉的瓷瓶,那些鎏金的蓮花銅盞,還有掛在簾上的銀質鈴鐺,精美絕倫,折射出一室的光滑絢爛。

可是她什麼也沒看見,她隻看見了故國滿地的血。

“陛下曾與大遼立下盟誓,永為兄弟之邦,”她悲憤地說道,“人無信不立,陛下背信棄義,來日金人又當如何?”

妃嬪們就悄悄地交換了眼色。

“其實,咱們陛下未必會對遼主不利,”那個年紀較小,很受李乾順寵愛的妃嬪看看左右,小心說道,“聽說咱們將要一起攻宋呢!”

隻要陛下對大宋發動了攻擊,說不定遼主就有機會逃了,那大宋富庶又遼闊,不比遼西那一片草木不生的荒原好得多?

她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卻沒能說服皇後。

“你們豈非輕視宋人太過?”她說,“我卻聽聞宋人忠臣良將甚多,陛下欲求寸土,恐不易得!”

六月裡,興元府也熱了起來。

有農人在田間直起腰,步履幾乎是有些蹣跚地走到田埂邊坐下,任由汗珠一滴滴的滾落在泥土裡。

農活是辛苦的,因此難得的休息就更顯愜意。

他們從瓦罐裡倒出一碗水,但不忙著喝,要互相瞧一瞧,茶總比水體面,要是熬得濃濃的一罐粗茶,就更體面了。

自從數月前興元府的道路重新通暢後,聽聞這裡物價高漲,不光是利州一路,甚至連成都府都有不少商人往這裡跑。

消息總有滯後性,許多商人緊趕慢趕地帶著商隊趕到時,物價不僅已經平抑,甚至因為運進來的物資太多,竟在市廛貨棧堆積成了小山。

有商人差點想不開,準備一頭跳了漢水去,好在還有靈應宮這一條活路給他們。

靈應宮還在穩定地收購物資,什麼都買,什麼都修,就像是個坐鎮興元府的怪獸,長了個無底洞一般的肚子,賣不出去的東西隻要送過去,再打個七八折,靈應宮都能收下。

運過來的最初有糧米,有油鹽,後來有布匹,有草藥,有茶葉。再後來東西就雜了,甚至有人運了小孩子過來,靈應宮也收下了——不僅收下,還如數給錢,不僅如數給錢,還好心給他們送去了官府,請縣尉查一查他們買賣人口的手續全不全。外面活不起的孩子靈應宮可以收,被拐來的就得送回去,順路給人販子打死。要是人販子負隅頑抗就更好了,靈應宮最不缺的就是打手——千個道童!

千個道童,千個士兵。仍舊是一軍的編製,彆的軍隻有一千五到兩千,這裡甚至還算上役夫的人頭,靈應宮不僅有千個脫產士兵,甚至還有兩千個脫產的役夫!

士兵多了,有人就在這一年裡抽空脫了個單,產生了一個新的家庭。靈應宮不管家屬,但軍營附近自然就起了一座小鎮,不僅興元府的百姓往這裡聚,附近其他州縣的百姓也漸漸過來了,砍倒了帝姬名下荒山上的樹木,建起一排排的小房子。

帝姬聽說了,就同縣令知會了一聲,派個祭酒過去,帶上了十幾個識文斷字的小道士,這個小鎮上的民事糾紛就被道士們管著了。

小鎮上流通的也不僅是鐵錢,他們既收符籙,也花符籙,總之人人都覺得輕便,就是貼身保存時需要裝在一個防水的油布小袋子裡比較麻煩,否則被汗打濕了,符籙印在腋下,這就隻能證明他誠心修道,可花用不得了。

軍營內外都開始流行起符籙,甚至那些同靈應宮做生意的商人裡,也有人不要現錢而要符籙的,偶爾有一兩個作假的,因為手法粗劣而被抓出來,好一頓痛打後送了官。

高手一定是有的,但興元府的高手大概是沒什麼膽氣了,至於成都府的高手,還不曾注意到這裡。

今春的茶葉價格很低,大概是因為茶引價格那樣高,搞得全四川的茶商都想來興元府賣茶了——於是田間地頭,人人都有一碗茶喝,喝得小孩子晚上睡不著拍肚皮,拍到阿母憤怒地起身抓住痛打一頓才算消停。

外面的小鎮這樣熱鬨,裡面的軍營卻更加肅整。

道童依舊是道童,每日裡至少要拿出一個時辰學習帝姬改良後的教材——原版的道家經籍不太好用,一來玄之又玄,對士兵沒什麼意義,二來道教本身是出世的宗教,真教出一群一心一意要避世修煉飛升的隱士,趙鹿鳴也沒那個力氣挨個辯經。

因此她的教材除了講一講道教的一些入門基礎外,就是教育她的道兵們:習武就是修煉,習武就是修道,習武到了一定境界,就能飛升——什麼境界?那還不簡單嗎?官家修的是天下的大道,白鹿靈應宮修的也是心懷天下的大道!大道包容千,其中有他們自己的小家,有他們的父母妻兒,更有他們的大宋,以及這個王朝,這個民族的榮耀!

說起來趙鹿鳴也不知道自己的軍隊更像騎士團還是太平天國,不過她不打算細究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

她隻是想要有朝一日,站在她熊熊燃燒的戰車上,一往無前,向著她無法躲避的命定之敵,狠狠地撞過去,碾過去——碾成渣為止。

宗澤原本負責監督管製這支軍隊,後來就不太管了。

……說起來就有點傷心。

老爺爺也是好心,在帝姬招待種家軍的宴席上,聽到她提及靈應軍建立起來很不容易,因此舉步維艱,他就記在心裡了。

建立一支軍隊,最艱難的自然是經濟賬,有錢才有糧,有錢才有兵,靈應軍雖說是官家親口同意建立的軍隊,撥款卻不多,老爺爺想,那自然就舉步維艱啊!

看看這些士兵,每日裡穿著個道袍在那操練!

他回到家中,看看自家帶來蜀中的這些行李,翻翻自己藤箱裡多餘的衣服——興元府這樣暖和,他留著棉衣做什麼用?行囊裡甚至還有一襲裘袍,這是哪個愛漂亮的小老頭兒,竟然還備了件裘袍,不羞!

宗澤就給自己的厚衣服拿去當了,再加上俸祿,籌備了些錢,不多,隻有幾十貫,但也已經很可觀,稱得上是一樁心意。

這位通判捧著幾十貫錢,坐著小小的驢車去了軍營,正趕上靈應軍最新的一批裝備到了。

西軍客氣,說這些都是淘汰下來的東西,但帝姬給錢給得很大方,“淘汰下來的東西”放後世某魚上,竟然差不多都是九成新到九五成。

士兵們一個個穿上了劄甲,披上了貉袖,腰佩長刀,手持大斧,整齊劃一地站在營中,帝姬居高臨下地檢驗,看那沉甸甸的大斧襯著沉甸甸的劄甲,映出一片殺氣騰騰的光。

殺氣騰騰,富貴逼人。

宗澤老爺爺穿著一身半舊的布衣,捧著一個比起來就沒那麼沉甸甸的布袋,站在轅門前看了一會兒。

……就感覺又欣慰,又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