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茶葉大戰(五)(1 / 1)

破船也有三斤釘, 再笨蛋的一個想法,也能找到執行它的傻子——這是趙鹿鳴以前看史書時產生的想法。

尤其是在本朝,你甚至想不明白幾個根紅苗正的班直侍衛為啥會突然腦子進水去攻打仁宗的寢殿, 那麼幾個昏頭漲腦的商人跟著他們的大哥,月黑風高夜跑去毆打一隊運送糧食的兵將也就不顯得那麼離譜了。

但實際上,他們確實是沒想過真動手的。

他們和黨項人有什麼仇?乾什麼非要刀子見紅?

他們所有的目的, 就是堵住兩邊的道路, 不放糧食進興元府而已。

來之前他們也嘀咕過,說朝真帝姬就算厲害,一個十四五歲小姑娘, 一舉一動都有一群人跟著, 興元府的官員她能見幾個之外,她還能做什麼?

她能跑去邊境結交兵將嗎?她靠兩條腿跑過去的?單槍匹馬衝過去的?這是什麼離奇話本子,誰會信啊。

靈應軍從鄜延軍那淘了點舊裝備的事並不顯眼, 至於靈應軍的軍官裡有個十幾歲的黨項人, 更是沒什麼人在意。

帝姬手下這群小子不出身於勳貴, 也不出身於文官,甚至連汴京人都不是——但凡是個地道的汴京戶口, 爹媽也不舍得送孩子離開, 千裡之外啊。再加上靈應宮之前剿匪都是靠禁軍都頭, 也沒聽說幾個稚童有什麼作為, 因此李世輔這個人,商人們知道, 但他父親是在哪做官的,做的什麼官,他們就沒興趣了。

這樣一想,一切就都顯得不那麼突兀了:李永奇是個黨項武夫, 或許是為了賺點錢而來,總歸和帝姬沒什麼交情,那他遇到敵襲,絕不會同敵人決一血戰。

他摸不清頭緒,更不願折了自己的士兵,他得退啊!

隻要這群烏合之眾趁夜嚇他一嚇,他返程是最好的——押糧的兵力又不多,難道還能就地紮營論持久戰麼?但若是不返程,他也得派兵要麼去靈應宮報信,要麼回去調兵。

到時主動權就在他們這些地頭蛇手裡了。

是伺機燒了糧,是用些銀錢賄賂李永奇,這不都有辦法了嗎?區區一個黨項狗,他眼裡能裝下幾個錢!

隻要糧不進南鄭城,民聲沸騰,四面起幾個反賊,他們囤的所有物資就都是天價了!

嘿嘿,他們甚至還額外帶了火油,可以說非常專業了。

一切都不突兀,突兀的隻有這支押糧隊的戰鬥力。

健仆——或者說豪奴們點著火把,翻山悄悄摸過去時,心裡不是不得意的。

這可不是什麼沒經過見過的鄉下小毛頭,這支軍隊裡主力二百人是茶老大的仆役,說是仆役,一個個也是身經百戰的。他們很懂得如何悄悄地翻過茶山,如何如天神一般降臨在茶農家的門前,如何以一敵十,用手裡的棍棒殺得那些憊懶的賤奴滾倒在地上,哀嚎求饒。

他們甚至能靠身上武藝同一個個村落交手,那些明明能賣上幾十貫,但被他們以十幾貫價格買走的地,那些明明不輸東南茶,但被他們用兩三貫鐵錢就收走的嫩葉,都是他們的赫赫戰功,是他們的明證。

戰績太多了。

至於在南鄭城中偶爾練一練身手,砸幾個店鋪,震懾幾個不知道來拜山頭的黃口小兒的事,茶老大說都懶得說。

他有這樣一支軍隊,治下了這樣大的家業,他怎麼就不能嚇退那個黨項人呢?

可就在他們翻了山,準備像摸進茶農的村落那樣,悄悄摸進那個被李永奇暫據的村口時,一支箭矢極其突兀地射穿了打頭那個健仆的胸膛!

那可不是個一般人!那是在南鄭城中極有臉面,去酒樓吃飯都能得小二賠個笑,是茶老大手下心腹乾將,響當當的人物!

他的手還牢牢地抓著路邊那株水楊藤,像是抓住他的救命稻草一樣。可他的眼睛睜得那樣大,眼珠就要脫出眼眶,嘴裡“嗬嗬”地隻能冒出些血沫子,整個人順著箭矢來的方向往後就倒。

火光下,他死是不曾立刻就死的,他還在徒勞地抓著那株灌木,可他抓不住他的生命力,任由它就這樣飛快地自他眼前流逝。

於是他將眼珠轉向了他最親愛的兄弟們,他將另一隻胡亂在空中攀扯的手也抓向了他們。

他們隻有後退一步,驚駭地看著他,甚至忘記了他們身處何地,將行何事。

可他們忘了,射出箭矢的人卻不曾忘!

焦鬥聲那樣響,如一支銳利的箭,刺破了這個夜空——

天啊!天啊!他們還沒仔細看到那個射箭的人到底在哪啊!

“賊!”射出那一箭的西軍弓手說。

“不像!”他身邊的同袍說。

“成群結隊,不是賊是什麼!”

不僅成群結隊,偷偷摸摸,向著他們的軍營而來,他們手上還都拎了鉤棒,壞蛋心思一覽無餘了。

但還是不像賊。

這隊弓手相互配合已經不太需要頻繁交換口令,他們是真正一個村,一個鄉,一起少時從軍,住是住一起的,甚至娶的也是彼此的姊妹,十幾二十年並肩作戰毆打西夏人,練就出相當的默契。

開弓,搭箭,與另一山頭的弓手相互支援,開始還看一看令官火把,很快他們就連火把也不看了。

看個什麼!下面這群賊人鬼哭狼嚎,滿地亂滾,四散而逃,他們沒有形成一次有規模的進攻,他們甚至連逃跑都不知道奔著哪個方向去!

按說山賊彆的不會,逃跑的本事總該有吧?

來路是彆想了,地上扔著明晃晃的火把,但凡有人奔著官道跑,立刻就被居高臨下的弓手一箭釘在那;

水田也彆想了,一腳踩進去,滿腳都是泥不說,在田裡跑得啪啪亂響,濺起水花那老高,月光火光交織下跟個在逃仙子似的閃閃發亮;

灌木叢可以鑽進去,但逃跑時不該直著身子跑,小心在灌木叢裡爬,這亂糟糟的三更半夜,西軍的弓箭手也不是貓頭鷹;

但最不專業的是有人高處不敢跑,就往低處跑,有溝就往裡鑽,還一個接一個。

鑽也就鑽了,身後像是尿了似的,還留了些水漬。

一個種家子居高臨下,站在山坡上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跟身旁的人嘀嘀咕咕幾句,有人就遞給他一張弓,一支箭。

箭頭裹了布,浸了油,精度不能強求,但他彎弓搭箭,如火流星一般的那支箭射進草溝裡。

身後有親兵接二連三將火箭矢射過去,片刻就亮起了一片!

“他們帶了猛火油嗎?”有弓箭手驚呼。

“看勢頭不像!”同袍說,“燒的慢,像是普通的菜油。”

下面終於有了呼和求饒聲,但上面的不理,黑燈瞎火的,你是真投降還是背後藏了一把短刃的假投降,影影綽綽誰看得清楚?

況且你帶油乾嘛?你好狠的心啊!

“賊子安敢!”一個西軍士兵罵道。

“蠢笨如豬!”另一個士兵罵道。

“又蠢又毒,”第三個士兵說,“怎麼興元府的山賊蠢到這步田地還沒餓死!”

這場夜襲變成單方面的屠殺是各方始料未及的。

甚至朝真帝姬也不曾料到。

她想得很好,李永奇的糧隊兵士不會太多,五十到一百之間,而商人那邊的烏合之眾至少三倍於他,那就可能形成暫時的圍攻。

雖然李永奇肯定能靠著糧車當防禦工事支撐一段時間,但具體多久呢?

如果商人那邊有那麼三五個悍不畏死的勇將,那就真有可能打破防禦圈——這樣小規模的戰爭,勝負是真有些偶然因素在裡面。

她也沒見過李永奇這邊的士兵戰鬥時是什麼模樣,隻能儘量往不樂觀了預估。

因此南鄭城的城門關了又開,士兵們睡到一半被叫起來,星夜急行軍衝進秦嶺時,真是半點兒戲的心都沒有。

就連帝姬心心念念要穿的明光鎧,最後硬是沒穿出來!

小號明光鎧,為帝姬貼身打造,原本七十多斤的重量縮減到五十斤,非常輕盈,奈何帝姬太菜,穿是能穿上的,但剛走幾步路,整個人就喘得像是隨時要倒在地上。

“挺好看的,”佩蘭上下打量了一下,很委婉地說,“但還是讓阿皮背著吧?”

“我兩條腿還能走,也沒開得天眼,就彆勞煩阿皮了,”帝姬說,“我輕裝便行就是。”

朝陽升起,秦嶺蒼茫。

有躲在田裡的百姓嗚嗚咽咽地出來,排隊接受西軍士兵的質詢,並且要動用自己所有的口才和頭腦證明自己不是昨夜殺人放火未遂,四處逃竄未果的蠢賊。

“小人實不是賊!”一個漢子顫聲道,“昨晚軍士還踹了小人一腳!”

士兵就想起來了,“叫你打一桶水,你這懶鬼特特地灑了半桶!”

又是照屁股一腳,踹完再添上一句罵,這就放進村了。

村民們算是受了無妄之災,但那些溝裡沒燒死,或是路邊沒射死,但逃又逃不脫的就是活該了。被士兵們清理戰場掃起來的人,昨夜出發時不管心裡忐不忐忑,一個個到底還是人模樣,今天渾然就不像個人了。明明還喘氣,就是癱在那裡,讓起是起不來的,讓走也走不動,一身屎尿交加的惡臭,滿臉悔恨恐懼的涕淚橫流。

幾個種家子就在山坡上農民蹲,一邊看下面清掃戰場,一邊吃個饃饃當早餐,有點懷疑,又有點鄙視,但總歸還是很懷疑這群廢柴到底是來乾什麼的。

十五郎也跟著很乖巧地農民蹲在哥哥們中間,他穿了件半舊的甲,睡到半路爬起來的臉也沒洗,但他跟著一群軍人長大,也不是個特愛乾淨的人,因此也不在乎,一樣地啃饃饃。

但突然!有士兵從路的儘頭就跑過來了!

“三郎君!”那個種家軍一急之下,將大院裡的稱呼就帶出來了,“靈應軍來援!”

幾個種家子互相看看,有點迷惑不解,“援個什麼?”

其中那個當臨時總指揮的三郎就說,“知道了!這點小事,急個什麼!”

士兵站定,把這一口氣喘勻了,“朝真帝姬也來了!”

一群糙漢猛地蹦了起來,齊齊地看向這支押糧隊名義上的主官。

主官還有半個饃饃沒吃完,叼在嘴裡,蹲在地上,愣愣地仰起頭,看著他周圍這圈哥哥和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