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茶葉大戰(四)(1 / 1)

雖說大家都很愛牢不可破的聯盟, 但世上怎麼會真有這種東西存在呢?

形勢在變,人心也會變,比如說茶引出靈應宮時是十貫一張, 現在早就炒到三十五貫一張,這就算天價了, 除非買賣的是東南甚至是胡建的建茶, 否則根本是回不了本的。

茶商們搶的時候不是沒人看著眼熱,也跟著搶,為這事茶商們也得費不少的功夫。

他們這些能做起茶葉生意的原本就是半黑不白的人,否則也治不下這偌大家業, 因此南鄭城中也好一陣雞飛狗跳,專為霸占這些茶引, 不讓它們流落到旁人手中。

現在漕官和“汴京來的貴人”要和靈應宮決一死戰, 茶商們應是都應了, 可回家去點起健仆兒郎, 準備嚇唬嚇唬黨項武夫時, 立刻有人起了臨陣脫逃的心——

犯什麼瘋病呢!抬一手帝姬的茶引,說是投機倒把,趁火打劫也行,說是他們一片忠心,想進奉帝姬些錢帛用也說得通啊!無論朝廷認定是哪一種,那都不是什麼大事, 八成是打一頓罵一頓罰點錢,最慘也不過臉上蓋個章去當個賊配軍,三兩年用錢打點一番,回來又是好漢一條。

怎麼就到了和帝姬既分高下也決生死的地步了?不就是手裡囤了這許多貨,許多茶引嗎?

他往外一拋, 還賺一筆呢!

第一個小機靈鬼回去之後派了二十個仆人,找了一個機靈不下於他的管家嘀咕了一陣,而後讓這群仆人赤手空拳地就跟著去了。

與此同時,他又尋了城中一戶經營酒樓,頗有家貲的富戶,做低伏小,裝腔作勢,把盞言歡,這樣那樣一番後,手裡的百來張茶引就算是共同致富,共同發財的信物了!

他就信誓旦旦地說,眼下南鄭城中物價飛漲,囤米糧不如囤茶引,他是個至誠君子,他看這大戶也是個至誠君子,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思來想去就將這一百張茶引給了他!也不要他許多錢!一張四十,平進平出!

後來靈應宮的高堅果們聽說了這件事,就很是驚奇,覺得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子,花四十貫去買一張十石的川茶茶引呢?十石川茶都賣不上四十貫啊!

帝姬倒是一點都不驚奇,她表示這世上的傻子可多了,就看你篩不篩得出來,她往昔不在興元府,也不在汴京時,聽說過許多哭著喊著給騙子彙錢,甚至孤身一人不遠萬裡滿腔發財夢地衝進騙子橫行的異國他鄉的故事……

不管怎麼說,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離開牢不可破的聯盟的茶商。

其中那個富戶是反應得最快的,原因也很簡單,有另一個茶商對他一見鐘情,非要和他結為異父異母親兄弟,順便以四十五一張的價格將茶引送給他。

但富戶沒有這群茶商的心理素質,他一琢磨出茶商開始售出茶引,立刻琢磨出茶引可能要崩盤的真相,急切地尋了個城外的土地主,也是他家豬羊的供應商,將茶引當傳家寶忍痛割愛賣給了他。

趙鹿鳴壓根不知道的地方,已經掀起了一場無數人爭先恐後,拚命逃生的大跳水——當然她很快就知道了。

有茶商不僅在經濟上求生存,在生存上也求生存了。

他換上了一身婦人裝束,用一頂小轎抬著到了靈應宮的門口,靠著一布袋的金豆子,硬是砸開了一條血路,得以進了靈應宮。

一看到上首處的椅子裡坐著個少女,也不顧兩旁的宮女內室噗噗直樂,他直接就滾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看看他臉上的傷!是他阿母拿藤條打的!照臉打!皮開肉綻!

他阿母說,如何能被錢財迷了心竅,不念著興元府的父老鄉親,行了這樣卑鄙無恥的勾當!阿母是無顏再見人了,他也該自己了結了自己!

但是!他還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報給帝姬!

“小人雖貪心錢財,到底還是大宋的子民,死也不敢行那等明火執仗,無父無君的大逆!

“一聽了他們那些狂悖之語,小人恨不得拔刀同他們拚了這條命!隻是小人的命雖賤,帝姬掛念興元府百姓的心卻貴重無比,小人須得留下這條命來報於帝姬!

“而今帝姬既知了此事,小人……小人……小人這就去縣府自首……嗚嗚嗚嗚嗚!”

少女坐在上首處,平平地看著他那身粉色嬌嫩的羅裙,再看看他那張皮開肉綻的臉,就歎了一口氣。

“你將這些事寫一份文書留下,按上你的手印,”她說,“不必去縣府出首,回家養傷去就是。”

佩蘭在一旁很是氣憤,“天下竟有這樣的歹人,帝姬何不令那茶商去縣府告官,叫縣尉依了法令裁度此事呢?”

“教他們去,此事自然是被攔下,”她說,“但他不過抓幾個茶商,真當抓的人是一個也不能抓的。”

佩蘭就不解,“為何?”

理由就很簡單,如果這事兒和京裡沒關係,它就壓根不會發生。

既不會有成都府和秦鳳路的轉運官裝瞎坐視興元府被紮一下口袋,更不會有宇文時中埋頭乾活,忍氣吞聲——怎麼,啞巴啦?連封告狀信都送不出去啦?

對面是衝她來的,而且很大可能是個同太子有關的宦官下的手,宦官皮一下,欺負一下帝姬,壓根不算什麼事,帝姬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嗎?北宋那麼多公主被整治得死去活來,其中能欺負她們的人裡不僅有婆母,有駙馬,有諫官,還有乳母,有駙馬的侍妾婢女——反正突出一個軟弱可欺,怎麼就到了朝真帝姬這,隻許她跳,不許彆人給她個教訓呢?

要說那些被整治的公主大多是出嫁之後,被規矩整治的?

那現在他們就也給這位帝姬一個規矩!

整治了她,再去整治康王!

宇文時中大概是得寫信回京,說不定也要給兩邊的同僚寫信打聽一下到底怎麼回事,但他不會同她說。

在太子沒有坍台之前,宇文老師仍然是太子船上的人,因而他也不會明白地站出來支持她。

如果有茶商出首,縣府把案子送到知州府去,宇文老師大概率隻會將茶商抓了,至於墓後煮屎者,就算落他手裡,他也有一半的概率得聽話平事兒。

那她為什麼要將這事兒交給宇文時中呢?

漕官和茶商是必完的,其他那些跟著囤貨的傻瓜說不得也要刺配了去,可惹她的人自然有自信可以教訓她而不付出代價,隔壁那兩路的轉運使也有大把理由能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表示:竟有此事?臣實不知呀!

到時她鬨到官家那去,官家會怎麼個反應?

是會信她這個十幾年根本沒相處過多久,被他貶到興元府來修道的女兒,還是信多少年跟在身邊,為他辦事,替他撈錢的宦官?

她不能隔著兩千多裡地去揣度她那便宜爹的心思。

因此就隻能乾一票大的,給那個小黑人一耳光,告訴他自己不是那個軟柿子——

要捏,去捏她哥啊!她九哥是她最親的親哥!捏在哥身,痛在她心!

月黑風高夜,有人鬼鬼祟祟點著火把,離了南鄭城,奔著東面的官道而去時,李世輔有點摸不到頭腦地跟著內侍進了靈應宮。

見到帝姬旁邊還站著一個王十二郎,李世輔就更有點納悶了。

“你看看這個。”她遞過去一張紙。

少年湊著燈火看那張文書,而她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他顯得很錯愕,眉宇間露出一絲憤怒,但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若帝姬能準臣帶本營兵士去往官道,攔殺賊人,臣感激不儘。”

“你擔心你父嗎?”她輕聲問。

“我父此來,兵卒雖不過百,但他治軍嚴整,”李世輔斬釘截鐵,“此輩不過商賈奴仆,烏合之眾也,急切間如何能勝我爹爹?”

她感到滿意極了。

同樣處境換了彆個十五六少年,多半是立刻就要驚慌,大怒,跳起來就要披甲奔赴戰場,打一場親爹保衛戰。

但李世輔的反應就很好!

不愧是她花了兩萬貫留下的高四果!

“我已經寫好了信,你今夜便親自送去給宗翁,”她說,“咱們動靈應軍,須得聽他的令。”

李世輔的眼珠快速而輕微地轉動了幾下。

“是!”

讓他去送信,是因為宗澤動靈應軍還需要安撫使宇文時中的文書。

就算大概率幕後黑手是太子黨,隻要李世輔這個親爹遇險的苦主站在那,宇文老師是個要名聲的,必然是不能攔的。

等她打爆了這群笨蛋的狗頭,他再想斡旋就晚了!

她很滿意地站起身:

“你且去吧,我也要試一試我新得的鎧甲。”

兩個少年立刻大驚失色!

“帝姬千金之軀,如何能親涉險地!”

“你父是受我之托,才涉險地,”她滿臉的誠懇,甚至帶了一絲悔意,“我如何能不同往救援!”

往興元府去不到二百裡,官道旁的一個小村落裡,帳篷一片片的起。

村民委委屈屈地被從村子裡趕了出去,隻能無助地抱緊自己的雞,在田間搭起的窩棚裡住一晚。

西軍的軍紀不至於令人發指,但肯定沒好到不動老鄉一針一線,老鄉睡床他們睡草席的地步。這支押糧隊來了,帶著兵將們來了,村子裡的婦孺老人就得牽著牛羊去田上,將屋子騰給軍隊。青壯男子則不能走,他們還得給軍隊乾點苦力活,包括但不限於打個水,砍個柴,支個帳篷燒個飯。

一分錢也沒有,要是活乾得不錯,西軍士兵大手一揮放他們走就算阿彌陀佛,要是活乾得差了,說不準還得挨兩腳再走。

總之就是平平無奇的一天。

李永奇就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危險將至。

他不僅沒有察覺到危險,他還有點鬱悶。

因為原來他是那個坐在屋子裡等下面的押官回報庶務的人,現在他變成那個回報庶務的人了。

一群種家子在這,他是一聲也不敢吱的。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在興元府這種地方送個糧,屁大點兒的事,怎麼把這群種家子給招來了!

看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看他們帶的兵那個凶神惡煞的樣子!

這路上但凡有個山賊,遠遠看了這隊西軍士兵也該趕緊躲遠些,彆說他們押的隻是糧食,就算押的是百萬貫的生辰綱,都絕不會有人敢——

他坐在分給自己的那間小泥屋裡,一邊搓搓腳,一邊這麼漫無目的胡思亂想時,外面忽然傳來焦鬥急促的聲音!

這個黨項漢子坐在那竟然愣了一會兒,待他忙亂地穿上靴子跑出去時,已經有人比他更快地跑出去了!

“有敵!”

“有敵!”

“敵在西南!”

李永奇還來不及說話,一個種家子已經開始大吼,旁邊的令官舉起火把就開始揮——

那群凶神惡煞的漢子拎著弓箭,分作兩隊,奔著村外兩邊的山坡就爬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