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凱旋(1 / 1)

這一仗, 隻要是沒中途逃跑的,人人有賞,人人有功。

其中功勞最大的首推花蝴蝶, 與他可以並立的還有一個,就是那個小內侍。

花蝴蝶就飄了,回去的路上差點帶頭喝酒, 還是虞禎不軟不硬地給他勸下來才罷休。即使這樣,這位禁軍都頭還是誌得意滿地表示等回南鄭了, 必須要做東安排一場酒席, 反正他的獎金超多!一定要給大家看看什麼叫汴京人的場面——前面虞禎還試探性問過他婚否的事兒,現在也不問了。

小內侍就一點也沒飄,不僅沒飄,而且在歸隊後迅速轉變了自己的身份,比如說他已經一十出頭,管佩蘭一口一個阿姊, 親親熱熱,自然無比,就這麼叫了一天的光景, 佩蘭就真認下這個弟弟了, 伺候帝姬時也樂意讓他搭把手了。

搭把手的成果甚至還很令她感到滿意,這小內侍不多言不多語,做事乾淨又細心,誰見了都覺得是個地道的忠仆——可這還沒算上他在黃羊寨臥底這麼久,為帝姬立下大功的事呢!他竟然一句都不多提!

趙鹿鳴也在觀察他,並且覺得這人很妙,妙得可以為宋徽宗身邊許多內侍做一個側寫。

比如說小內侍八九歲入的宮,入宮後跟著李彥小心伺候, 幾乎沒出過差錯,等到李彥繼承了西城所,他也就進了西城所,為官家內庫增光添彩時也沒忘記給自己置辦一個體面的家。要不是王穿雲那一劍冷不丁斬斷了他的脊梁,光憑他在興元府賺的錢,差不多也夠享受他的富貴生活了。

帝姬被行刺了,他慌慌張張地逃了,這就算是犯了傻,愚不可及,給自己的路走絕了。可得知帝姬傷勢無礙時,他卻將一輩子的急智都用了出來:旁人去求帝姬,他卻第一個死死抱住了曹福的大腿。

現在他戴罪立功,重新又回到靈應宮裡,肉眼可見能重新謀得一份優渥的職位,他這個險就沒白冒,他的苦也沒白吃,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低眉斂目,蹲在帝姬的帳篷後面,用長了許多新繭的手泡在打回來的山泉水裡,將帝姬用過的杯盞洗刷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汙漬。

帝姬在他身邊就停了腳步,俯了身去看他。

小內侍很吃驚地抬頭,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布靈布靈地望著她。

“你立了這樣大的功勞,”她微微皺眉,像是很心疼地說,“怎麼還要做這些粗活?”

他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幸福的笑容,“奴婢進山是為帝姬儘忠,洗刷杯盞也是為帝姬儘忠,能伺候帝姬,是奴婢的福分。”

“你真好,”她笑道,“我要賞你。”

小內侍臉上還帶著笑,眼睛裡卻多了一絲驚慌。

靈應宮外的人不清楚這位帝姬什麼性情脾氣,宮內的人卻是清楚的。

清楚帝姬性情,又清楚自己曾經背叛過她的人,在見到她露出這樣的笑,說出這樣的話時,驚慌是最合理不過的。

但帝姬說,“我想給你改個名字,你既然這樣忠心,我以後叫你‘儘忠’好不好?”

周圍有人在加固柵欄,有人在支鍋造飯,阿皮跑過去幫忙,似乎因為笨手笨腳還被取笑了。

那些士兵的說笑聲飄飄灑灑在山林裡,傳到帳篷後這一小片空地時,就顯得清晰又模糊。

像是有什麼透明而堅固的東西,突然隔開了兩個世界。

小內侍將手裡的碟子用潔白的細布擦拭乾淨,放進匣子裡後,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

“奴婢得帝姬賜名,這是天大的榮耀!”他哽咽著說,“奴婢從今往後,就是為帝姬死也甘願!”

帝姬注視了他一會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手裡有一點權力,但還不多,她對自己說,所以你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下屬。

就像這個儘忠,他聰明乖巧,乾淨利落,做這些洗杯刷碗的粗活是做得的,做那些兩面三刀挑撥離間的精細活也是做得的,他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是個第一流的人才。

但他必定是不忠心的,因為他太過自私、貪婪、做人做事也毫無操守,忠誠是個極典型的利他屬性,他怎麼可能利他呢?他會來黃羊寨,是因為他被她逼得走投無路,他在絕境裡,隻能奮力替她辦好這樁事,而後才有機會抓住她丟下來的繩索,從深井裡爬出來,爬回他所熟悉的富貴世界裡。

若是有朝一日帶他回了汴京,令他重新接觸到第一根,第三根繩子,隻要價錢合適,他是一定會將沾著“黃羊角”血跡的那把刀捅進她的身體裡的,他的忠誠如果有,那也隻可能是對著官家一人——但隻要她還在興元府,她就儘可以拿他當一個得力的下屬用。

至少現在她還不用太擔心這個,她想,她正在一步步走近權力的光輝。

團練營剿匪成功,回城的腳步走得就很快,有種“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氣勢,但捷報傳得比士兵的腳步還快。

南鄭城就沸騰了!

屁大個功勞,不錯,可城中百姓被搶是不到兩個月前的事,印象可深啦!所以比官家收複燕雲的捷報也大差不差了,畢竟對於興元府的老百姓來說,燕雲在哪他們沒印象,狗賊放火燒了他們房子,搶了他們糧食的事他們絕忘不了!

再考慮到出征的不是大家仨瓜倆棗湊出來的窮苦團練,而是靈應宮朝真帝姬所組建起的白鹿營,官家的女兒,天上的仙童,下凡出京,千裡迢迢來為興元府斬妖除魔,除暴安良——帝姬甚至親臨戰陣,親冒矢石,這不得黃土墊道,清水潑街,香車列隊,士庶迎接?!

狗大戶們雖說出錢辦團練營是很不樂意的,但出錢搞這種吹吹打打的場面事卻非常樂意。

說辦就辦!

已進了十一月的深秋,南鄭城街上的落葉卻掃了個乾淨。

城外的土地被反複平整過,以至於高門大戶的馬車緩緩駛出城時,竟然感受不到顛簸。

有器宇軒昂,美須髯的文士站著,有滿頭珠翠的貴婦在車裡坐著,今日這樣特彆,甚至連未及冠的孩童也可以帶出來,同樣被收拾得乾淨體面,興奮又緊張地坐在阿母身邊。

這都是為帝姬準備的,誰也不知道她喜歡和什麼樣的人交往,可她已經成為南鄭城裡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那她的喜好就必須被充分考慮到。

這樣那樣的猜測彙成了蜜蜂翅膀般的嗡嗡聲,傳進了安撫使宇文時中身邊的少年耳中,少年就微微動了一下。

這位坐在麾蓋下,慢悠悠喝茶的文人看了少年一眼,“若是疲累,不如回車上稍作休息。”、少年臉一紅,“小子不累,小子隻是憂心叔父……”

宇文時中就安撫了他幾句,又笑道,“我看這次入山剿匪,若無你叔父在,莫說興元府,便是利州路也要叫人恥笑軍中無俊才,倒叫幾個稚童挺身陷陣。”

虞允文的臉就更紅了,想說點什麼時,身邊有眼尖的侍從忽然指著遠方:

“公子,他們近了!”

那並非一支大軍,但看起來的確旗幟整齊,遠望軍紀肅然,令人心生敬意。

士兵們著披膊在兩側,俘虜們受繩縛在中間,俘虜越顯狼狽,兩側的士兵就越顯氣派莊重。

他們此時也忘記了這一仗勝得多麼狼狽,因此稍走近些,就能看清每一個人都將下巴使勁揚起,恨不得一路翹到天上去。那副姿態,當真是要請各路帝君也來看一看他們這個封狼居胥的大功勞!

虞允文是來不及看這些士兵的,他作為指揮使的子侄,該乖乖站在宇文時中的身後,可他好幾次都想跑出去,一路跑到叔父身邊,看看他身體如何。

還好,叔父雖然有些憔悴,但看著總無大恙,少年將心暫時放進腹內,才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他與朝真帝姬的初見便在那時。

她戴玉清白玉寶冠,著神霄派的紫紅道袍,其上九色雲霞絢爛,朱色絲履,腰間綴白玉佩,下車時玉佩相互撞擊,傳出清冽悠遠的響聲。

宇文時中立刻就上前,如同對待一位成年的皇族般,鄭重地先與帝姬見禮,而後才同指揮使道賀。他一上前,後面的人也都跟著上前,他們的語氣比宇文時中更加親熱和恭敬,仿佛這正是一場決定國運的戰爭。

而虞允文還在驚奇地看著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

她那樣弱小,正該被人重重保護起來,居住在深宮之中——而他已近束發之年,卻還在被叔父當做稚童留在家中,不能為他分憂。

當他想到這一點時,他感覺自己再也不能好好地站在那裡。

帝姬似是毫無察覺,她看見宇文時中身後的少年,便笑著問了一句,虞禎很是高興,替侄子回答了。

虞允文沒有感受到帝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當這個少年平複心緒,重新抬頭,想要鎮定而得體地回話時,帝姬已經轉過身去,重新登上了馬車。

這隆重而簡短的凱旋儀式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大家要進城,接受老百姓們的夾道歡迎,然後將俘虜都關起來,再去靈應宮赴宴,商討一下這場小型戰爭裡最能振奮人精神的,關於獎賞的那部分相關事宜。

虞允文就覺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天。

當關在靈應宮旁小宅院裡的王善奮力扒著窗板的縫隙,親眼見到外面的百姓在圍觀什麼東西時,他覺得,他大概也永遠忘不了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