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旭日(1 / 1)

招募、操練、行軍、蟄伏。

每一個流程都是跌跌撞撞, 痛苦不堪的,就像十年寒窗的學子在一遍又一遍讀書,背書, 寫策論,所謂為往聖繼絕學, 也不過是想在金鑾殿上將自己賣一個好價錢——否則這世上哪來那麼多程門立雪, 懸梁刺股的聖賢呢?

所以黃羊嶺之戰就像一場考試,而且還不是會考殿試, 而隻不過是考一考有沒有童生之才。

但這已足以令所有人都感到緊張且痛苦了。

士兵們是疲憊不堪的,指揮使更加憔悴,他原是因病才辭的官,現在給他拉到小山坳裡吃上幾天的冷食冷水,饒是他吃得很少,喝的也是提前燒好的涼白開, 這位原本白面微須的文官依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貌。

現在大家準備要天不亮就爬山,趁著晨曦的那點微光摸上黃羊寨,這樣的戰鬥任務一定是需要一個指揮官的。

虞禎抬起憔悴的雙眼望一望,帝姬就明白他的想法了。

“指使不慣山野行軍,不如在此守住輜重——”

不慣山野的指揮使剛剛眼睛一亮,帝姬後面的話就給他眼裡的光熄滅了:

“我去便是。”

這不能夠哇!大宋沒有十歲的男兵,難道就有十歲的女兵了嗎?!況且要是讓帝姬衝上第一線, 彆說她有個差錯虞禎該如何交差, 就算她是全須全尾下山的, 他也再沒臉苟活於世了啊!

這位指揮使伸出一隻手,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呐喊,“我大宋自有男兒在,何勞帝姬衝鋒陷陣!”

天還沒完全亮起來, 隻有一絲微光。

這時候行軍很不安全,因為團練營這群士兵的夜間視力並不怎麼好。

他們在進營之後吃得飽,靈應宮還會提供一些價格很便宜的動物內臟給他們煮湯喝,但治療夜盲症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光線一暗下來,他們雖說能看見些東西,眼睛依舊是發花的。

這就需要軍官們時時刻刻維持隊伍,借著太陽尚未升起前,群山上空血一樣殷紅的朝霞往前走。

他們心裡是很有底的,山賊這麼快就回返,證明這群賊在外面的日子比他們舒服不到哪去,那剛回山寨,必定是要睡一個舒舒服服,踏踏實實的覺,一覺睡到天大亮不可。

他們心裡也是很沒底的,山賊的戰鬥力是很爛的,可他們這支團練營也隻是趕鴨子上架的新兵,這一仗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虞禎甚至留下了一個仆人。

還留下了一封書信。

……沒錯,就是那種“若我戰死殉國,你將此書帶回家”的玩意兒。

他們就是這麼出發的,留下了五十兵士和十個禁軍士兵,外加二百民夫,以及所有的糧食、輜重、帝姬。

她坐在小帳篷裡,用毯子裹著自己,嘴巴裡含著一塊糖,昏昏沉沉地想一些過去的事。

偶爾外面有聲響,是禁軍士兵在責問士兵有沒有看好民夫。

聽起來古古乖乖的,禁軍士兵負責看士兵,士兵負責看民夫,民夫負責看輜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隻有她可以暫時休息一下。

她明明不能睡,卻耐不住睡意,慢慢地睡著了,還做了些混亂的夢。

忽然之間,有一股大力將她搖醒!

“我軍敗了!”那個因為身材高大壯碩而被派來跟著她的士兵突然闖進了帳篷裡,二話不說拎起她就往背後甩!

這個小小的營地已經亂成了一片。

太陽已經爬到了山頂上,將林地裡的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

到處都是逃跑的民夫,到處都是灑落的糧食,有人在搶東西,有人已經遠遠跑到一裡地外去,隻剩一個小小的影子了。

有人在企圖阻攔,有人攔都攔不住,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在尖聲啼哭。而她,她的世界是顛簸的,混亂的,好容易清醒過來時,她已經被扛著往南跑出幾十步了,身後有人在跌跌撞撞地追趕她,身前有人努力跑得比她更快。

她大叫著讓他停下,但這個士兵壓根不理會她。

“教頭說了!隻要小人給帝姬活著帶回南鄭城!官爺們有賞!”

有許多樹枝劈頭蓋臉地抽過來,枝頭密密麻麻的葉片和露水打在她的臉上。

她睜不開眼,又被顛簸得想吐,還要努力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來,“你把我放下,我給你雙倍的賞錢!”

阿皮那寬大而沉重的腳步忽然停了停,但他很快又邁開步子了。

“小人答應了教頭!”他說,“不能再領帝姬的錢!”

趙鹿鳴咬緊了牙關,將一雙眼睛四處去望。

“你若是再往前走,”搖搖晃晃中,她拔下頭上的玉簪,抵著他的後背,“我就一簪子戳死你!”

玉簪這東西是戳不死人的,這是個最常識不過的事兒。

但阿皮不知道,他隻是個黔首,從小到大就沒摸過“玉”,這種冰冷美麗,溫潤堅硬的礦物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所以他很是委屈,又很是怨憤地將她放下了。

“小人是一片好心!”他嚷道,“帝姬不該——”

帝姬已經來不及同他講話,隻是手腳並用地奮力往回爬了,一邊爬還一邊勻出一口氣,衝他嚷,“快跟上!”

她的存在依賴於秩序。

當秩序崩塌,她被剝奪一切身份後,她就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即使沒人對她本人起什麼壞心思,她也注定是活不下去的。

當然,她可以趴在阿皮的背上,被他跌跌撞撞地背出秦嶺。她雖然很弱小,但他是個人熊一樣的身材,那就不會有人去主動招惹他——況且他又是個頭腦簡單,性情耿直的人,他依舊被束縛在頭腦裡的秩序中,因而對她來說是最好的一條路。

她可以就這樣逃回去,但然後呢?

這條路是隻能往前走,不能向後退的,後退一步,她又變回白鹿靈應宮裡的年幼帝姬,又有許多人奪回了天然就有的立場,以年長者的身份來管教她。

在一片混亂中,她抓住了一個正在努力維持秩序的禁軍士兵,“讓他們拿起弓箭!”

禁軍就很懵,“弓,弓箭何用?”

“射死一名逃兵,”她高聲道,“賞萬錢!”

有人試探性地彎弓搭箭,立刻有人跟隨。

帝姬奪了一面旗,揮舞著指向下山的方向,“結陣!結陣!搭箭!開弓!”

在她身後,依舊有人往下跑,可一見到結陣的士兵,立刻又轉身跑了回去。

她就這樣守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個人影出現在這條山路的上方。

那是渾身浴血的花蝴蝶,他提著刀,身上的甲胄被砍出了一道道的缺口,整個人狼狽極了。

可他的眼睛又明又亮,“帝姬!白鹿營幸不辱命,斬首數十,擒賊‘黃羊角’及賊眾百餘!”

跟在他身後的小內侍立刻就趴在了地上,“帝姬!咱們贏了!”

往山上去,竹椅顛簸著,帝姬坐在竹椅上,也晃一晃。

身旁依舊跟著一群人,止不住的興奮,止不住的嘰嘰喳喳。

帝姬很沉默。

帝姬一直低著頭,不去看花蝴蝶,花蝴蝶小心聞聞自己的臂甲,就也跟著皺眉,小姑娘那樣愛乾淨,又是個長年修道的,肯定是被血腥氣嚇到了。

他就做夢也猜不到帝姬是因為尷尬。

她太激動了,激動得差點就喊他一聲“爹”——真心實意的那種。

雖說他倆相處原有些不愉快的黑曆史,可她親爹也沒著調到哪去啊!

所以她就需要點時間,為了平複一下心情,她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

“怎麼會有兵士逃下來,胡言亂語呢?”

“嗨!”花蝴蝶說,“新兵差不多就這個鳥樣。”

她又把頭低下去了,這位都頭趕緊就告罪,“臣失言。”

看她不吭聲,又趕緊沒話找話,“臣見林中似有交戰,未知……”

“有逃兵動搖軍心,”她說,“我下令將他們射殺了。”

花蝴蝶就牢牢地把嘴閉上了。

她的新兵們主動出擊,打山賊一個措手不及,還有人慌亂崩潰臨陣脫逃,那黃羊寨的慌亂就隻有加倍加倍超級加倍的。

晨光剛剛照在山上,大部分山賊還沒睡醒,站崗放哨的被花蝴蝶開弓射死幾個後,剩餘的才慌慌張張開始大喊大叫——他們在慌亂下甚至想不起吹號角,或是敲一敲焦鬥。

戰鬥就這樣開始了,山賊固然是懵圈的,可新兵一見到敵人,也早將陣型什麼的給忘了,差不多就是靠著一腔血勇往上衝,能砍倒一個,周圍的士兵就接著砍下一個;要是被砍倒一個,周圍的士兵就瞬間腿軟。有幾個流民很是悍勇,尤其他們還是親兄弟,並肩作戰,接連砍翻了幾個士兵,於是就爆發了一波小潰敗。

好在花蝴蝶最後衝進去把那幾個流民給戳死了——到底是個班直,戰鬥素質碾壓了一眾土狗。

山賊方很快就徹底潰敗了,剩下的任務就是痛打落水狗,將他們從茅草堆裡翻出來,將他們從房梁上戳下來,將倒扣的大水缸砸碎,將他們從水缸裡揪出來。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泥坑裡的戰爭,耗時約七天整。

黃羊角是已經跪在地上了,可當他看見那個被竹椅抬上來的小女孩兒,以及她身側侍立的小內侍時,他那混沌的腦子想不全這場戰爭的真相,但他還是驚愕且氣憤地大吼一聲,並且儘全力想要掄起拳頭,衝向策劃這場陰謀的人——

幾根長矛一起戳向了他的後背,將他死死釘在了黃羊寨大門前的泥土裡。

他死不瞑目。

帝姬坐在竹椅上,有陽光灑上她烏黑的頭發,這溫柔的熱度將她緊緊包裹住,烘乾了她發間的露水,烘乾了她內心陰冷潮濕的焦灼。

指揮使虞禎上前一步,躬身向她行禮。

軍官、兵士、俘虜,一個接一個,儘皆向她俯首。

唯一一個想要反抗她的人,鮮血汨汨流淌,彙成一個小小的血潭,寂靜無聲地宣告他的失敗是多麼的鮮明,又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那些被她所壓抑的疲憊頃刻間湧上心頭,可比疲憊更加強烈的,是她俯視這座小小的山寨,俯視它身後群山時升起的滿足感!

她如旭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