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行路難(1 / 1)

十月裡的南鄭城說冷是不冷的, 這裡四面環山,高山將酷暑與朔風都擋在了秦嶺之外。

於是風也顯得和緩,雨也變得溫順,有雲飄進來, 那是一定得下完雨再走的;有太陽升起來, 那一時半會兒也下不去。

但山裡就不是這個脾氣。

雨來的時候沒道理, 忽然之間像霧一樣的雲彩就飄過來, 沒等人忙忙地翻出蓑衣,已經兜頭蓋臉, 全身澆個通透。

權作個糧官的小吏就不是很機警, 見到雲彩飄過來還沒主意, 等雨點砸在臉上才驚呼一聲, 忙讓民夫們停下, 抽了油布去蓋糧食。一部分民夫機靈, 早將油布蓋上了, 當賞;另一部分就沒那麼機靈, 見下雨了, 自顧自就去找躲雨的去處。還是讓前面的扯著嗓子喊了半天, 後面才醒悟過來將油布蓋上,有些糧食就已經被雨澆了。

第一回遇到這事,罰是不好罰的,但帝姬傳令下去, 再有一次, 這些民夫的鐵錢是彆要了,糧食折價就賣給他們了——你說你不想買被雨淋了的糧食嗎?那你就說笑了,你是想同帝姬講道理嗎?

“帝姬是否太過嚴苛?”指揮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這樣的質疑,這個坐在竹椅上的小姑娘就笑了。

“若是他們自家的糧食, ”她說,“他們需要彆人提醒再給糧袋蓋油布嗎?”

她的半邊身子也被淋濕了,發絲滴滴答答地垂下晶瑩的水珠。

雨下得不久,也就不到一個時辰,但下雨時大家就不能趕路,隻能在山林裡躲雨。雨後也不可能立刻開拔,因為山林裡的人乾什麼的都有,解手的,喝水的,采蘑菇的,摘果子的,興致勃勃跑去追野雉的,或者就是鐵了心想溜走的。等把人找得差不多,該罵的罵,該罰的罰,該抽鞭子的抽鞭子後,天色雖還早,山林裡已經暗下來了。

尋個背山臨水的地方,帝姬吩咐說,安排崗哨,兵士分三班去砍伐竹子,四面布置鹿角,再將竹子兩端削尖,紮起圍欄。

她想想又念了一句,無量長生帝君。

五百人就跟著笨手笨腳地開始第一次紮營,但不是五百個道童,而是三百道童,加兩百民夫。

剩下的兩百個道童其中一些是負責崗哨的,還有幾十個是躺平的。

帝姬的帳篷被搭了起來。

並不算寬敞,但非常精巧的一頂帳篷,從汴京一路帶到興元府,也算是一樁父愛的體現,帳篷是雙層的,裡層堅韌保暖,似乎是什麼動物的皮,外層輕薄透氣,蚊蟲飛不進來,像是某種紗。

帳外淒風苦雨,帳裡溫暖如春。

高大果在帳外的聲音傳來時,佩蘭正蹲在一隻小小的爐子前,盯著爐裡的火。

兩側的內侍掀開簾帳,剛紮完鹿角歸來的高大果往裡看了一眼,就有點詫異:“帝姬不在?”

“她去營中了。”佩蘭說。

高大果就低頭看看自己的兩隻泥腳,又看看放在帳外的竹椅。

躺平的人有點多,換言之就是出現了非戰鬥減員。

這才行路的第一天,雖說他們為了不打草驚蛇避開了有村莊的路,但他們這一路上沒遇到任何敵人,也沒遇到任何真正的自然災害,他們所遇到的僅僅是山路,以及一場陣雨。

但他們所遇到的又不僅僅是這些。

有十幾個人被蛇咬了,其中有兩個是被毒蛇咬了,醫官跑過來給處理了一下傷口,但還是眼見著有些萎靡,隻能放到單劃出來的醫療帳篷裡,明天再看是繼續跟著走,還是被民夫抬下去。

有幾個人墜崖了,那段山路雖然窄,但其實並不險峻,奈何有個兵摔下去正好撞了腦袋,就沒救回來,還有兩個則是摔斷了腿。死的隻能先用油布裹了,暫時挖坑埋在山下,等團練營回來之後再刨出來拉回家鄉;斷腿的也是在醫療帳篷裡先躺平,明天被民夫抬下山。

還有十來個不同程度的腹瀉,理由也不太相同,有人說是被雨淋了,所以腹瀉,看著面色紅潤,被趕回去繼續乾活;有人臉色不太好看,一問是在路上偷吃了果子;還有個躺在那裡比比劃劃,說是看到帝姬坐著長了翅膀的車,被一群天女眾星拱月地接去天上了,他得牢牢抱住車轅,跟著一起往天上飛。

非常不吉利,醫官聽完就呸了一聲,說這個怕是吃著菌兒了!

當然絕大多數的士兵還在默默乾活,不敢懈怠。

他們的手腳上多了不少傷口,血淋淋的腳就那麼繼續泡在泥裡,繼續砰砰砰地努力往地裡砸圍欄。

當看到這個身材嬌小的小姑娘走過來時,這群士兵立刻嚇得就要跪下。

“我隻是來看看你們,”她趕緊擺手,又特意說道,“今日這場雨,是神仙們的考驗,咱們挺過去了,接下來就什麼都不必怕了!”

她就這麼踩著泥水在營地裡走來走去,同這邊的士兵說幾句話,又過去看看那邊的傷兵和病號,態度也很親切,但沒有給他們符水和丹藥,而是要他們接受醫官的治療。

“這是個劫,也是個機緣,可不能投機取巧,用符籙逃過去,”她說道,“列位仙君都在雲端看著咱們呢!”

士兵們都很恭敬,有躺在那裡的聽了就哭了,還有些則是一聲聲地附和,也講起他自己聽說的一些神異故事,那些故事說起來都是迷信的,可差不多也都有一個主旨,你總得吃些苦,才能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呀!

另一頂帳篷裡,簾子被卷起來,有人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

書童湊過去看了,就皺皺鼻子,“荒唐。”

指揮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書童趕緊又加了一句,“非小人言語無狀,帝姬此行,不合禮法呀!”

看到主君沒吭聲,這個年輕力壯的仆人又說道,“況且也沒見她做些什麼,不過口頭之惠罷了!”

主君看看她,又低頭看看自己。

剛紮營,仆役就為他取了水——不是接的山泉,是民夫背來的備用水,那一罐水被用得乾乾淨淨,其中一部分用來煮茶,一部分用來洗臉洗腳,還有一部分用來小火慢慢地熬些補身體的湯藥。

他現在坐在被細心打掃過的帳篷裡,鞋襪乾乾淨淨。

“她雖貴為帝姬,”仆役又嘀咕,“到底這團練營還是使君的……”

“我才是指使,可惜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虞禎咳嗽了幾聲,“蓋因我連個口頭之惠也沒有。”

仆役就啞巴了,他看著他無比崇敬的主君臉上浮現出很陌生的神情,不知那到底是羞愧,還是羨慕。

趙鹿鳴不知道可憐的指揮使腦子裡都在想些啥,她是一點沒在乎自己兩隻泥腳的,她也沒那麼在乎士兵們的感受。

她整個人都在焦慮,非常焦慮。

戰爭是什麼樣的她還沒有切身體會,但行路之難她是已經體會到了。

三日的路途,今日是最平坦不過的,行軍時大半路上可開兩至三面旗,也就意味著這路至少是兩到三人可以並肩而行的。

就這樣還有一堆掉隊的!故意的!不故意的!在路邊拉個屎然後就沒影的!走著走著就掉到後面去,然後想往前擠再把彆人擠出隊列,引發各種連鎖反應的——話說回來,第一天的行軍不就是個五百人的團建拉練嗎?這都能產生二十幾個戰鬥減員,那明天呢?後天呢?

淋了雨的糧食還能不能吃?吃了會不會腹瀉?

隻能一人通行的山路,五百人走過去要多久?若是敵人突然來襲,他們又如何首尾相顧?

他們在山裡穿行,走的是隱秘的小路,可拔營時留下的痕跡是做不得假的,任何一個與黃羊寨有關的山民見了,通風報信又該怎麼辦?

她兩隻腳踩著泥走過去,等回到帳篷時,佩蘭會打來一盆溫水,幫她洗乾淨,換上一雙嶄新的襪子,以及一雙乾淨的鞋履。

但那種感覺是揮散不去的,她在泥坑裡,所有人都在泥坑裡,用黏糊糊的手握著黏糊糊的武器,努力拔起一隻腳,往前大邁步的同時,再努力將手裡的武器揮舞出去——

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鮮明的,憎惡而幾近作嘔的感覺。

她覺得也許是自己嬌生慣養,不耐泥濘的緣故。

後來她發現,這不是泥濘給她的感覺,這是戰爭給她的感覺。

她忽然站定了,環視著頭上幾十丈高的山頂,以及將落未落的夕陽。

天慢慢地黑了,營地裡也漸漸靜了下來。

所有的士兵都很疲憊,他們有些洗乾淨了腳,有些隻等著泥巴乾了,伸手去搓一搓,但不管哪一種,他們將頭倒在薄薄的被褥上時,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鼾聲。

整個營地都睡著了,隻有鴞鳥,月亮,以及山頂的眼睛在悄悄張望。

離得那樣遠,一座座帳篷變成了指甲蓋兒大小,他就伸出大拇指去比量,有無數個指甲錯落在林間,火光勾勒出它們的輪廓。

那是多少人?那裡面睡著多少人?

山頂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想看得更仔細些,可對面山頂上幽幽地亮起了火把——啊呀!難道他們這樣機警?營裡放兩個醒著的也就罷了,連山上也要放一個?

他這樣詫異地仔細去看,看到那火把下有幾個面目很模糊的人,其中一個像是從後背取下什麼東西,慢慢張開。

那是什麼東西?

“都頭不是有百步穿楊的本事麼?”趙鹿鳴說。

“許是山民。”花蝴蝶說。

“射一箭,”她不為所動,“然後我就知道了。”

她的聲音那樣平靜,帶著十二三少女特有的稚嫩,可王繼業卻像是聽到了官家的調子。

他的弓漸漸張開,箭尖對準那個在滿月下模糊又清晰的黑影。

帝姬一動不動地緊盯著對面山頭。

她沒有轉過頭去,避開接下來的畫面。

她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