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內侍等在屋簷下,小心地搓了搓手。
帝姬在做功課,尋常人是斷然不能被打擾的,打擾了帝姬的修行,就是打擾了官家的登仙之道,叫曹翁知道了去,怕不要打個小死。
但他是個機靈的,知道每隔半個時辰,佩蘭會出來一次,讓茶房的仆役準備好熱茶。
他就這麼等著,等到煮熱茶的從偏房窗口探了半個腦袋出來取笑他:
“劉鼬兒L,你素日是個圓滑的,怎麼今天死守在這,跟個木頭似的?”
這個身材細長的小內侍就瞥了他一眼,“怎麼,許你得了帝姬的意,占了這個輕省活,就不許我想想辦法麼?”
“你想辦法?你想了什麼辦法?”煮熱茶的內侍就好奇了,將半個上半身都探了出來。
一鼬一猹,剛準備深入交流,靜室的門忽然就開了。
佩蘭瞪了他們兩眼,剛準備責備幾句沒規沒矩的行徑,劉鼬兒L趕緊就跟上了。
“佩蘭阿姊!”
“誰是你阿姊!”
“師兄!”他立刻改口,“我這兒L有重要的事,要報給仙童呢!”
王善被領著往裡走,先是進了前殿,在前殿裡,他算是整個兒L換了一身衣服。
從外到內脫了個精光,就連頭巾也要摘下來,一寸寸地翻,一寸寸地找。外面找完了,就在裡面找。
這感覺很奇怪,他有點不高興,覺得像是被一群猴子圍著抓虱子——當然內侍們找的不是虱子,而是他身上有可能傷害到帝姬的一切物件。
他身上帶了一個小錢袋,裡面裝了半吊銅錢,腰間係了一個竹筒,裡面裝了些山泉水,除此外還帶了一個藤筐,裡面裝了幾雙草鞋。
那隻藤筐用了很久,邊緣處已經磨得非常光滑,但不耽誤內侍們粗暴地將它破壞掉。
這應該就是最過分的行為了,他對自己說,並且努力將內侍們要求他將嘴張開,看一看舌頭下面是不是壓著什麼,以及分開雙腿,也看一看下面是不是藏了一張燕國地圖
總而言之,在極其漫長而侮辱人的檢查,以及順便給他做了簡單的清潔後,他被內侍們要求換上一身新衣服。
“低著頭,輕著步,”內侍很嚴厲地說道,“言行舉止都小心些,否則你仔細你的人頭!”
他唯唯諾諾地應了,走在路上真是抬也不敢抬眼,就這麼被一路領著走出前殿,繞過大殿。
濃烈得令人感到不適的香料氣息漸漸淡了,有清冷的香氣絲絲縷縷自前方飄過來。
王善就知道,這大概是帝姬的住處了。
他想象中的帝姬是個穿著紫紅色繁複道袍的人,她的呼吸是冰冷的,面容是模糊的,高高在上,被一群女道圍著,狐疑而忌刻地審視他的到來。
但她也可能是一個驕縱蠻橫,驕奢淫逸的人,她有這個資本,那麼在他之前的想象基礎下,她這屋子必定擺滿珠玉珍玩,明光璀璨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他低著頭,就這麼進去了。
“黃羊寨王善,已給仙童帶過來了。”
按照內侍教的禮儀,王善趕緊就趴下了。
有少女輕柔的聲音響起,“辛苦你,快起來吧。”
他悄悄抬起眼,忽然就愣了一下。
朝真帝姬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道袍,不知道什麼料子,但與他見過的神霄派道袍很不一樣。她身上的看起來更柔軟,也更精細。她的頭上也沒有繁重的頭冠,而隻是用一根白玉簪束了起來,襯得她的皮膚就更加白皙了些。
她的五官很端正,但稚氣還很濃,再加上她明澈又好奇的眼神,這就渾然不像那個寫仙符,辦團練,懲辦西城所宦官和管事,將整個興元府攪得天翻地覆的帝姬了。
不知道是他自己心理作用還是那把椅子就是格外寬大,他總覺得帝姬端坐在椅子裡,倒是很像一個假扮成大人的小女孩,甚至那雙好奇的眼睛裡,還帶了一點心虛和欲蓋彌彰。
這不是白鹿靈應宮實際統治者應該有的眼神呀!
王善一瞬間就懵了,心裡起了疑惑,總覺得他要對付的應當是另有其人,那些想好的話也不知道該怎樣說出來了。
但帝姬毫無察覺,她睜著一雙小鹿樣的眼睛望著他,“你說你是黃羊寨來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對我說,你要說什麼呢?”
這個少年趕緊將頭又低下去了,“仙童容秉,小人原是湑水東村的百姓……”
他家裡的事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他跟著幾個族兄和本鄉其他農人一起做了賊,這事兒L雖然很難聽,但也都是西城逼迫之下,不得已為之的。
帝姬就很迷惑地發問了,“可我已經將田地還給百姓了呀?”
還是還了,但僅限於那些手續不完整,縣府還有底檔或者是有保人,也就是人證物證總歸能拿出來一個的農民家庭——王十二家就比較悲催,他家開墾出山裡的田地後,當初確實是不曾向官府上報。
帝姬就輕輕地歪著頭,仔細思考了一會兒L,“你家不曾交賦稅呀。”
少年很羞愧地又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頭,“那時小人的祖父生病,家中為了儘孝,凡是有的,都拿出去了,實在湊不起稅錢,也湊不出人丁去服勞役……”
他這樣說,帝姬就在那認真地想。
周圍確實圍了一圈兒L的宮女和內侍,但誰也沒有開口。
這樣的情景,這樣的話語,王善心裡就嘀咕,更不像個有心計的人了。
“你失了地,隻好上山做賊,我知道了,”帝姬想完之後又說,“那你今天為什麼來呢?”
“小人也是好人家的兒L子,祖上清清白白,窮死困死也不曾為匪為盜,小人辱沒了祖先,日日夜夜都為此羞愧煎熬哪!”少年說著說著就開始哭,“小人前不久在黃羊寨,卻聽到了仙童賜下仙符,造福興元府百姓之事!仙童於百姓有大恩!小人若還不能迷途知返,豈不成了畜生!”
他這樣嗚嗚地哭,哭得傷心極了,
就像眼淚不是硬擠出來的,而是發自肺腑感到委屈而流下的——他當然委屈!
那山千萬年來就在那裡?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家在山裡開墾的田地,不曾占了彆人半分,怎麼就得交稅納糧,將一家老小的口糧硬分出去給官府?怎麼南鄭城外那大片大片的良田就因為主人做了官,得了功名,所以就成了“為國守財”,賦稅勞役就全免了呢?
怎麼他家不偷不搶,自己辛苦開墾出的田地就歸了彆人呢?
他不委屈,他是怨憤!
帝姬是個很善良的人。
她見到他哭得這樣悲切,命旁邊的內侍端了水來,讓他洗乾淨臉,又用細布將臉擦乾,途中還勸慰了他幾句,算是將他勸得不哭了。
他抱著細布,小心地看了她幾眼。
如果這個小女孩真是小小的身體大大的算計,那她就該將話題轉到黃羊寨的山賊身上,並且問他山寨的內幕了。
但她沒有。
她很關心地問他家中還有幾人,高堂安在否,康健否。問過之後又問他家鄉什麼樣,鄉鄰的生活是否困苦,她有什麼能幫忙的呢?
現在他是已經在山寨裡了,生活得怎麼樣?
有內侍不聲不響地搬了椅子過來,讓他在帝姬幾步開外的地方坐下,又遞給他一盤白糖糕。
東西很素淨,吃著甜甜的,他清晨下山,走了這麼遠的路,空空蕩蕩肚子就被糕點填滿了。
話題不知不覺,漸漸就跑遠了。
直到內侍走過來提醒帝姬,做功課的時辰到了,王善才突然驚醒。
“帝姬!小人此來,是為了棄暗投明!”
她點點頭,“你已經棄暗投明了呀。”
他就被噎了一下。
“小人想戴罪立功,”他決定將話說得明白些,“小人可以為團練營帶路,進山剿匪!”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
帝姬靜靜地望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很陌生的人。過了一會兒L,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
他心裡一塊石頭像是落了地,但又不知道為什麼,渾然不是滋味。
少年被帶出去了,在靈應宮外給他尋個地方,送些飯食,再睡一覺。
佩蘭吩咐妥帖,轉回來時,這一屋子的宮女內侍都已經散了,隻有帝姬坐在窗下,正仔仔細細地看一張地圖。
“帝姬可是忘了令他在地圖上點出黃羊嶺?”佩蘭問道,“我去叫他回來?”
她頭也沒抬,“你叫他,他也不會給你指出真正的路。”
實心眼的小姑娘就懵了,“為何?”
帝姬沒回答,“叫高大……叫趙儼去白鹿營一趟,給我尋幾個家在褒水附近的山民。”
“是……尋來之後,吩咐他們什麼?”
這一次帝姬抬起頭了,“那少年雖然有些聰明,城府卻不深,他講起寨中事時,曾說起於山陰乾活閒暇,隔河觀景,與家鄉景色大有不同之事。”
佩蘭還是沒明白,“隔河觀景,又如何?”
“那是條大河。”她耐心地又多解釋了一句。
廂軍被偷襲的地方必定是離山寨不遠的,但秦嶺延綿,想兩點成一線找山寨是不可能的,那就得多加幾個坐標。
比如王善說漏嘴的話裡,居高臨下,山陰處腳下有河,廂軍進山前,曾經在褒水取過水,那大概率這山就在褒水的南邊。
但褒水曲折且長,兩岸猿聲啼不住,沿著褒水翻山越嶺還是有點難,尤其容易打草驚蛇。
再仔細想想。
他看什麼景色呢?
他看對面山峰如神女。
這原本是個很安全,很熨帖,甚至可以說是不著痕跡在溜須拍馬的話題。
山有神女,白鹿靈應宮也有神女啊,這豈不是仙跡昭彰?
白鹿營裡,一個在褒水附近打獵的山民畏畏縮縮地開口了。
“若是說到像婦人的山峰,山腳下看著,卻是沒什麼印象……但幾年前鄉裡的劉善人要山珍治病,小人進山去采時,發現褒水北面的滴水崖……還真有幾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