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要辦團練。
笑死了!笑死了!
靈應宮禁軍都頭王繼業聽了這話就差點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
不過他到底也是在官家面前露過臉的人,受過訓練,多好笑的事都不會輕易笑出來,所以站在帝姬面前,還是硬生生將這一聲笑憋了回去。
帝姬穿著青色的對襟道袍,踩著青灰色的布履,兩隻腳還離了地,在那輕輕地一蕩一蕩,看著十足是個不講道理的刁蠻少女。
所以花蝴蝶就沒忍住,本能地勸阻,“帝姬容秉——”
“靈應宮沒有知兵之人。”帝姬替他把話說完了。
花蝴蝶就被噎了一下,“帝姬所言是也。”
“但還有都頭在。”她笑眯眯地說道,“大宋百萬禁軍,能守護天子腳下的不過萬餘,能選入班直,在殿前守衛的,更是鐵中錚錚、傭中佼佼者呀。”
這話柔和得像是一陣風,輕輕將他吹了起來。
但他迅速地又回到地上,他雖然尋常在南鄭城裡像個花蝴蝶似的亂飛,可不敢在帝姬面前掉以輕心——這熊孩子一個不順心就要撒潑打滾鬨自殺的!
她打哪學來的?寶籙宮的神霄派道士們都教她些啥啊?!
所以他收斂了心神,趕緊低頭謙虛一句,“未能誅滅山賊,不敢當帝姬此語。”
“都頭過謙了,能救回南鄭婦女,興元府皆感諸位將士的功勞。”
花蝴蝶準備再來一套謙辭時,帝姬忽然又說話了:
“因此我想著,禁軍要守衛靈應宮,軍務繁雜,還是辦一辦團練的好,至於知兵募兵之人……”
花蝴蝶忽然就明白她想說什麼了。
帝姬粲然一笑,“都頭就很知兵呀!”
咣當。
又累又煩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他隻要募了一次兵,怕不是後續操練都要繼續薅他的羊毛了!那可就沒完沒了了!
“臣怎敢擅離職——”
帝姬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帝姬又變成了那個晨曦裡惡狠狠的帝姬!
“都頭肯替我往鄉野募兵,我感念都頭辛勞,到時自有賞賜。”
若不肯呢?
她沒說。
帝姬隻是冷冷地看著這位年輕貌美的靈應宮禁軍都頭,他是有張好相貌,也有一身好武藝的。在京裡過得快活,來南鄭了就加倍的快活,沒心沒肺。他的日子這樣愜意,多她一個崎嶇坎坷的上司也不算什麼吧?
場面一時有點尷尬。
花蝴蝶在心裡盤算了很久,吃不準帝姬到底怎麼想的,有哪些威脅手段,但最後還是李惟一的話占了上風——她原本就受官家寵愛,又有些心計手段,他一個打工人,苦點累點也是命,何必和她死頂到底呢?
“帝姬吩咐,”他抱拳行了一禮,“臣效死就是,隻是募兵尚需人手,帝姬可要從禁軍中抽調一隊……”
“你帶一個押官,再加一個中
隊就是,”帝姬說道,“至於旗幟、腰牌、年貌冊等,自有內官帶上與你同去。”
花蝴蝶冷不丁就又嚇了幾跳,卻硬是不知該先跳哪一跳,是跳帝姬知曉這樣多的軍務,還是跳帝姬居然又變出許多內官來。
帝姬腦子裡都有些啥這是個謎,但內官卻不是變出來的,他們是從靈應宮那些小黑屋裡放出來的,一個個面色蒼白,神情委頓,見到帝姬時連規規矩矩的一個禮都行不上,許多人直接就癱在了那裡。
過了這許久,宮廷的詔令是終於送過來了。很明顯,宋徽宗在一群壓根沒印象的閹人和一個印象深刻的閨女中間,清楚地站在了閨女這邊。他宣布,這群內官侍奉得粗心懈怠,竟然讓帝姬“仙體不豫”,這是一等一的不稱職,也彆回汴京了,著靈應宮給他們每人打一頓,直接逐出去就是。
至於帝姬身邊缺人,宮廷選拔好了新的內侍,已經列隊出發,奔著興元府來了。
這道詔令就像一道驚雷,許多原本還硬氣著,等著李彥來救的內侍一聽完,立刻就堆在地上,成了一灘爛泥——這不該呀!他們西城所乾了許多壞事,他們認!可他們辛辛苦苦,全是為了官家呀!要不是他們辛苦從那些窮苦或者不窮苦的百姓手裡奪來土地,官家能蓋那麼大的宮苑嗎!能修那麼多道觀嗎!能運來那麼多太湖石嗎!
可惜他們想不明白官家,也想不明白李彥。
李惟一的奏表送進京裡後,官家還沒動靜,有些太學生先鬨了起來!
他們才不認識誰是個仙果帝姬,他們隻知道西城所又在蜀中圈地,還引得百姓怨聲載道了!參他們!參他們六賊!
這時候李彥能騰出手救他們就見鬼了!李彥也得先保全自己,再琢磨一下到底誰給帝姬支的招,使的壞,既然梁師成已經投靠太子,興元府也正是宇文時中的地盤,這八成是太子黨針對鄆王殿下發動的一次攻擊!
不管怎麼說,先告太子一狀準沒錯!
內官們臉上的冷汗和淚水已經分不清了,身上原本名貴華彩的衣袍也看不出顏色紋理了。
他們就那麼趴在地上,嚎啕的,哀泣的,最後這些哭哭啼啼彙進了一段河流裡,他們說,帝姬想打就打,加倍打,打死解氣也是應當的,隻一件事想央求帝姬——
若是打死了,求著靈應宮彆抬出去就扔,好歹挖個坑埋了,就感恩戴德了;要是沒打死,帝姬又聽得煩了,且留下他們幾日,他們什麼臟活累活都能乾,隻千萬彆給趕出去就是!
“多奇怪,”她隔著窗子,看院子裡此起彼伏的板子,此起彼伏的哀嚎,“他們原本那般趾高氣昂。”
“閹人們無根,他們想清楚了這一點,自然乖順。”曹福坐在窗下,輕輕咳嗽了一聲,有小內侍立刻端了一盞水給他。
閹人無根,不在宗族庇護之內,宮廷是他們唯一的家,離了宮廷的庇護,他們連田間勞作的農人也不如——農人還有兩畝田可以耕作,他們或許還有些體己,卻既沒有保護資產的手段,又多了許多仇人!
除了依附靈應宮外,還有什麼活路?上山去當山賊嗎?
有人被打得昏死過去了,有人還在挨打,而帝姬終於聽得厭煩了。
“那就留下他們吧,”她說,“彆留在靈應宮,給他們在外面安排住處,讓他們做些雜役的活。”
現在花蝴蝶知道哪變出來許多內官了,這一個個死白著一張臉,跟地裡刨出來似的,背後的傷堪堪結痂就跟著出來辦差了,真是讓他都要起憐憫之心了。
出城的路上,沒忍住就攀談幾句。
“帝姬……”
內官那毫無血色的臉就轉過來了。
“帝姬寬仁,能饒恕奴婢們這樣的欺主大罪!”那個內侍就哽咽起來,“誰要是敢生出對她不恭不敬的心思,天也不容!”
花蝴蝶趕緊把嘴閉上了,心裡許多東西就翻騰來翻騰去的。
糧食已經收完了,但興元府的氣候很溫和,老百姓還在抓緊時間種點東西,很少有種完一茬收了秋就開始準備貓冬的。
現在募兵的公告貼到各村,大家剛開始看了就都很嫌棄,畢竟團練這種東西忙時吃乾閒時吃稀,大戶雖然要出錢籌集軍備,可“軍備”和老百姓又沒關係,被征兵的農人平時乾訓練,沒糧餉,出門打仗才發錢糧,這誰不嫌棄啊!
但仔細一看這回團練就大不一樣,招的士兵要去縣城練!不僅包吃包住,還發錢!打完山賊還有戰利品分!這一堆堆的福利突如其來砸在臉上,大家頓時就興奮起來。
禁軍都頭帶著禁軍、內侍、小吏,車輪滾滾地奔著附近鄉村裡去時,眼巴巴的青壯已經摩拳擦掌,翹首以盼了。
先圈出場地,再支起帳篷,青壯魚貫而入,先看看身高體重,再看看樣貌和精氣神。接著問問話,聽聽他們自報家門,講一講家中有幾口人,父母健在否,娶妻生子否,地有幾畝,屋有幾間。這些訊息自然是不能聽他們一面之詞的,過後還要一樣樣核實,確認他們就是這裡土生土長的農人,而不是什麼偽裝混進來的山賊。
花蝴蝶不負責記,也不負責問,他是鎮場子用的,隻在一旁冷眼看著內官們乾活。
看完外表問完家門,接下來還要脫光了看一看身體,身上有疤痕要記下來,沒有疤痕的話,將其他難以作假,可以辨認出來的特征記下來,跟他們的姓名籍貫家庭信息一起記下來造冊。
內官和小吏配合著,小吏往裡帶人,內官負責看和記,偶有拿不定主意的,旁邊還有一個又高又壯自稱十四歲的道童在那負責拿主意。
“這個樣貌很好,身量勻稱,一看就是機靈的人,”花蝴蝶看到一個被淘汰出去的,就沒忍住開口了,“你們為什麼不留用他?”
“帝姬有吩咐,不要機靈的人。”道童說。
帝姬自己就是個機靈過頭的!她為什麼不喜歡機靈的!不機靈的在她手下能活過三天嗎!
花蝴蝶還是緊閉著嘴,但道童就很客氣地繼續說下去了,“那人皮膚白皙,舉止靈敏,又好言笑,一問還是個販賣雜貨
的,他必定經過見過,知道利害得失。”
“知道利害得失,又如何??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道童看著他,“知道利害得失,自然心生奸猾,不畏軍規,打仗就不肯用命,隻有鄉野愚鈍之人,畏官府,畏法度,才能齊心合力,陷陣衝鋒。”
禁軍都頭就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他從來沒考慮過“打仗用命”這種事,但也不止他一人,汴京那許多漂漂亮亮的禁軍恐怕都沒想過這件事。
他對待兵家之事如此輕佻,而帝姬一個十二三的小女孩,竟如此鄭重!
帝姬坐在靈應宮裡,在一盤果子裡挑挑揀揀,挑出一個,遞給跟著自己時日最久,在幾個女童中年紀也最長的季蘭。
“主簿在做什麼?”
季蘭愣了一下,“李主簿為籌備軍需之事,日夜操勞……”
“軍需有很多事,”她說,“糧草、戎服、帳篷,還有甲胄、武器、弩機,他在忙哪一樁?”
小姑娘就懵了一會兒,“好像是在城外平整場地,還有采買鐵礦,招募工匠……”
帝姬就點點頭,“他是不是缺些幫手?”
“自然是缺的,帝姬將那般戴罪的內官撥去些,人手卻還是不夠用。”
“既如此,你將靈應宮內的庶務交給佩蘭,去幫幫他如何?”
季蘭嚇得一下子臉就白了,手裡死死握著那個果子,囁嚅著說不出話,眼睛裡又噙著淚水,最後還是跪在地上,應了一聲“是”。
好像確實有點不對勁,很容易被誤解成拉郎配——再考慮到李素雖然為人正直善良,但畢竟臉上被刺了字,年歲又長了許多,這個拉郎配就有點可怕了。
但帝姬確實是等到她跪下之後,才將後面的話說完。
“我若是想用你取代李素,你能麼?”
這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子突然抬起頭,很是惶恐不安,但眼睛裡又射出了希冀,“奴婢現下不能。”
趙鹿鳴點點頭,“那我過些時日再問你。”
現在果子就被季蘭抱在胸前了,這聲“是”也格外透出一股破涕為笑的味道。
“奴婢必定時時跟在主簿身邊,用心去學。”
至於為什麼學,季蘭是不會往深了想的,帝姬也不會往深了說。
她隻是微笑著點點頭。
“將紀效新……不對,將《衛公兵法》拿過來吧,”她說,“我前番差趙儼買過,必定在他那裡。”
季蘭又懵了一下,“帝姬要兵書何用?”
帝姬睜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她。
“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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