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惡龍(1 / 1)

太陽朦朦朧朧地照亮了南鄭城。

王穿雲對著鏡子,細細地描著自己的眉毛,她已經將臉洗乾淨了,身上卻還隻著了件中衣。

她家原有三面鏡子,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第一面是個孔雀紋的方面銅鏡,又大又亮,能將她整個頭都伸進去呢!那鏡子擺在老祖母的臥室裡,晨起時老祖母總要對著它,看一看自己頭上的白發,再將梳子放進桃木刨花水裡蘸一蘸,細細地將發髻梳理整齊。

幼時夏夜裡睡不著,她就會從老祖母的懷裡爬起來,在星光暗淡的屋子裡晃來晃去,最後好奇地去玩那面冰冰涼的鏡子,那鏡子的厚重,紋理的細密,都牢牢記在她心裡。

那是老祖母的嫁妝,老太太得意了許多年,也說過要將那面鏡子傳給自己心愛的小孫女,可她已經不在了,那鏡子也不在了。

第二面鏡子是母親臥室裡的蹴鞠銅鏡,比老祖母的小了些,但也有父親巴掌那麼大,也是母親的嫁妝,但不知道為什麼,圓鏡的邊緣處有個缺口。有銅匠過來修,沒修好,王傳雲就不承認那是一面圓鏡,她隻說那是面豁鏡子,都沒有老祖母的鏡子好。母親聽了這話,便很生氣地抓過她來,啪啪打了兩下,從此王穿雲就隻敢在心裡說這話了。

可鏡背雕刻了小兒蹴鞠圖,她是覺得很有意思的,總想仔細看看,可惜這鏡子既有前人作孽,又有小兒嘲笑,母親就說什麼也不肯給她,平日裡梳妝完畢,立刻將它鎖在匣子裡。

現在母親已經不在了,王穿雲卻也沒機會再翻出那面鏡子看一看了。

她現在手裡握著的,原不是她自己的鏡子,而是彆人送給祖父,又被她偷偷拿走的,很小的一面手柄鏡,手柄修長,鏡面光滑,她尤其喜歡鏡背上的那幅畫。

有仙人登雲,於半空之中束住惡蛟,猛然間一劍斬下,力透鏡背。

那才是真正的裂石穿雲,驚濤拍岸之勢!

她握著手柄,食指下意識地就去摸鏡背上的那柄劍,那劍已經被她摸得很光滑了,泛著金子一般黃澄澄的光。

而後她放下炭筆,也放下了手鏡。

那小小的手鏡照不全這個少女的全身,隻照到她的背影。

她一件件地穿起青色與灰色相間的衣衫,過了一會兒,待她將對襟道袍穿好後,又拿起蘭公斬龍鏡,仔細地看了看自己。

鏡子裡隻有一個小道童,洗得乾淨,也收拾得整齊,除此外什麼也看不出。

她低頭又仔細看看藏在袖子裡的那柄短劍,確認她藏得隱蔽後,滿意地推開房門。

今天是南鄭城的大日子。

今天以前,百姓們已經被發動起來,灑掃街道,就連陰溝也要掏個仔細,店家更是要仔仔細細將門板擦拭乾淨,連一絲灰塵也不許留。

從上到下,這都是很辛苦的一天,但身居高位者的辛苦總是能得到報償的,比如說那些在街上巡視的小吏,他們總能從店面裡找到衛生不合規製的地方,一家不合格,一條街也不合格。那這一條街走下來,荷囊裡就可以多一貫錢了,要是個好男人,這錢就拿去給父母買一壺酒,給妻子買一根簪,給兒女買一包糖;要是個混球,這錢就送去娼家,喝酒取樂了。

不管怎麼說,這些小吏一邊從袖子裡往外悄悄倒一點炭灰在客舍角落或是某戶人家的門前,一邊交流著這份外快該如何花用的心得時,還要言不由衷地抱怨一句:

怎麼帝姬就來咱們這兒了呢?怎麼咱們就要受這樣的累呢?

待他們的抱怨聲漸漸遠去,就換成客舍主人偷偷地罵上一句了:

這群鳥人!

小吏自然是鳥人!帝姬不敢罵,可那群忙著出城去迎接帝姬的地方官和道官,也全部都是鳥人!

尤其是汴京派來的閹貨,雖說沒有鳥!那也是十足的鳥人!鳥人中的鳥人!

有道人從客舍樓梯上下來,掌櫃的見了,立刻換了一副樣貌,賠著小心的笑:

“道長也要出城迎接貴人麼?不去麼?啊呀,這真是可惜了,聽說帝姬的車隊自北而來,繞過草石山時,我妻舅是在那邊做事的,他回來同我們說,那氣象真是……遠遠的,說是一道彩虹也不為過……”

那些不乾不淨的話就全都咽下去,跟許多辛酸牢騷混在一起,漸漸地落到肚子裡了。

沒有一句會飄到白鹿靈應宮去,這是確鑿無疑的。

靈應宮裡多了許多小道童——大多是女孩兒,但也有些小男孩,大半是宮中內侍在附近采買到的,小半是自己投奔來的,畢竟宮中的要求很高,長得不乾淨不漂亮不行,反應不機敏不能及時應對貴人的話不行,大字不識一個也不行。可是,滿足以上要求的大多不是貧苦百姓家的孩子,這就有點麻煩。

好在內侍們總有辦法,他們在替帝姬辦事時,已經順便將這個問題解決了。

說南鄭城是不準確的,說興元府也不那麼確切,準確說是整個利州路,靠近興元府的這一片地區裡,都多出了不少賣孩子的家庭,排除掉那些穿著草鞋打著赤膊,滿面枯槁的流民外,還剩了不少嬌生慣養,聰明伶俐的男孩女孩。

那賣誰不是賣呢?賣給白鹿靈應宮至少是個乾淨去處,將來要是帝姬開恩,說不定還能還俗回家,那就算是大造化了呀!

她們的父母顫抖著手,從內侍手裡拿了那幾貫錢,嗚咽著受了女兒給他們磕的頭,待她遠去時,當父親的總還得安慰妻子幾句:

“幸虧帝姬心善,收了她們哪。”

幸虧有帝姬在!多虧有帝姬在!

王穿雲就是這麼進來的,她也有個道號——她哪裡有資格得到真正的道號呢?那隻是統一給這群女童改了名字,方便使喚罷了。

但她不認。

她隻認自己父母給的名字,她出生時啼哭聲大極了,祖父聽了哈哈大笑,給了她這個玩笑般的,並不算十分女兒家的名字,可她自己卻覺得很好,很有氣勢,她心裡是拿它當了大名的。

那就更不能被人奪了去,她這樣堅持,辯解,然後道人的鞭子就打下來了。

什麼堅持,打幾次就好了。

被打了幾次之後,她似乎是低了頭,變乖巧了,管理她的道人就覺得很滿意。

可她心裡還是不認。

一朝困在靈應宮裡,她就一朝拿不回自己的名字,她總得想個辦法。

況且她失去的,何止是名字這一件呢?

道童們前些日子每天要受嚴格的培訓,今天要做的事卻隻有一件:

列隊,等帝姬來。

三清殿裡彌漫著厚重的香,讓人暈暈沉沉的想要窒息,可是太陽漸漸升起來,殿裡一件件的法器就折射出刺眼的光,肆無忌憚地紮進她們的眼簾裡。

那些法器,她們偷偷地討論過,據說每一件都有來曆,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

可這樣肆意地堆在大殿裡,也不過就是一件光鮮些的擺設。

當然,她們也是擺設,而且比那些法器還更便宜。

因此她們初進靈應宮被檢查時,檢查得最多的是臉、手、牙齒,誰會仔仔細細檢查每個少女是不是懷揣了短刃呢?要仔細檢查也是檢查那些男童啊。

靈應宮前,突然傳來了一陣很熱鬨的聲音。

那是靈應宮負責奏樂的人一起使勁兒發出的聲音,王穿雲是知道的。她還是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年紀,聽過幾次。那時她家有老人去世,也是能勉力做一台法事給親鄰故舊們看看,這家兒女多麼孝順,家業又是多麼興旺。

現在她家死了那許多人,卻靜悄悄的,再也聽不見一點兒動靜。

她家的田地是沒有了,一夕之間,那耕熟了的地突然就變成“荒山”,原該秉公執法的老父母們連她家的訴狀也不接,任由她的祖父生生氣死在床上。可她家怎麼敢這樣猖狂,竟敢去告官!去告西城所呢?!她家豈不知檢括公田是大宋的法度,她家拿不出齊全的田契,說是祖上給她家的田,那田自己招認麼?什麼?縣府裡當有留存的底案?

這就說笑了,有西城所的中官們在此,哪個縣府敢拿底案出來!中官們倒要看看,誰有這個膽子,連帝姬的荒山也要侵占了去?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了!

她家就是那儆猴的雞,拎起來,一刀剁在脖子上,連聲哀啼也發不出,她的父親、叔父,她的母親、嬸嬸,她家那七十畝的田,都被一刀剁在了脖子上。

自然她還有兄弟活著,隻是都喪了膽氣。

一聲也沒出。

喧嘩聲漸漸將奏樂聲蓋過去了,有人拍了拍手。

貴人來了。

還不止一位貴人,是兩位。

因為有一位是被二十幾個壯漢抬進靈應宮的,擺在靈應宮前殿下的空場中,引得所有人讚歎連連。

他們說,就這位族姬千裡萬裡運過來,幾萬貫怕不要扔進去!

他們又說,天下都是官家的,官家寵愛帝姬,怎麼花錢都不為過。

可又有人說,官家賞帝姬的錢還是有數的。

立刻就有人反駁,錢有什麼要緊,你可知官家給了多少地麼!

有了地,不出一兩年,帝姬什麼都有了!

咱們也什麼都有了!

侍衛被留在台階下,隻有一群扮作道童的宮女和內侍,簇擁著一個人走進了大殿裡。

所有大殿內的擺件都低了頭,但也都在悄悄地用餘光看,所以王穿雲並不顯眼。

那也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甚至比她年紀都要小,可她穿著氣勢卻極為不同。

她頭戴寶冠白玉簪,穿著一件紫色的道袍,其上布滿九色雲霞帔,下著六幅四斕的絳裙,白玉佩,朱紅履,手持白玉圭,款款如行於雲間。

生得那樣美,動靜之間又是那樣高貴出塵,又穿著這樣一身在神霄派裡頂格的禮服,誰見了不讚歎一聲呢?怪不得官家那樣寵愛這個女兒!

可王穿雲根本沒看到帝姬生得美還是醜,她隻是憑著那件璀璨華彩的禮服,就確定了她的目標。

那目標越來越近了,三十步,二十步,十步!十步之內!

她的心跳得厲害,像是輝煌的樂聲忽又響起,像是她的父祖和母親又重新活了過來,像是她走在自家田野上,有自秦嶺而下的寒風,吹在她的臉上。

她拔出袖中短劍,如登雲一般躍起,奮力斬向了那頭惡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