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十五章 卷起地圖(1 / 1)

這世上的聰明人實在是太多了。

在這場救援真定戰役結束後, 王穿雲感慨了這麼一句。

不是隻有一個人聰明,而是人人都聰明,盟友各個都聰明, 盟友的下屬也各個都聰明,誰都不是笨蛋,誰都不會被彆人當成笨蛋騙了去。

與太原就很不同, 完顏粘罕、完顏婁室都不是那種工於心計的人, 他們也有聰明才智, 但都用在了戰場上, 於是與河北的花團錦簇比起來,就顯得格外的質樸。

甚至有一點點讓人想念。

杜充的信還沒送過來, 戰役還沒開始時,磁州還是一派和氣的景象。

道士們走街串巷, 士兵們努力訓練,義軍笨手笨腳地穿甲脫甲, 再跟著指揮使在不同的地形下練習布陣殺敵, 直到日中累得滿身大汗, 簡單擦洗一下後,再排隊打一塊餅,一碗湯,狼吞虎咽。

根據他們上午的表現,一部分人下午可以養精蓄銳,睡一個午覺,還有一部分人則需要去乾活,也許是積肥,也許是割菜,也許是再開墾一塊菜地出來。

他們不種糧, 因為宗帥明確下令,滏陽城附近隨時可能堅壁清野,不能種糧。想種糧的平民百姓就被送去了逢峰,也就是嶽飛與金軍遭遇戰的地方。那裡的北山地勢平緩,原來也是種過糧的,現在複耕一遍就行。最重要的是在兩山間的河道旁起個木寨,這就變成了一個簡陋的軍事要塞。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隨著磁州聚斂的流民越來越多,就連逢峰也變得頗有些繁榮,滏陽城就更不用說了。

不知不覺,義軍的人數已經過了萬。

人越多,管理起來就越累,宗澤帶過來的靈應軍老兵早就各個都升職了,最差而也有個押官的頭銜,可面對這群連左右腳都分不清的傻瓜,升職加薪也不能給老兵帶來快樂。

好脾氣的道士就開始罵人,罵人也就算了,菜鳥新兵還要問:校尉罵的是什麼呀?俺們祖祖輩輩都是河北人,聽不來蜀中方言呀!

壞脾氣的李素則是直接將厚厚的冊子遞到她眼皮底下。

“糧不夠了。”

“我們剛運來的糧,”帝姬就很吃驚,“怎麼立刻就不夠了?”

“義軍勢大,”李素說,“糧草自然比初至磁州時消耗快了許多。”

帝姬默不作聲地想了一會兒,輕輕點點頭。

“我知道了。”

李素就繼續等她下一句,結果發現她說完這句就不言語,端著茶碗又不喝。

這是帝姬自己的習慣,有點古怪,隻要她準備中止談話,就會端起茶碗,不喝。

但李素不是個有眼力的。

一旁的儘忠就端起茶碗,遞到他手裡。

討厭的主簿堅強地將茶碗又遞了回去,顯得更加討厭了。

“臣不能坐視磁州上下挨餓,還請帝姬速發公文至相州,調度糧草。”

帝姬好像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

主簿沒聽清,下意識將耳朵側過去。

“我說,我知道了。”帝姬很不高興地指了指那個茶碗。

儘忠更加堅強地又向著李素遞過去,總算給他送走了。

“真討厭!”儘忠說,“在帝姬身邊伺候,眉眼高低也不懂!”

“不要緊,”她說,“我身邊的討厭鬼又不止他一個。”

宗澤進屋時,就看見儘忠低著個頭,很是乖巧的模樣。

討厭的茶杯撤下去了,換上了新茶,還有一碟熱點心,是白米蒸出的糕,切了小塊,旁邊配上一碟蜂蜜。

這東西要在汴京,那真是尋常百姓都要挑剔一下的家常小吃,到了滏陽城就成了珍奇點心,連宗澤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如何解真定之圍,宗翁心中定有丘壑。”

“帝姬欲與杜充共決此事?”宗澤老爺爺端起新奉上的熱茶喝了一口,“杜充心思非正,與其謀事,正如與虎謀皮。”

“若他當真有不臣之心,行不忠不仁之舉,”她就垂下眼簾,歎一口氣,“我們倒也……隻是以不仁對不仁……”

宗澤將茶杯放下,坐得很穩,“聖賢有言,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方為真君子,帝姬何必踟躇?”

先乾死大名府的壞筍,然後才能解真定之圍。

趙鹿鳴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老爺爺還是坐得很穩,甚至還拿了一塊米糕吃。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三月二十日,大名府的信就送過來了。

河北義軍總管,靈應軍統製宗澤就升了帳,大家帶好馬紮一起過來開會。

答應得非常爽快,甚至字裡行間透著些迫不及待,約定了四月八日,大家齊聚真定城下,是兄弟就一起來!

聽著就很像沙巴克攻城,她看完之後腹誹一句,遞給了宗澤,宗澤看完摸摸胡須,微笑著同大家講了這事。

帝姬左右看看,一帳都是熟人,在最末尾的地方坐著個不那麼熟的面孔。

她張張嘴,想喊一聲。

……有點不太容易,喊嶽爺爺太驚怵,喊嶽飛她良心過不去,鵬舉好像也太親近了

“嶽指使有何見解?”她最後中規中矩地選了這個稱呼。

嶽飛一下子就站起來,馬紮發出了很大的聲音,有人就噗嗤笑出了聲,嶽飛就有點臉紅,但還是很精神,站得筆直,雙手抱了個拳。

“事有蹊蹺,”他說,“帝姬當慎重。”

“哪裡有蹊蹺?”

“大名府有多少兵將,圍困真定的金軍又有多少?踞於何地,領兵者何人?杜帥諸事不問便一口應下,顯見是十分迫切,若當真迫切,為何早些時日不曾出兵救援?”嶽飛說,“臣鬥膽,還需帝姬與宗帥明斷。”

她眨眨眼,看看宗澤,宗澤顯見是很高興的。

“又有些進益了。”宗澤笑道。

這樣的誇獎就讓人有些發懵,比如高三果就問了,“帝姬,宗帥,那咱們究竟當如何?”

趙鹿鳴剛想說話,宗澤就替她說了。

老人聲音很冷,幾乎是帳中所有人沒怎麼聽過的一種語氣。

“咱們應下就是。”

有人聽懂了,就露出了一個殺氣滿滿的笑,比如李世輔。

有人沒聽懂,就歪著頭左右看一看,比如高三果。

她去看向嶽飛,嶽飛滿臉嚴肅地又衝她抱了個拳。

出帳時嶽飛是先走出去的,不過李世輔就很快地跟上了。

趙鹿鳴剛開始還沒注意,是聽到身後有宮女竊竊私語。

“你們在說什麼?”她問。

宮女們趕緊閉了嘴,王穿雲就說:“她們說,李世輔回到滏陽這幾日,天天跟嶽飛混在一起,兩個人就快是升堂拜母的交情了!也不知道李大郎到底怎麼想的!”

帝姬聽了就放心了,又問宗澤。

“宗翁看嶽指使如何?”

“是個極有天資的人,來日或可為大宋之名將,力挽狂瀾呀,”老爺爺說,“隻是有些少年傲氣,不肯學陣圖。”

十幾日之後就要出發打仗了!

這個消息傳遍了磁州,搞得士兵們就有些惶惶然,他們將長槍練熟了嗎?短刀又如何?配合得好不好?臨陣時會不會慌?

有無數個問題得不到答案,尤其這支軍隊比起以往是前所未有的龐雜,其中又有許多軍官是臨時上崗,花蝴蝶也又一次被塞進了軍營裡。

但最麻煩的是,他們沒有一個真正的統帥。

宗澤很好,老爺子善養士卒,悍不畏死,具有成為名將的素質——但他年歲已高,大半輩子也沒在軍營裡待過,現在率領一支上萬人的軍隊,這就很讓人擔心。

就連虞禎都跑過來問了兩次,於是帝姬說:“虞相公好些了?軍中正缺人,不如借令侄一用?”

在沒有人的地方,朝真帝姬就自言自語,給自己打氣:

“我現在有嶽飛、李世輔、虞允文三個名將了!我怕什麼!”

當然明面上她還是一點都看不出擔心的樣子,每天繼續寧靜地看看書,做做功課,敲敲鐘,敲敲磬。

關於神霄宮的事,大名府也有了答複,很痛快地找了個房子,又找了工匠開始雕神像神牌,並且歡迎帝姬派道官過去主持工作。

事以密成,這件事她就不拿出去討論了。

就像她和宗澤根本不考慮四月初八去真定府,但也不必現在說出來,讓杜充心生警惕。

她隻是找來了幾個心腹,湊在一起開了個邪惡的小會。

“我得派一個人去大名,裝幾日道士,探一探虛實,然後替我將大名的城門打開。”

“杜充豈不防備?”王善立刻就發問了。

“他是個色厲內荏的人,就算是來磁州也不會是他自己帶兵來,多半還要勾結些金寇,或是遼人,”她一邊沉思,一邊慢慢說道,“不曾得手前,他就算防備大名城中的道士,也不敢翻臉。”

王善就恍然了,“咱們比他先一步動手就是。”

“有郭永在,”儘忠說,“他必能替咱們遮掩一二。”

要在杜充的大名城裡展開一場斬首行動,聽起來似乎很難。

但杜充麾下的人是不是都忠心耿耿跟著他當丁蟹呢?

關鍵是,一旦磁州和大名府的火拚出了結果,大名府的兵將也好,世家也好,人家憑什麼跟你杜充綁在一條船上?你又沒有軍閥的本事,你想當悖逆犯上的亂臣賊子,人家可是被裹挾的,人家得表忠心!

放進去一座神霄宮,就是給了這些人一個表忠心的窗口。

隻要不被杜充狗急跳牆了,就好辦。

“須得選個得力的。”她說,“劉十七?”

劉十七就是高三果,當初在石嶺關乾淨利落地將耿守忠推下去,立了一個大功。這娃子雖然年紀輕,但整個人就長成了一頭人熊,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給他再配上十幾個親兵,堅守幾個時辰是不難的。

因此現在想到這事,趙鹿鳴第一個反應還是找他。

但王穿雲忽然說,“他這樣的,像道士嗎?”

“是不像,”帝姬這樣一說,高三果就很傷心地低了頭,“但我一時也想不到一個清瘦,機靈,又能打的。”

“我怎麼樣?”王穿雲說。

帝姬就笑了一下,“你彆鬨。”

“你派我去,”王穿雲說,“杜充會防備我嗎?城中那些人家,我還可以挨個鑽他們家的後宅!”

高三果就懵了,“憑什麼你能去?我不能去嗎?”

“呸!說的什麼胡話!”高大果照他頭頂就是一巴掌,“人家是個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