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市公安局,一號審訊室。
馮良康雙手戴著手銬,坐在椅中,等待著接下來的審訊。
長年胡吃海喝,讓他的身體不可控製的發福。
奢迷的夜生活,讓他的頭頂漸漸稀疏。
從明星企業家到階下囚,馮良康心理落差很大。
十月初,工商聯搞慶典活動,馮良康作為工商界代表坐在主席台上,接受著小學生代表的鮮花,發表著激昂演講,台下掌聲雷動,風光無限。
十月底,馮良康穿上囚服,坐在看守所冰冷的板凳上,面無表情地接受一場又一場審訊。
看到趙向晚、朱飛鵬、祝康三人走進審訊室,馮良康抬頭看著領頭的趙向晚,內心閃過一絲輕蔑。
【女警察?】
【公安局沒人了嗎?派個小女警過來問話。】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她還能問出什麼新鮮花樣來?】
聽到馮良康的內心獨白,趙向晚安心了。
看來,前面十幾場審訊已經磨平了馮良康的棱角,鬆懈了他的防備。此刻的他,至少內心世界是敞開的。
朱飛鵬板著臉,開始例行公事的身份核對。
“姓名?”
“年齡?”
“籍貫?”
“婚否?”
……
馮良康很配合警方的訊問工作,有問有答,態度良好。
前期準備工作完畢,朱飛鵬看向趙向晚,示意她可以進入正題了。
趙向晚欠了欠身:“馮良康,你這個名字是誰取的?”
馮良康眼睛有了些神采。
這個警察問話問得有趣,不問案件,問起自己的名字來。這個名字,可是馮良康人生得意的地方之一。
“是我們村私塾先生取的。”
“有什麼含義呢?”
“農村裡取名隨意,老大是大路,老一是一路,我是家裡第三個男孩,小名就叫三路。到了七歲上學堂,老師問我大名是什麼,我說不知道,讓先生幫我取一個。先生說,那就叫良康吧。良,是好的意思;康,是健康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希望我將來既優秀,又健康。”
趙向晚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你知道嗎?良字,除了表示好之外,還有一個意思……”
接觸到趙向晚的目光,馮良康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呼吸不順暢起來。
“良,指的是善良的人,有良知、有良心的……人!”最後一個“人”字,趙向晚刻意加重了語氣。
趙向晚的話,落在馮良康的耳朵裡,他聽出了濃濃的諷刺意味。他目光移開,不敢與趙向晚對視,內心不再平靜。
【善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良知、良心?良知能換飯吃?良心能變成錢?】
【這些警察,天天講大道理,真是可笑。我活了六十多歲,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
,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什麼人生道理我不懂?】
一個從小攤小販成長起來,金錢至上的黑心商人,和他講善良,談良知,的確沒有意義。
趙向晚隻不過順嘴嘲諷一句罷了。
像他這種唯利是圖、雇凶殺人的臟東西,哪裡配稱為“人”?
趙向晚研究過馮良康之前的審訊筆錄。
他隻承認失察之罪,將奶粉添加劑的過錯全都推給了集團公司的相關負責人。
相關負責人再將責任推給奶農,聲稱是奶農為了謀利,在牛奶中摻水,摻水之後達不到蛋白質檢測標準,於是添加工業原料,以騙過公司的質量檢測員。
至於公關部門面對顧客意見的強硬態度,馮良康態度很誠懇地自我檢討,說自從企業越做越大之後,有點飄飄然,聽不得半點反面意見,以後一定認真整改。
以後?他還想有以後!
馮良康老奸巨滑,當問及認不認識戚宛娟時,他一臉茫然地否認,還振振有辭:記者我見得多了,她是哪一個?
一句話,將謀殺之罪推得乾乾淨淨。
搞得辦案人員都有些懷疑:有沒有可能馮良康真不知情?都是底下人搗鬼?
面對趙向晚的嘲諷,馮良康內心在罵娘,臉上卻不為所動,鎮靜回應:“警察同誌,你說得很對。當初開公司的時候根據我的名字,順手就取了名稱叫良而康,一位大師說,這個名字旺事業、旺財運,極好。”
趙向晚鳳眼微眯,緊緊盯著馮良康的面部表情,不放過他臉上的一絲變化。
在馮良康說話的時候,他的面部肌肉放鬆,眼神真誠,沒有聳肩膀、歪鼻子的小動作。
——經商多年,勾心鬥角,馮良康早就習慣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即使是坐在審訊室裡,依然心理素質良好。
趙向晚的話語充滿嘲諷:“質量優良、有益健康,真是個好名字。”
馮良康看一眼趙向晚,不僅沒有感覺羞愧,反而開始了表演:“唉!這段時間我在看守所也在深刻反思,公司忽視產品質量,損害孩子們的身體健康,我這個董事長失察啊。”
祝康負責做筆錄,埋頭寫字。
朱飛鵬則負責對馮良康的微表情變化進行記錄。通過他與趙向晚的對話,朱飛鵬對他的基線反應進行分析,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善於偽裝。
話鋒一轉,趙向晚的眼裡透著寒光:“通過製造意外,來達到謀殺的目的,這麼精妙的殺人組織,你是怎麼聯係到的?”
單刀直入。
馮良康心臟漏跳了一拍,下意識地咳嗽了一聲:“咳,你說什麼?什麼殺人組織?”
【她怎麼知道瑞森是我找的?】
【M國,一對一聯係,肉痛。】
M國!
難怪憑借季昭的畫像沒有找到人,原來引線是M國人。
雖然說的是普通話,模樣也是華人,但他們拿的是M國綠卡。
那個
小女孩從頭到尾都沒有人聽她說過話,或許是自閉,也有可能是她隻會說英語。
一想到市公安局用掛號信發往全國各地派出所的三千多份協查令,趙向晚有一種浪費的罪惡感。
趙向晚衝朱飛鵬使了個眼色。
朱飛鵬立刻來了精神,坐直了一些,雙目炯炯,死死盯著馮良康的一舉一動,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趙向晚的讀心審訊要開始了!
馮良康話音剛落,趙向晚的話緊隨其上,宛如戰場短兵相接,硝煙四起。
“這個殺手組織,並不在國內,對不對?”
馮良康的右眉不自覺地挑了挑。
看到他這個小動作,朱飛鵬內心充滿興奮,低下頭開始記錄。
馮良康感覺喉嚨口有些發乾,快速搖頭,話也多了起來:我可什麼也不知道,你彆在這裡詐我。通過製造意外來殺人……怎麼可能?聽所未聽,聞所未聞。?”
趙向晚拿起戚宛娟、黃炬、彭前澤的現場車禍照片,擺在馮良康面前:“看清楚了嗎?這三個人,發現了毒奶粉的秘密,決心揭穿。黃炬是兒童醫院的醫生,他手裡有一十多份病曆複印件,能夠證明良而康奶粉導致嬰幼兒患上腎結石。彭前澤是食藥監局的檢測員,他手上有一份檢測報告,證明良而康奶粉裡添加了某種有毒物質。而戚宛娟,則深入調查,寫出一篇新聞稿,文筆犀利,將良而康奶粉的毒害性、不良後果公之於眾,標題就叫《毒奶粉流入市場,孰人之罪?》”
趙向晚再拿出一迭稿紙,字跡秀麗、紙面乾淨整潔。
文字猶在,音容永存,可是人……卻都不在了。
“這樣的報道隻要在報紙上登載出來,必定會掀起軒然大波!”趙向晚冷冷道:“馮良康,看到這樣的文章,你怕了吧?”
雇凶殺人之時,這三名死者對馮良康而言隻是符號而已。現在被迫面對這幾名死者的照片,聽趙向晚將他們的所作所為緩緩道來,符號變成了實際存在的人物,和自己一樣有血有肉的人,馮良康的眼神變得有些遊離,目光從照片上一掠而過,不敢稍做停留。
【不要怪我,要怪也隻能怪你們自己多管閒事。】
【奶粉有問題,你不喝就是,為什麼非要把事情鬨大?】
【稿子送到我辦公室來的時候,我剛從M國回來,拿著瑞森在威爾頓酒店大堂遞給我的名片發呆。】
【十一萬美元雖然貴了點,但能夠讓這些人閉嘴,不留任何後患,值。】
【我也想試試,如果瑞森真有本事悄無聲息地讓人死於意外,以後我在國內橫著走。】
馮良康的內心嘀咕雖然有些碎片化,但隻要稍稍整理,就能推出全貌。
與馮良康直接聯係的人,叫瑞森,應該就是那個穿風衣、戴禮帽的陰冷中年男人。兩人在M國的威爾頓酒店大堂結識,瑞森遞給他一張名片,告訴馮良康他可以幫他殺人。
雇凶殺人的費用,十一萬美元。
馮良康一開
始並不相信,這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殺手?如果真的能夠通過製造意外的方式來謀殺,保證不留後患,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
能夠一步步走到現在,馮良康絕非良善之輩,討厭的競爭對手、不聽話的下屬、不肯配合的政府領導……年紀越大,馮良康越霸道,誰礙他的眼,他就想要除掉。
於是,正好送到眼前的戚宛娟、彭前澤、黃炬、高盛強,成為了馮良康與瑞森合作的實驗品。
瑞森為了開拓國內市場;
馮良康想要看看他的本事。
各有各的盤算,視人命如草芥。
趙向晚站起身來,一直走到馮良康的面前。
她個子高挑,雖然現在瘦了不少,但身穿製服的趙向晚依然英氣勃勃、正氣凜然。
與馮良康隻有半米之距時,趙向晚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馮良康,雁過留痕。你的欺騙毫無意義。”
“今年七月至今,你的辦公室電話、家庭電話、移動電話……所有的電話記錄,我們都有。越洋電話不多,一查便知。”
“四條人命,多少錢?大額金錢流動,銀行都有轉帳記錄。”
趙向晚拿出一張照片,舉至馮良康面前。
這張照片,根據季昭的畫像製作而成。大禮帽、鷹鉤鼻、薄嘴唇、冰冷眼神,一看就知道這人不好相與。
“是他,對吧?”
“警方在機場布控,已經將他抓獲。”
“他已經將與你聯係的事實交代得一清一楚。”
“他不隻在星市殺了人,還在其他幾個國家都犯有殺人罪,將引渡回國進行審判。M國沒有死刑,他隻是受雇殺人,有恃無恐。”
“他已經交代,接下來就得看你了。你不交代,沒關係,電話記錄、轉賬記錄、他的證詞……所有的一切,都是強而有力的證據。”
“我們警方的辦案原則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馮良康越聽心越虛,額角有冷汗冒出。
照片栩栩如生,完全看不出繪畫的痕跡,馮良康第一時間便相信了趙向晚的話:瑞森被捕了!
瑞森被捕,肯定會把所有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推!
是了,他是外國人,M國沒有死刑,可是華國,有死刑,而且現在正是嚴打的時期!
一想到有可能會死,馮良康所有的得意,所有的風光,所有的淡定都歸於零。
明明十一月秋涼漸起,每個人都得穿夾衣才能抵禦早晚的寒氣,可是現在馮良康卻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發冷。
越有錢,越怕死。
花錢雇瑞森殺掉自己不喜歡的人,馮良康覺得爽;可現在所有一切罪行都被警方揭穿,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被判處死刑,馮良康終於慌了。
朱飛鵬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
趙向晚由殺人在國外這一條線索出發,引出越洋電話、轉賬記錄這個重要證據,再以引線的畫像照片為媒介,引得馮良康以為
殺手已經被捕,並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實。
生平第一次雇凶殺人的馮良康果然害怕了。
趙向晚走出審訊室。
五分鐘之後,她拿著一個袖珍的錄音機走進來。當著馮良康的面,放入一卷磁帶,打開錄音機。
“滋……滋……”
一陣電流雜音之後,對面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是,我在酒店見到馮先生……”
馮良康突然跳起,一把摁下停止鍵。
他面色煞白,語無倫次:“不是,那個,這樣不行。我不是……沒有……”
趙向晚冷冷地看著他,眸光幽深、寒冷,如臘月凜冽寒風。
馮良康哀求道:“我,我一開始也隻是好玩,我根本就不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殺人方式。”
趙向晚依然沒有說話,但眼神裡自帶一股逼人的氣勢,讓馮良康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上竄下跳的跳梁小醜。
馮良康繼續說:“我沒有想過殺人,我真的就是因為在國外遇到瑞森,他主動走過來說可以幫我清理某些討厭的人,我就隨手接了他的名片。”
趙向晚鳳眼一眯:“所以,覺得戚宛娟他們礙眼,你就聯係了他!”
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接觸到趙向晚的眼神,馮良康的內心幾近崩潰。剛才他還覺得眼前這個小女警沒什麼本事,可是現在卻後悔自己小看了她。
馮良康一緊張,話就會變多。
“我真的,就是好玩,想試試,沒想到錢剛彙過去,他就來了。他說他是一個大學教授,搞了個什麼模型,隻要他往這個模型裡放一顆棋子,想讓誰死,誰就得死。”
“我肯定不信的嘛,說錢不錢的無所謂,就當是交個朋友。沒想到他說他有職業操守,講誠信,拿了錢就會辦事,然後就消失了。”
“後面的事情,你們都知道。我真的,隻是好玩,我沒想到他會真的殺人。”
趙向晚打斷他的自我辯解:“雇凶殺人也是殺人,雖然你沒有親自參與殺人的行為,但對方在授意之下才有所作為,在整個犯罪過程中你是主謀,一般是……”
停頓片刻,趙向晚斬釘截鐵地說了兩個字。
——“死刑!”
唯有死,才讓馮良康畏懼。
你和他講道理,他覺得你幼稚,因為他吃過的鹽比你飯還多;
你和他講良心,他覺得你迂腐,因為良心換不來金錢、權勢;
你和他講社會責任,他覺得你可笑,商人逐利是本性,老百姓的生死算個屁!
唯有法律,才會讓他忌憚!
聽到“死刑”一字,馮良康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四肢無力,所有的精氣神仿佛被抽離出這個身體,死亡的恐懼感,令他再也維持不住剛才的淡定。
【不能死。】
【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再多的錢,都沒有意義。】
艱辛過往從馮良康眼
前閃過。
一開始,推著小板車一個村一個村地叫賣:賣瓜子糖嘞~賣芝麻糖嘞~
他做的芝麻糖、瓜子糖真材實料,味道好、價格公道,十裡八鄉都誇讚。隻要推車一出攤,就會湧過來一群嘴饞的孩子,嘰嘰喳喳地喊著。
“給我一角錢的瓜子糖!”
“五分錢的芝麻糖,賣不賣?”
“花生糖有沒有,我要稱一兩。”
不管是誰來買,不管花多少錢,他總是笑眯眯地招待著,因為這些都是他的衣食父母。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飄了呢?
八十年代市場經濟剛剛起步,老百姓對糖果的需求開始抬頭,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縣城租了家小門面,專門賣各種糖果,芝麻、花生、冬瓜、紅棗……但凡能夠用到的食材,他都能做成香噴噴的糖果。
有一天,一個小記者路過,拍下他被顧客簇擁的照片,發在報紙上,然後,“糖果馮”的名號被叫響,無數人慕名而來,一斤兩斤地買。
1982年,他成了縣裡第一個萬元戶。
1985年,他家的鈔票多到屋子裡堆不下,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
然後,他開公司、上市,成為明星企業家、人大代表,生意越做越大。
他膨脹了,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勞、自己的本事。
出過幾次國,見識過發達國家的紙醉金迷之後,他的內心越發貪婪。
他想賺更多的錢。
這個時候,曾經被他視為“衣食父母”的消費者,全都變成了任他宰割的“韭菜”。
韭菜們的健康、安危、性命,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他隻想從韭菜們的口袋裡掏出錢來。
可是,有一天,韭菜們覺醒了。
他們開始質疑食品安全,開始抗議黑心商家。
馮良康的第一反應,是打壓。
敢和他作對,唯有死路一條。完全忘記,這世上還有法律、公平與正義。
馮良康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窮苦的老百姓。
馮良康忘記了,自己的發跡源於記者的一篇報道。
他更忘記了,是這個時代造就了他。
趙向晚看著馮良康,嘴角微勾,眼中寒光似利箭射出。
“馮良康,你相信報應嗎?”
馮良康喃喃自語:“報應?報應?啊,惡有惡報,善有善報……”
他垂下頭,喉嚨裡發出“嗬嗬”怪響,整個似篩糠一般顫抖起來,恐懼將他整個人籠罩。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也許會在此刻劃上句號。
他知道,曾經把他抬上高位的老百姓,現在要以法律為武器,站起來推翻他、製裁他。
趙向晚直起腰來,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現在,你的報應,到了。”
一瞬間,馮良康的心理防線全面崩潰。
他整個人像沒骨頭一樣,從椅中滑落,像一灘爛泥一般,團在審訊室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他呆呆地仰頭看著趙向晚,微弱的聲音從喉嚨裡擠了出來:“不能死,不要死,我有錢,我坦白,我交代……”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趙向晚傲然而立,眼神冰冷,沒有半點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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