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康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裡回響。先是喃喃低語,漸漸地聲音裡多了一絲悲愴,最後變成憤怒的低吼。
"就是這個刺青,我看到了!""有三個人,殺了我全家。"“阿強殺了我姐!”
祝康記憶裡封存的,竟然是一樁滅門大案!
趙向晚內心的怒火在燃燒,這個隱藏在刀具城裡人阿強,是個魔鬼!惡魔!犯下滅門大案的人,還有臉念驅鬼咒語?他就是個鬼!十惡不赦的惡鬼!
趙向晚的手背傳來溫暖的觸感。抬眸間,正對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裡,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而是多了傷感、眷戀與深沉的堅定。祝康抬手覆上趙向晚的手背,將她的手從自己頭上拉開。祝康緩緩抬起頭,看著趙向晚:“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趙向晚收回手,驚喜地看著他: "頭還疼嗎?"祝康搖頭: “不疼了,已經好了。”
他站起身: "向晚,繼續審吧,這一回,我來主審,你做筆錄。"趙向晚跟著他一起站起,毫不猶豫地說:"好,我來安排。"
夜深了,審訊室的燈,很亮。
盧富強再一次被帶回審訊室,整個人有點檬。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嗎?怎麼又被帶過來了?
他一抬頭,正與祝康那雙燃燒著憤怒的眼睛正對上,嚇得一個激靈,再一次將腦袋縮回手肘間,繼續念叨起“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來。
隻是這一回,他念叨的咒語幾近胡言亂語,內心慌得像煮開的油鍋一樣,咕嚕咕嚕往外冒泡泡。
【這個警察是誰?】【和龔大壯好像!】【不是說一家六口都殺了嗎?怎麼還剩下一個?!】
祝康定定地看著眼前裝神弄鬼的阿強,冷聲道: “盧富強!羅縣、蔡旗鄉、酒灣村,龔大壯一家六口滅門慘案,你還記得嗎?"
剛剛出現一個阿霞,現在又冒出個龔大壯,饒是心理素質再好、心機再深沉,阿強也感覺到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阿強渾身顫抖,將雙手一舉,腦袋藏在手肘之後,嘴裡又開始念叨“天靈靈、地靈靈,各位神仙快顯靈……"
祝康轉過
頭,看一眼趙向晚。
趙向晚點點頭,示意他繼續,低下開始做筆錄。祝康拿起季昭剛剛畫的圖畫,仔細端詳。即使心中悲痛,眼裡含淚,祝康依然認真審視著眼前這一幅雨夜殺人的畫面。
就是這個畫面,藏在心底二十年。就是這份記憶,困擾了他多年。就是畫上的這個小女孩,一直在他夢境裡出現。
祝康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個睜著大眼睛、頭上一道深深刀傷、鮮血流過眼睛與面頰,卻還記得示
意自己藏起來不要出聲的小姑娘,在內心輕輕呼喚: "姐——"
龔柔比弟弟龔勇大兩歲,被殺時年僅九歲。
現在站在審訊室裡、成為警察祝康其實是龔勇,1969年出生。祝康,是龔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兒子。
滅門慘案發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瀝,春寒料峭。
那個晚上,除了龔勇一家六口,還有一個六歲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媽春節期間來家裡住過一段時間,祝康與龔勇、龔柔玩得開心,回到家後總是念叨,於是舅舅前幾天把他送到酒灣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個孩子住一個屋,睡一張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點受涼,龔勇的媽媽便將祝康抱過去照顧,和大人睡一張床。
凶手闖進襲家,殺了一家六口,誤將祝康當成了龔勇,數數屍體正好是六具,以為滅了門,揚長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發現一家人死光,報了警,警察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龔勇。龔勇驚嚇過度,失憶了。
舅舅、舅媽在珠市城郊,種菜為生,發現獨子慘死,傷心之下,害怕凶手報複,將龔勇抱回家中撫養,祝康與龔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樣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長越大,旁邊人也就沒有察覺換了個人。
七十年代刑偵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跡,龔家滅門慘案並沒有偵破,成為當地一綜懸案。至今記得這件事的村民,都搖頭歎息:唉!好慘,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餘悸:惡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彌陀佛~
祝康想起來了一切。
他緩緩走到鐵柵欄邊,將圖畫舉起,對縮坐在椅中的阿強道: “盧富強,你也是蔡旗鄉的人吧?鄉裡鄉親的,為什麼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歲,為什麼要
殺人?為什麼要殺龔大壯一家六
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盧富強的內心充滿了恐懼。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頭來。
正對上一張與龔大壯有六、七分像的面孔,盧富強狂叫起來: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們逼的!他們說,入夥得交投名狀,要殺人證道。我們建了三刀會,刺了紋身,就得殺幾個人來證明自己。"
殺人證道?
祝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殺人證道?為什麼要建三刀會?為什麼選龔大壯一家六口?"
盧富強剛才神神叨叨折騰了半天,整個人精神已經幾近崩潰,再加上祝康那張酷似龔大壯的臉、那瘦小卻似小樹一樣韌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垮塌,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骨腦倒了出來。
“我們初中畢業之後沒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閒書打發時間,那一陣子我和龔四春、盧尚武看水滸,忽然來了興致,打算拜把子、歃血為盟。尚武腦子活,給我們這個幫派取了個名字叫三刀會,四春愛畫畫,就拿來藍墨水和針,刺了個圖案紋在胳膊上。水滸傳裡不是有個九紋龍史進嗎?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幫會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來就得乾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說水滸傳裡上梁山當好漢必須得有投名狀,當年林衝落草為寇都得殺人證道,那我們也得拿著三把刀練練膽。我其實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們倆積極,就商量著到底殺誰。"
"四春說,殺他堂叔龔大壯一家。我問為什麼,那不是他家親戚嗎?"
“四春說,他爺爺與龔大壯的父親是親兄弟,不是關係一直不親近,因為土改時分田地的事鬨得分了家。龔大壯的父母身體好,能掙工分,隻生了龔大壯一個兒子,高中畢業後想辦法把他送到城裡當了工人,日子越過越好。可是龔四春他家卻因為老人身體不好、家裡六個孩子,日子越過越糟糕。去年龔四春想繼續讀高中,家裡沒錢,到龔大壯家裡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為這些事吧,四春討厭龔大壯一家,決定動手。他還說了,因為是親戚,所以誰也不會懷疑是他動的手。我們任先在小灣村我家住幾天,讓大
家都知道我們任在一塊,不在酒灣村。找一個下雨天,等到兩點多大家都睡著了,拿上三把菜刀,沿著土路走過橋,到酒灣村龔大壯家裡,先殺兩個老的,再殺兩個大的,最後殺兩個小的。順手把他們家的財物劫走,讓警察以為是入室搶劫。"
“龔四春熟悉環境,熟悉房間,從廚房後門進去,帶著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殺過去。龔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著腦殼砍。第一個房間是兩個老的,隻兩分鐘,連聲音都沒有,就殺了;
第二個房間是兩個大的,砍死龔大壯之後,他老婆驚醒了,護著懷裡的孩子,龔四春殺了他堂嫂,又把那個小的扔給盧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後,龔四春說,他家還有個孩子,找出來殺了。
我們一起走到第三個房間。天很黑,沒有光,一道閃電劈過來,正看到一個小姑娘打著赤腳站在床邊,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們。
盧尚武說,是個女孩子?可惜。
龔四春沒好氣地催促:快點,拿了東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將我往前一推:傻站著做什麼?快點把她殺了!你一直不動手,到底還要不要入夥?
我沒辦法,隻能走上前,對著她的腦袋砍了好多刀,慌亂中差點被她絆倒,又被龔四春罵了兩句。我嚇得不行,我真的嚇壞了,那麼多血!那麼多死人!
我們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換下衣服鞋子,連夜清洗乾淨,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個村一個村上門調查的時候,我們先前還有點怕,可是看他們查過來查過去,根本沒有懷疑我們這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什麼都查不出來,我這才放心。"
其實還是怕的,真的,很怕。閉上眼睛就是刀砍在頭骨上的聲音,刀陷進肉裡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四濺的場景,我做了兩年的噩夢,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滿屋子遊蕩,瘦得脫了形,後來離家出走,四處飄蕩,我吃了很多苦,也賺了一些錢,可是再多的錢,也沒辦法讓我擺脫那個噩夢。我根本沒辦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張床,隻要一躺下就感覺毛骨悚然。我試過的,我真的試過,可是……我錯手把阿霞殺了。”
“那一天,我們倆終於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邊,我摟著她感覺擁抱了整個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床上都是血,阿霞頭上、身上被砍了十幾刀,我的手上,還拿著一把菜
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這樣,像個遊魂一樣地活著,像隻老鼠一樣地活著。我窩在那個刀具城,隻有看著那滿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麼害怕。我到處吹牛,說自己殺了很多很多人,其實……我手底下隻有兩條人命,一條阿霞,一條是龔家那個小姑娘。"
說到這裡,阿強忽然神情急切,身體前傾: “警察同誌,你們把我抓走吧。你們知道嗎?我剛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個盹,睡得很香很香。這裡到處都是鐵欄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著他: “十六歲犯罪,殺人留下心理陰影了吧?”阿強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側過頭去,用右耳朝向祝康。這代表,他在傾聽,在回憶。
“那時候年少無知,看到書上說什麼打家劫舍、落草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氣,多麼風光熱鬨!"
“我們三個讀初中的時候,正是運動期間,老師們也不敢管,不敢亂說話,他們要是敢逼我們寫作業,我們就給他們貼大字.報,他們要是敢批評我們,我們就把他們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們做得多麼過分,隻要捧著語錄大聲念,就沒有人敢說我們半個字。"
“可是真正殺了人,一點痛快的感覺都沒有。”
“我怕,怕得要死!當時四春砍他爺、奶的時候,一道閃電劈下來,我看到他臉上都是血,眼睛
裡也是紅通通的,嚇得要命,拎著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著牙: "你殺了我姐姐!她才九歲!"
盧富強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祝康,忽然咧嘴一笑: “哦,你姐就是那個小姑娘吧?對不起啊,我並不認得你姐,可是四春說了,必須得下手砍死一個,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隻敢砍小孩子,對不住啊……"
盧富強咧著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醜陋而陰森。
祝康追問: “殺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裡犯的事?屍體怎麼處理的?”盧富強老老實實交代。
他這二十年來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關進牢裡,害怕被警察槍斃,直到今天進了看守所,見到一身橄欖綠的警察,將積壓在心裡的罪孽說出來,忽然之間如釋重負,整個人變得輕鬆起來。
/>他交代完,在筆錄本上簽字,提了一個要求: “警察同誌,你們去我老家調查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我爸媽?這十幾年裡,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龔家那棟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內心無比沉重。
終於完成審訊,已經快晚上十一點,趙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辦公室,高廣強還等著他們,了解情況之後,高廣強站起身,伸出雙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後背連拍了兩下。
祝康啞著聲音道: “還有兩個凶手,龔四春、盧尚武,據阿強交代,殺人案之後三刀會就分崩離析,再沒有聚在一起過。後來阿強離家闖蕩,隻聽說龔四春留在老家,盧尚武隨著家人搬到縣城,後來他們過得怎麼樣,他並不清楚。"
高廣強問他: “你想怎麼樣?”
祝康道: “我要重啟滅門慘案調查,我要把那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揪出來,讓他們接受法律的製裁!"
高廣強重重點頭: “好!我給羅縣公安局發協查令,你回去參與調查。”趙向晚道: “老高,我也去。”季昭這一次態度很堅決,看著趙向晚。【我也去。】趙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著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動跟隨。
趙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剛才畫像、繪圖的快速、精準,這一回去羅縣調查,多半要尋人,那季昭這個畫像師便很重要,於是看向高廣強: “讓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負責畫像尋人。”
高廣強: “好,季昭跟著。讓周如蘭也一起去,她會開車,心細,檔案管理有一套,重啟二十年前的滅門大案,有她會更方便一點。"
祝康、趙向晚同時立定,敬禮: "是!"季昭不是警察編製,隻挺直腰杆,輕輕點了點頭。
秋風送爽,風裡帶著股膩膩的桂花香味。
祝康開車,周如蘭坐副駕駛,趙向晚與季昭坐後排,四人開著市局新買的一輛吉普車,開上前往羅縣的道路。
現在各級省道修建得越來越好,從星市開車,到達羅縣縣城大約車程三小時。上午八點出發,到達羅縣公安局時大約十一點。
負責接待的人,是羅縣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現得非常熱情: “是省城來的同誌?你們許局
長早就打電話交代過,我們一定努力配合你們的調查工
作,有什麼需要隻管提。”
趙向晚說明來意。
因為是二十年前的舊案,潘磊也感覺有些棘手: “唉呀,這麼久的事情,又經曆過十年運動,七五年的時候我們很多工作都被革委.會的人乾擾,不知道卷宗還在不在。你們等一下啊,我問一問當時是哪一個派出所負責,看看舊檔案還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說: “如果能夠找到當時負責辦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連連點頭: “這個是肯定的,我們來問,估計最快要明天才能給你們消息。這樣,我先安排你們在招待所住下,再找個人帶你們在我們縣城轉轉?"
趙向晚擺了擺手: “您不用客氣。我是羅縣人,住宿吃飯什麼的自己來安排,您隻用抓緊時間尋找卷宗就行。"
潘磊一聽趙向晚是羅縣人,更覺親切,又扯了幾句閒篇之後,趙向晚留下聯係方式,四人開車離開。
這回換成周如蘭開車,趙向晚坐在副駕駛指揮。祝康坐在後排,心急如焚。
趙向晚轉過頭安慰他: “咱們是警察辦案,不是私人尋仇,什麼都要按照流程來。你彆急,等羅縣那邊有了進展一定會通知我們,到時候我們再下鄉調查,今天先在羅縣住下來。餓了沒?我帶你們到我大姑開的米粉店吃飯吧。"
吃飯皇帝大,四個人迅速達成一致,前往位於火車站餐飲一條街的如意米粉店。
位於街角有一家看著乾淨清爽的小店,店面上方掛著金字招牌,如意米粉店五個大字特彆顯眼。正是中午吃飯的點,這裡人來人往,非常熱鬨。
湘省羅縣米粉的特點,是現炒的各類碼子,有青椒炒肉、青椒炒豬肝、爆炒肥腸、白辣椒炒臘肉、炒雞雜……小小的一勺菜澆在米粉面上,再加上豬油、大骨湯,配合櫃台上擺滿的榨菜、酸豆角、酸菜、花生、蒜泥、香菜、小蔥等各式各樣的調料,任由顧客取用。
大大的一碗羅縣米粉,有菜有粉有湯,根據碼子不同兩塊、三塊、五塊不等,管飽又美味,因此在這個人流量很大的火車站,生意爆火。
上一次執行任務,趙向晚與祝康來去匆匆,根本沒時間來看望大姑,這回終於踏進這家米粉店,趙向晚的眼中閃著興奮與歡喜,腳步如飛,剛進店就被一個人衝出來抓住胳膊。
趙大翠穿著一件棕色圍裙,滿
身的油煙氣,胖乎乎的身材,身手卻極為靈活,站在櫃台後面一眼看到趙向晚,喜得連粉也不煮了,跑出來拉住趙向晚,又是笑又是淚: “向晚,你可回來了,你怎麼那麼忙呢?這麼久沒有回來了,大姑想死你了。"
後面排隊的顧客看到後廚煮粉的師傅跑出來,急了,紛紛喊了起來。“喂,搞什麼囉~”“我的米粉還沒下啊。”“快點囉,快點囉,還要趕火車嘞。”
親切的鄉音讓趙向晚笑了起來,推了大姑一把: “大姑,你先去煮粉,也給我們四個煮幾碗,我們都餓了。"
趙大翠看到季昭也跟來了,眉開眼笑: "啊,季昭來了,快坐快坐。"
又看一眼祝康、周如蘭, "是向晚的同事吧?辛苦了辛苦了,找張桌子坐一下,我馬上就送過來。"
她又轉過頭喊了一聲: “仲武,快出來,三妹子來了。”
趙仲武現在是米粉店的大廚,負責掌勺炒米粉碼子。熱油明火,炒菜滋滋聲音很大,根本沒有留
意到外面的動靜。聽到趙大翠的聲音,他轉過頭來,一頭一臉的汗,抬手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把汗,扯開嗓子喊了一聲: “唉喲,我家三妹子回來了,快坐快坐。”
一回到熟悉的環境,趙向晚整個人都活潑了一些,她也大聲回了一句: "二哥,青椒炒肉,四碗啊。"
趙仲武應了一聲: “好嘞!”手上動作一刻都沒有停。
趙仲武與趙大翠兩人配合默契,一個煮粉、收錢,另一個炒碼子、裝碗,放到台面上,讓顧客自行端走。
即使是這樣的忙碌,兩人也逮著空先給趙向晚他們端來四碗大大的米粉。
熱氣騰騰的米粉,湯香四溢,湯底色澤卻十分清亮,筋道軟糯的米粉晶瑩剔透,面上澆上滿滿一大勺本地辣椒炒肉,油多肉香,青椒脆而微辣,再撒上小蔥,看著真讓人食欲大增。
趙大翠用小碗盛著家裡自己做好的榨菜、雪菜、酸豆角、蘿卜乾,放在四個人的面前,笑容慈祥: “孩子們是來工作的吧?辛苦了,趕緊吃點。”
看到門口停著的吉普車,趙大翠就知道趙向晚這回不是探親、不是休假,還帶著兩個正氣凜然的年輕人,肯定是來羅縣執行任務。
聞到這熟悉的
羅縣米粉湯香味,祝康半天沒有動筷子。
周如蘭扒拉了一口,眼睛一亮,讚歎道: “向晚,你姑煮的米粉真好吃!”轉頭看到祝康沒動筷子,便催了一句, "怎麼了?快吃啊。"
祝康的聲音裡帶著絲鼻音: "這種米粉,我小時候吃過。我們那個村和縣城不遠,我爸媽帶著我和姐姐進城的時候,都會到米粉攤買米粉吃。不過以前便宜,一碗不放肉隻要酸菜的光頭粉,隻要一毛一分錢。如果放肉,就得兩毛錢。"
趙向晚知道他又想起了往事,安慰道: “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如蘭柔聲道: “過了二十年,好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趙仲武正好走過來抹桌子、收拾碗筷,他這人是個自來熟,捶了祝康一下: “喂,你快點吃,要是碼子不夠我再給你加一點。"
祝康悶著頭扒拉了兩口,米粉很香、很美味,可是他心口難受,實在是沒有食欲,吃得有些艱難。
趙仲武看著直皺眉頭,問趙向晚:“你這個同事怎麼了?米粉不好吃?還是吃不慣什麼東西?”
趙向晚看了趙仲武一眼,將話題岔開: “二嫂怎麼沒來坐店?”平時都是二嫂收錢、收拾桌面,今天是趙仲武抽空過來擦桌收碗,少見。
現在的趙仲武已經成家,洗去年少時的輕狂跳脫,變得勤懇起來。他咧嘴一笑,笑得牙齒露出來十幾顆: “你嫂子懷孕了!她聞不得豬油味,就讓她在家休息。”
趙向晚連聲恭喜,真沒想到,在趙晨陽眼裡一無是處,前世因為賭博進了局子的趙仲武,現在會老老實實守著這個米粉店,勤勤懇懇地與大姑合作,開店做起了生意人?現在眼見得結婚有了家,即將為人父,真是可喜可賀。
待趙仲武走後,趙向晚輕聲道: “生生死死,人生不息不止。祝康,你姐若是活著,說不定也會開一家米粉店,當上老板娘吧?不如,放下悲傷,高高興興地活著,就當這碗米粉,是你姐給你煮的,行不行?"
趙向晚的話清亮、柔和,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感。
祝康抬起頭,看一眼趙向晚,眼中多了一絲光彩: “是,我姐也愛吃米粉,每次來縣城她總要吃一碗的,如果她活著,說不定真的會像你二哥一樣,開一家米粉店。"
說
完,祝康低下頭專心吃粉。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好了起來,周如蘭悄悄衝趙向晚比了一個大拇指。趙向晚微微一笑,看向季昭。
季昭安靜地吃著,他衣著精致、模樣聯麗、氣質貴氣,動作優雅,哪怕坐在這滿是油膩的小店裡,也像是坐在豪華大飯店一樣。
趙向晚故意問他: “夠不夠?還要不要加點辣椒醬?”
【不要!】
季昭猛抬頭,眼睛裡露出一絲緊張。
雖然是湘省人,季昭卻不太能吃辣,最多隻能承受青椒炒肉這個辣度。他太知道趙向晚所說的辣椒醬是什麼,趙大翠年年都給她準備一大堆的辣椒醬,光是聞著都滿頭是汗。
趙向晚還沒說話,祝康與周如蘭同時開口: “要!來點辣椒醬。”好吧,這兩個無辣不歡。
吃完米粉,祝康主動幫起忙來。
祝康是勤快人,心細,眼裡有活,幫著擦桌子、收拾碗筷,還把碗拿到後廚水龍頭那裡幫忙洗乾淨。
趙大翠越看越喜歡,看著安安靜靜坐在桌前的季昭、周如蘭,對站在她身邊幫忙布碗的趙向晚悄悄說: “那兩個,是嬌小姐、貴公子,就你和這小夥子啊,是乾活的人。”
趙向晚: “每個人的命都不一樣嘛。”
趙大翠道: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會做,比什麼都強,咱們家向晚什麼都會,命最好。"趙向晚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其實季昭在家是做飯的那一個,不過他隻在家、隻為向晚做飯,彆的地方,休想讓他動一根手指頭。
至於周如蘭,那就更好理解。她雖然在小時候經常幫母親分擔帶弟弟妹妹的活,但好歹也是省城來的大小姐,家裡也是請過保姆的人,怎麼可能會在米粉店主動幫忙做事?
唯有祝康,苦孩子出身,又經曆了喪親之痛,趙向晚剛剛說如果他姐姐還活著,說不定也會開一家米粉店,他代入之後乾活的積極性飛漲,這才主動幫起忙來。
到了兩點左右,店裡顧客少了許多,趙大翠把還在樂顛顛洗碗的祝康強行推到一旁坐下,又給他們煮薑鹽茶,在茶裡放上炒熟的芝麻、豆子: “你們坐著歇一會。”
薑鹽茶,又是羅縣特產。
薑用薑缽子擺成碎末,開水一沏,加上茶葉和鹽
,就是一碗日常喝的薑鹽茶。遇到有客人來,再放上芝麻與黃豆。吃得慣的人呢,覺得很美味;吃不慣的人呢,會覺得怪異。
——茶裡放鹽?莫名其妙。——水裡有芝麻、黃豆?你確定這是茶?不是菜湯?
周如蘭顯然不太習慣,隻喝了一口便放下茶碗。季昭不挑剔,但也不是十分喜愛,慢吞吞地喝著。
祝康卻歡喜得像見了人間美味,一邊吹一邊喝,最後連茶葉帶薑末、芝麻、豆子全都吃進肚子裡,意猶未儘地問趙大翠: “姑,還有嗎?”
趙大翠最喜歡能吃的小輩,高高興興地拿起瓦茶罐: “有有有,管夠!”
祝康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對趙大翠說: “姑,我是羅縣人,小時候在蔡旗鄉酒灣村長大,我奶最會煎薑鹽茶,不過那個時候家裡窮,不到過年根本舍不得放芝麻,豆子都是數著數目放,沒有您這麼豪氣。"
趙大翠撲哧一笑: “你這孩子。小時候家裡哪家不窮?你家還能放黃豆,那已經是舍得的了。你說的這個蔡旗鄉我知道,現在早就改鎮了,酒灣村、後灣村、小灣村這三個村子因為靠近汽車站,被全都拆了重建成一個灣子,成了三村灣。"
三村灣,原來是這個由來。
祝康恍然,看向趙向晚: “難怪我到了三村灣之後,總覺得眼前一切好熟悉,原來這裡的村民都是由那幾個村遷來的,建出來的房子、開出來的菜地,或多或少都帶著原來村子的風貌。"
趙向晚道: “朱飛鵬負責審龔長水,我看了筆錄,他審出不少三村灣裡的黃、賭、毒,還有拐賣的人口幾樁案子,不過並沒有詢問村子的由來。現在想來,龔長水這個名字和龔四春同一個姓,說不定和你們是一個村,也許是親戚?"
祝康霍地站起: “對啊,這麼重要的線索怎麼給忘了?”
趙向晚道: "沒事,現在問也來得及。我們反正已經到了羅縣,三村灣又離得近,隨時可以詢問。"
祝康緩緩坐下,神情落寞,喃喃道: “都拆了?那……我家以前的老屋都不在了吧?我還記得,我家屋前有很大一塊地坪,地坪兩旁種了好多樹,屋後有座山包,裡頭種了竹子,每年春天都能掰竹筍,泡一泡炒酸菜吃。"
趙大翠挺喜歡祝康,溫柔道: “拆了就拆了唄
,以前從村子到縣城多遠呐,要走十幾裡路呢。現在多好,就在縣城裡,交通方便,孩子上學也方便嘛。從農村戶口一下子變成城市戶口,當時拆村重建的時候,村民們不曉得幾歡喜咧。"
祝康卻覺得拆了不好。原本想著人雖然不在了,好歹老屋還在,誰知道這些都被拆了。童年的所有記憶全都成為過往煙雲,再難尋回半點蹤跡,這種感覺……真的很讓人難受。
趙向晚不忍看他繼續難過,便將話題引到工作中: "大姑,你和三村灣那邊的老人熟不熟?我們要查的案子和酒灣村的舊案有關。"
趙大翠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酒灣村的舊案,是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厲鬼索命案呐?這事兒你大姑聽人說過,真的很可怕。"
趙向晚看著她: “你知道?我以前沒聽你提過啊。”
趙大翠說: “發生那事的時候,你才一點點大,根本就不懂事。你大表姐、二表姐肯定聽說過,當時她們嚇得咯咯抖,天天抱著我才肯睡覺。隻要晚上一打雷下雨,我們整個村裡的人都不敢出門,緊閉門戶、整夜點燈,還得派個年輕壯丁守夜。"
祝康整理好心情,化悲憤為力量,拿出筆錄本,開始詢問: “姑,那您當時了解的情況是什麼?"
趙大翠: “唉喲,我跟你說,酒灣村的那一家人真的是可憐啊,一家六口人整整齊齊,全被人殺了,那血……流了一地。"
趙向晚看了她一眼,提醒道: “大姑,您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彆太誇張。”
趙大翠老臉一紅,停止腦補加工。
“時間久了,有些細節都忘記了。不過我聽人說,出事的那家條件不錯,有錢,所以招來盜賊,破門而入,從老人到孩子,全部砍死,一個沒漏。"
"大雨下了一個晚上,血水流出屋了,才被人發現。額……這我沒有親眼看到,是村裡人說的。"
"警察來倒是來了好幾輛車,嗚嗚嗚地響個不停,雖然那個時候縣城裡公安局也不怎麼管事,但畢竟死了六個人,縣裡還是蠻重視的,偵查人員到處走訪詢問,問最近有沒有陌生人來,有沒有異常的事情發生。隻是很可惜,什麼線索都沒有。"
“就好像是天上飛來幾個盜賊,殺完人就跑了一樣。”
對照阿強所言,趙向晚聽著內心也是一片悲涼。誰能想到,這件轟動一時的滅門慘劇,竟是三個十六歲的少年犯下的凶案?
一個龔四春,和龔勇是實打實的堂兄弟,隻是因為曾經借錢被拒,竟然懷恨在心,借機把龔大壯
一家滅門。可以想象,龔大壯一死,他家的屋子、菜地、財產肯定都會歸到龔四春一家。
一個盧尚武,和盧富強一樣是小灣村的,與酒灣村隔得不遠,兩個村子的大人、孩子經常來往。隻是因為年少狂妄,受江湖之氣影響,整個什麼三刀會,胳膊上紋刺青、叫囂著殺人證道。
無知、無恥!
盧富強殺人之後得了夢遊症,沒有一天能夠睡安生。卻不知始作俑者,定下殺人目標的龔四春,叫囂著要殺人證道的盧尚武,良心是否會痛?
趙向晚與祝康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對方心中的憤怒。必須要找到這兩個人,讓他們接受法律的製裁、良心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