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慎獨低下頭,夠到胳膊位置擦了擦臉,混合著汗水、眼淚、鼻涕的臟汙之物,看到白色細藍條紋的短袖上灰黑一片,不由得悲從心起。
——沒想到一生順遂,偏偏在這個小小審訊室裡翻了船!
趙向晚問得口乾,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趁著趙向晚喝水的間歇,賈慎獨終於頭腦清晰了一點,迅速將場上局勢分析了一遍。
第一,他已經交代翟欣蓮的屍骨埋在茅廁糞缸底下,有什麼辦法脫罪?要不要把罪名推到三姐頭上?就說是三姐錯手殺了翟欣蓮,自己為了替她遮掩,幫忙處理屍體。這樣一來,自己最多隻是一個幫凶,不是主犯。雖然可能會判刑,但至少性命能夠保住。
第二,他已經交代了推施桐下樓的過程,但好像警方除了那張照片能夠證明自己在17號見過施桐,並沒有其他人證,因此他依然可以翻供。就說時間太久記錯了,其實是因為施桐太想要自己放在挎包裡的扇面,跑過來搶奪,推操之下一不小心施桐自己掉了下去。
至於戴敏麗一案,反正自己死不承認,誰能逼他認罪?
趙向晚抬起頭,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賈慎獨已經想好對策。
好多事情死無對證,賈慎獨剛剛明明已經承認犯罪現實,但大多數都是趙向晚講,他邊聽邊無意識地重複,直到最後情緒崩潰才說出埋屍之地。借著這股勁兒,趙向晚利用異常聲響擾亂他心緒,引他說出推施桐下樓的事實。
但如果他真的翻供,就算重案一組將所有證據提交檢方,再交由法院審理,最終能不能判賈慎獨死刑,依然是未知數。
必須要讓他親口承認所有犯罪事實,必須要誅他的心!這樣的禽獸,一定要讓他以命償命!絕對不能給他一絲喘息空間。
趙向晚放下水杯,搪瓷杯子在桌面發出“哐”的一聲響。賈慎獨已經對這種聲音有了心理陰影,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鋼筆拿在手中,筆帽繼續撥動。
哢嗒、哢嗒.…
"賈慎獨,我們重新來理一下吧?"
聽到趙向晚慢悠悠的語調,賈慎獨緊張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理,理什麼?”趙向晚道: “你們當老師的,不是最喜歡追溯過去,分析現在,暢想未來嗎?那我們不妨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從過去、現在一直講到未來。"
“哼!”賈慎獨轉過臉,將後腦勺對著趙向晚,一臉的不配合。
【什麼叫老師喜歡追溯過去、分析現在、暢想未來,那是教學需要,有時候也是為了揪學生的錯誤,讓他聽話。她一個小警察,懂什麼過去、現在、未來?她那雙眼睛有毒,我不和她說話。】
哢嗒、哢嗒!筆帽撥動的聲響開始急促起來。
賈慎獨好不容易清醒一點的頭腦,又被這種聲音攪成漿糊。他閉上眼睛,拚命對抗著這單調、重複、時快時慢的聲響,心跳再一次加快。
"過去的你,在上大學之前一直都被家人嬌寵吧?農村人重男輕女,你爸媽生了四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生出一個男孩,全家人都高興得要命,生怕你有個什麼閃失。你在家裡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這種日子是不是很懷念?"
哢嗒聲停止,賈慎獨感覺腦子不那麼疼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是。”
【小時候的日子很好,隻是可惜死的死,走的走,老屋現在隻剩下我爸一個,一身的病,估計活不過今年。對我最好的三姐死了,大姐、二姐、四姐出嫁之後回來得少,我工作忙也沒太搭理她們,這個家……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家了。】
賈慎獨為人自私、狠毒、強勢,都與家庭教育有關。窮家養嬌兒,集所有資源於一身,有很大概率養出像賈慎獨這種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惡人。
——哪怕明知道是自己殺了人,卻還要拖全家人下水,警察發現之後計劃將罪名推到死去的三姐身上。
僅剩的那一點點良知,不過是剛才掉了幾滴鱷魚眼淚罷了。
趙向晚繼續說: “上了大學之後,一切發生了變化。從農村到城市,從萬千寵愛到無人理睬,這個時候的你,一定很鬱悶、很暴躁吧?"
賈慎獨的注意力漸漸被趙向晚的話所吸引,身體微微前傾,側耳聆聽。這個小女警不說討厭話語的時候,仿佛每一句都說到他的心坎裡,讓他感覺自己被理解,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感。
“農村裡人人誇你是文曲星下凡,可是到了大學,你發現身邊同學都很聰明,你的那點小聰明便不夠看。而且城裡不少同學見識廣、談吐佳,你拍馬都趕不上他們,是不是?”
賈慎獨剛才還覺得趙向晚說話順耳,沒想到舒爽了沒兩秒鐘,她的話便開始刺耳起來。他的臉色泛青,眼瞼微微抽動,
情緒有了變化。
"尤其長相、外貌,是你心裡的痛吧?你個子矮小皮膚黑,粗眉毛、三角眼、齕牙齒,再加上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痘,很醜,醜到女生從來不多看你一眼,不肯多和你說一句話,是不是?"
哢嗒哢嗒的聲響愈發清晰響亮起來,賈慎獨咬牙道: "自古男子重才不重貌,要那麼漂亮做什麼?"
趙向晚的聲音依然緩慢悠然,仿佛在和他講故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醜也就罷了,嘴巴還毒,得理不饒人,得罪了不少同學。大一時你才17歲,可以卻沒有一個人遷就你。你在老家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天上的星星,可是到了湘省大學之後才發現自己隻不是地上的一顆泥點子,醜陋、孤僻、沒有一個人喜歡你。"
賈慎獨的內心被精準刺中,他低下頭來,似乎看到胸口破了一個大洞,空空的,流著血。痛嗎?不痛的,隻有麻木。
【我17歲就上了大學,是班上年紀最小的一個。我以為老師、同學們都會像爸媽、姐姐一樣什麼都讓著我,一點點進步就表揚我,可是沒有想到,根本沒有人在意我。我就像是班上的空氣一樣,他們都當我不存在。我不高興,我發脾氣,他們就叫班主任來和我談話,老師勸我要合群,勸我要學會關心、團結同學,可是誰來關心我?從小到大,我都是家裡的中心,所有人都該圍著我轉,憑什麼要我去團結他們?】
趙向晚看著眼前這個從小被寵壞了的男人,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然後,66年大運動開始,你覺得機會來了,帶頭鬨事,帶頭寫大字報,隻要是曾經在課堂上批評過你老師,曾經在學習上超越過你的同學,你都要把他們踩在腳底下。朱成嶺老師,就是其中一個吧?"
聽到這裡,賈慎獨嘿嘿冷笑起來: “是!沒錯。哪個讓他對我那麼嚴格,一點點製圖錯誤都要當眾指出來?我沒有整死他,已經算是手下留情。還得感謝那個時代,我家三代貧農,根正苗紅,我振臂一呼,誰敢爭鋒?那個時代,是我最快樂、最得意的時代。誰要是敢和我抗辯,我就給他扣帽子,讓他永遠不能翻身。那幫知識分子,一個個嚇得跟鵪鶉一樣,不管我怎麼折騰,誰也不敢放一個屁!"
朱飛鵬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 “無恥!”
讓學生尊師重教,什麼都聽他的
,自己卻批判、整治老師,雙重標準做人,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真是無恥之極!
趙向晚忽然站了起來,繞著桌子開始走路。她穿著一雙白色塑料涼鞋,走在水泥路上發出清脆的“咯、咯”之聲。
筆帽也在她手裡捏著,時不時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
賈慎獨不怕旁人說話,就怕這種有節奏感的聲響,眉毛擰成一條線,整個人心跳開始加快,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有讀心術的趙向晚,從小到大就得從各種聲音裡甄彆出有用的信息,越混亂的環境,她的心越靜。
雜音擾亂了賈慎獨的心神,卻讓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旁人隻是怕你,卻沒有人愛你。你這麼得意囂張,又有什麼意思呢?你一個男人,活在世上幾十年,卻得不到一個女人的愛戀,算成功嗎?"
賈慎獨再一次低下頭,看著自己仿佛破開大洞的胸口,感覺生命力在不斷流失。是啊,他這一生,讓很多人害怕,能操控他們為自己奉獻,可是……除了家裡人,沒有一個人愛他。
"在身邊找了無數個女人,不管是自己追求,還是旁人介紹,偏偏就是沒有人願意和你交往。看到彆人成雙成對,可是你卻孤零零一個,感覺很受挫吧?"
賈慎獨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之色: “是啊,可是那又怎麼樣?我依然是大學老師,我依然受人尊敬,我依然有錢花,走出去人人高看一眼。女人大把是,我隻要稍微給她們一點點好處,保證撲上來一大堆。可是……我眼光高得很,不是好的,我還不肯要呢。"
趙向晚輕笑一聲: “是嗎?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最後蹉跎到26歲,同村的人早已結婚生子,就你孑然一身。你爸媽好說歹說你才放棄找個文化人的念頭,娶了同鄉的戴敏麗,她長得漂亮,個子高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似乎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糟糕,是不是?"
聽到戴敏麗這個名字,賈慎獨明顯煩躁起來: “不要跟我提她!”
趙向晚繼續火上加油: “第一次交出一份真心,卻遭遇背叛,賈慎獨你可真是無能。戴敏麗雖然和你結了婚,但顯然你們兩個並不和諧,是不是?你為了討好她,想儘辦法把她調到城裡來,又送禮說好話給她安排進了學校後期編製,可是那又怎樣呢?戴敏麗從來不願意和你同床,嫌你醜,還是嫌你……
"
趙向晚的目光瞟向賈慎獨的雙腿之間,嘲諷意味濃得讓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英俊硬朗的朱飛鵬笑了: “哈哈。”清秀溫柔的何明玉笑了: “嘻嘻。”剛剛進來頂替高廣強位置的艾輝高大健壯,更是笑得囂張之極: "吼吼。"
眼前都是俊男美女,各種聲響交彙在一起,賈慎獨的額角青筋開始鼓起,拚儘全力也沒辦法抑製住羞憤的情緒,終於破了內心最隱秘的那道防線,叫了起來: “胡說,胡說!”
【誰能知道,我其實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爸、我媽、我爺、我奶,他們都對我寄托無數希望,讓我為賈家傳宗接代,可是誰能知道我是個沒有用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家裡太窮,營養不良,我不僅長得醜,那個地方也很小,就算是好不容易硬起來了,卻根本支持不了幾下子。我試過的,我真的很努力試過,可是……我不敢和彆人說,我怕他們嘲笑我。】
【好不容易找到戴敏麗,那麼漂亮的她讓我有了衝動,可是新婚之夜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心裡很難過。我不斷地討好她,可是沒有用。她總是對我愛理不理,嫌東嫌西,最可恨的是,她勾搭上了薑遇春!】
趙向晚走動的腳步停頓下來。啊……這?!賈慎獨的性格扭曲,原來真是因為他那裡不行?
趙向晚趁機添上一把火: “你自己不行,可是戴敏麗卻正青春年少,當然守不住寂寞。你人長得醜,床上表現不行,那個時代知識越多越反動,你這大學老師就是臭老九也不值錢,戴敏麗另結新歡,其實可以理解。你大人大量,就放她自由,和薑遇春雙宿雙飛,不好嗎?做什麼要殺了她?"
內心最私密的東西陡然被撕開,賈慎獨的眼睛變得通紅,整個人開始哆嗦: "不殺她,難道等她和薑遇春結婚生子,在學校家屬院裡挺著肚子耀武揚威?她和我結婚快一年了都沒懷上,可是一離婚就生娃娃,那不是告訴所有人,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趙向晚用眼神示意何明玉趕緊做好筆錄。
朱飛鵬與艾輝對視一眼,同時一拍桌子: “是該殺!”趙向晚嘲諷一笑: “算了吧,沒種的男人,哪裡敢殺人?”何明玉心領神會: “也是,沒用的男人,根本沒膽子殺人,不過就是過過嘴癮。”
趙向晚開始走路,涼鞋
敲擊水泥地板,發出“咯!咯!”之聲。右手不斷撥動筆帽, "“哢嗒!哢嗒!”地響著。機械、單調、重複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壓迫著賈慎獨敏感的神經。
【你們都長得漂亮!所以你們笑我!】
【那個姓薑的也長得高大俊秀,所以招人喜歡,是不是?】【漂亮怎麼樣?一樣被老子殺了。】【高大俊秀又怎麼樣?一樣被老子送上了斷頭台。】
想到這裡,賈慎獨的嘴角漸漸上揚,隱秘的歡喜讓他終於獲得短暫的心理平衡。趙向晚偏要戳破他這份隱秘的歡喜。
“可惜啊,戴敏麗被薑遇春殺了,沒給你親自動手的機會,是不是?也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有什麼恩怨,為什麼薑遇春會在剛剛雲雨歡喜之後,殺人拋屍。我聽說你告訴警察,和戴敏麗感情很好,她舍不得離開你、想和薑遇春分手,所以才被薑遇春殺了?你看,你和薑遇春比起來,倒是他更有種,更男人!敢離開他,就敢殺了她!"
賈慎獨的手緊緊捏著,一直捏得指節泛白。他的牙齒緊咬,嘴唇咬出血來。
"咯!咯!"
"哢嗒!哢嗒!"
賈慎獨突然爆發,仰著頭喻喻怪笑起來: “他有種?他有種怎麼被一槍給崩了?殺人的是我!敢離開我,我就殺了她。"
"咯!咯!"
"哢嗒!哢嗒!"趙向晚一邊搖頭一邊嘲笑: "不可能,所有證據都指向薑遇春,你不是也有不在場證明?"
"咯!咯!""哢嗒!哢嗒!"賈慎獨神經近乎崩潰,順著趙向晚的思路開始努力證明自己。
“真是我。我趁著指導學生的間隙跑出去,教學樓和那小樹林很近,抄小道的話三分鐘就到。我前一陣子就故意每天晚上出去指導學生,給那對狗男女悠會的機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讓學生自行練習,我悄悄離開教室。
那個時候的工農兵大學生基礎差,布置任務之後就埋頭畫圖,根本沒注意到我出去了,都以為我上廁所去了。殺一個人需要多久?隻需要八分鐘。哈哈,一根褲腰帶勒死了她,八分鐘殺了那妖豔貨,將那片破藍布塞到她手心。人在臨死前抓住什麼就是什麼,她可真是死也不肯撒手。我跑回教室,學生
們還在畫圖。"
"咯!咯!""哢嗒!哢嗒!"
趙向晚突然停下腳步,所有聲音消失。她居高臨下而立,微微彎腰,湊近賈慎獨,壓低了聲音: “我不信。”
不信?為什麼不信?我說了那麼多謊話你們都信了,為什麼偏偏我說真話你不信?
賈慎獨大叫起來: “你相信我,人真是我殺的。我書房抽屜裡那本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裡,還夾著戴敏麗和薑遇春的認罪書,他倆九月份被我捉.奸在床之後,跪在地上求我給條活路,我讓他們寫了認罪書,摁了手印畫了押。他們說了,如果再有來往,就以死謝罪。所以你看,這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趙向晚微笑: “你不是說,出事之前根本不知道嗎?那麼多人陪著你四處找人,最後才找到薑遇春宿舍裡去。薑遇春的口供裡也說到寫了認罪書,向你保證過,但你卻矢口否認,說他為了脫罪故意歪曲事實。"
賈慎獨的笑容顯得陰森恐怖:“我要不這麼說,法官怎麼會認定是薑遇春殺死戴敏麗?”
“哦——”
審訊室裡傳來同一聲感歎。
整齊劃一的聲音,令賈慎獨有一種回到教室的感覺。他左右張望,腦子一陣迷糊: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麼?
"咯!咯!"
"哢嗒!哢嗒!"
根本不給賈慎獨思考的機會,趙向晚繼續加速。
“1981年1月22日你住在哪家旅館?”“設計院對面的港橋賓館。”"用什麼電話聯係的施桐?""賓館前台的電話。""穿的什麼衣服?"“就那件格子呢大衣。”"施桐當時穿的是什麼衣服?""藍色棉襖。"
隻要找到當年港橋賓館的入住信息、通話記錄,再有人證,就能坐實他殺害施桐的事實。即使現場勘查記錄不在,即使他翻供說隻是推操,並不想真正殺了施桐,但誤殺這一條,絕對跑不了。
"哢嗒!哢嗒!"
急促的筆帽撥動發出的聲音不斷刺激賈慎獨的神經,趙向晚乘勝追擊,趁他迷糊繼續追問各種細節
。
“1981年1月17日上午,你在火車站見到翟欣蓮時她穿什麼衣服?”"藕荷色棉襖,桔色圍巾。"
"和翟欣蓮一起到你三姐家時,遇到了什麼人?"
"鄰居洪大媽最愛管閒事,聽到響動出來和我打了個招呼。"“你用什麼砸的翟欣蓮?”"台燈。""當場身亡嗎?""差不多吧,我又用繩子勒了兩分鐘,估計死透了才裝進麻袋。"
為了避免賈慎獨翻供,趙向晚不斷在與賈慎獨對話之中找出漏洞、發現謊言、追尋線索。在筆帽撥動發出的哢嗒聲中,賈慎獨的自信完全被擊潰,曾經在學生面前不可一世,習慣性打壓、操控他人的大學老師,在這一刻徹底被趙向晚征服,有問必答,實話實說。
下一次讓賈慎獨進入這種狀態,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必須一次性到位。大腦飛速運轉,不斷與對方鬥智鬥勇,如此高強度的審訊,趙向晚有點撐不住了,臉色越來越白。
朱飛鵬見狀,忙走過來,關心地拉了她一把: “休息一下吧?”
從高廣強開始,審訊已經進行了四個小時,即使是鐵打的勇士,也支撐不住精神如此集中的問話。
趙向晚坐回椅子,長籲一口氣: “好。”讀心術的作用,已經發揮到極致。剩下取證的事情,交給大家。
賈慎獨正式被刑拘。
如趙向晚所料,清醒過來之後的他,開始叫屈喊冤。
高廣強彙報案情之後,市局高度重視,成立專案組,與昌漢縣公安局聯係,聯合偵查。
三天之後,昌漢縣麻源鄉賈家村賈慎獨老屋茅廁之下,挖出骸骨一具。後腦有鈍器傷,甲狀軟骨、環狀軟骨縱向骨折。
翟欣蓮家人來到星市進行DNA檢測,一周之後結果出來,這具骸骨正是翟欣蓮無疑。翟母與翟弟傷心欲絕,下跪懇求政府嚴懲凶手。
根據賈慎獨的口供,專案組同誌來到開了二十多年的港橋賓館,查找1981年1月在賓館工作的服務員,拿著季昭繪製的照片詢問她們是否有印象。
季昭根據賈慎獨現在的骨相,繪製出十一前的他,穿著灰白格子呢大衣,斜背著一個挎包,面相猥瑣,活靈活現。
這張
照片立了大功,即使是十一年時光過去,依然有人記得他。
港橋賓館負責打掃房間衛生的服務員一看到照片就認出他來: “啊,我記得他,一身難聞的味道,偏偏還穿著個呢子衣,醜得很古怪。他隻住了一晚上,拿賓館毛巾擦皮鞋,蹭了好多泥灰,真是惡心。我們幾個服務員背後都罵,說從來沒見過這麼沒素質的人。"
前台服務員也跟著說: “對,我也記得他。他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用賓館的電話打出去,好像是約什麼人見面,然後就結帳背著包包出去了。到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我看到外面救護車、警車嗚嗚嗚地響,外面好多人在議論,說有人跳樓了。
說實話,我們幾個服務員議論過這事,總覺得這人不像是個好人。不過那個時候也沒警察來問,我們隻是背後說了幾句。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還有警察來問?那我一定得說,對!就是這個人,醜得很,還穿件昂貴的呢子衣,特彆滑稽的感覺。"
當另一組警察帶著賈慎獨、翟欣蓮的畫像去詢問昌漢縣火車站附近居民時,也有人認出來了畫像上的人。
賈慎獨三姐家曾經的鄰居還住在原處,已經七十歲的馮大媽記憶猶新,一看到畫像就叫了起來。
“對對對,就那天晚上,賈豔明的弟弟帶了個秀氣的丫頭過來住。那丫頭穿著件淺色的長棉襖,圍的那條桔色棒針圍巾特彆打眼,讓人一看就想買二兩同色毛線來織。"
"後來?後來我也不知道,他們家裡一大早就出了門,賈豔明把她那輛農用三輪摩托車開了走,我光聽到外面突突突地響,估計他們是回老家去了吧。"
"那個姑娘?我隻看了那一眼,後來沒有再見過。"
先前高廣強去村裡詢問時,村民的態度並不配合。可是當屍骨一挖,當地警方出動,賈慎獨老父親嚇得咯咯抖時,所有人都老實了。
“那天早上蠻冷,起了霜,賈家三丫頭開著個三輪摩托回來,從車上拖了個大麻袋出來,看著還挺沉的。我問那是個啥,賈家兒子說是托三丫頭做的臘肉。真的是,騙人也不會騙,三丫頭在火車站租房子住,做臘肉連個熏鬆枝的地方都沒有,還做臘肉。"
"不過我真沒想過,那裡面是個大活人!"
“我要是知道麻袋裡頭裝的是人,肯定會報警
的嘛。”
"造孽哦,誰知道他們家翻修茅廁是為了埋屍體?想想都怕咧。難怪後來他們家翻修之後怪事連連,一個接一個地生病,去他家坐一會都覺得全身發冷,肯定是有陰魂索命!"
“還大教授?我是說賈慎獨那小子怎麼突然出錢修路?原來是壞事做多了睡不著覺,想得做點善事給自己積福氣吧。"
賈父裝死,什麼也不肯說,隻是不停地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兒子是大教授,是有大學問的人,是文曲星下凡,他是我的命!你們要是抓人,就把我抓走吧,那丫頭是我殺的,對,就是我殺的。
市局出去數十名警力,聯動昌漢縣公安局,終於將所有證據收齊。
看到翟欣蓮的DNA檢測報告,賈慎獨開始翻供: "人不是我殺的,是我三姐誤殺,我幫他處理屍體而已。"
話音剛落,一份口袋甩在賈慎獨面前: “這是賈豔明丈夫胡傑的口供,他回到家之後發現臥室有血跡,客廳地面有血腥味,還有拖拽血印,等到賈豔明回來之後立刻逼問,賈豔明告訴了他實情。"
賈慎獨面色一白。
他以為三姐一死,三姐夫舉家搬走再難找到蹤跡,沒想到警方尋人的本事一流。所有證據都擺在他面前,不容抵賴。賈慎獨終於低下頭,啞聲道: “我,我認罪。”
重案一組所有人終於鬆了一口氣。隨著案件的結束,小黑板時刻再次來到。所有人都端正坐在會議桌旁,包括季昭,都聚在一起,聽趙向晚給大家答疑解惑。
這一仗,是一場硬仗,難就難在時間久遠,很多證據都難以收集。
為了揪出賈慎獨,大家費儘心機。想著賈慎獨是社會地位高、有學問的高智商者,肯定審問起來特彆困難,因此做了無數前期準備,不敢輕易打草驚蛇。
趙向晚拿起粉筆,轉身在小黑板上寫下“環境”二字。
剛剛寫完這兩個字,朱飛鵬便舉手搶答。
"這一點我們其實也懂,審訊時要注意環境的影響,營造出震懾效果,讓嫌疑人說出真話。包括審訊室的黑白兩色、牆面仿宋標語、鐵門鐵椅鐵桌子,還有我們注重程序的法定性、簽字、寫聲明,都是要通過儀式感來讓嫌疑人害怕。隻有害怕,就容易套出真話。"
br />趙向晚微笑點頭: “沒錯。審訊其實就是套話,套出對方的信息。怎麼才能快速套出有用的信息,逼嫌疑人講出真話,環境非常重要。"
得到趙向晚肯定之後,其餘幾個重案組的成員也都來了精神。“咱們高組長先出馬,穩住賈慎獨。”
"飛鵬也是個厲害角色,當時那慢吞吞的勁兒,快把賈慎獨急死了,哈哈。""季昭仿製的照片立了大功!"“最厲害的,還是向晚,她一邊撥筆帽一邊審問,當時看得我都喘不上氣來。”
朱飛鵬哈哈一笑: “向晚,你彆說,你那一套微表情理論還真有用。當時我把季昭畫的照片翻過來給賈慎獨看,他突然屏住呼吸,眉毛上挑,眼睛瞪大,這說明他很吃驚,而且恐懼。"
何明玉說: "對對對,我記得當時看到照片時,他的嘴唇緊抿,成典型的“一字形”,這代表他的心理開始設防,而且賈慎獨的嘴型有點地包天,猜忌心、防備心都很重。"
在場的人都同時說出一個詞: “凍結反應!”朱飛鵬指控賈慎獨推施桐下樓時,他的表情、動作完全符合凍結反應的所有描述。
朱飛鵬問出一個一直不明白的問題: “你怎麼就猜得那麼準?仿佛看到賈慎獨殺翟欣蓮的過程,當時我們都不敢插嘴,就怕乾擾了你的審問。"
趙向晚應該怎麼回答?難道說自己聽到了賈慎獨的內心獨白?
趙向晚微笑: “我一邊問一邊觀察他的表情,隨時調整,這和算命先生忽悠人那套一樣,半猜半推理。"
重案一組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發出一聲喟歎:天賦,對吧?唉!學不來。
何明玉問: "向晚,你為什麼要故意發出那種哢嗒哢嗒的聲音?"趙向晚拿出鋼筆,再次撥動筆帽,聽到那熟悉的哢嗒聲,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世上總有一類人,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權威在手,能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以操控他人為樂、為榮。殊不知越是這樣的人,越是沒有自信,隻要找準他內心的脆弱點,一擊必中,便潰不成軍。"
這話一說,大家都開始熱情討論起來。
“向晚你彆說,還真是這樣。像賈慎獨這種大學教授,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不斷打擊學生自信,
然後達到操控他們的目的。像這樣的人,其實就是最沒自信的一類人。真正有本事的老師,真正懂得多的人,都虛懷若穀,善於發現學生優點與長處,用心培養。"
“審訊的時候就能看出來,拿開那點教授的光環,賈慎獨屁都不是!他特彆在乎容貌,搞半天他那個還不行,難怪對戴敏麗出軌那麼憎恨,我啐!"
“當時我們一起配合,激將法逼出他的真話時,真是爽啊。哈哈,還以為他有多厲害呢,其實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小人。"
等到大家討論得差不多了,趙向晚道: “為什麼我在審訊室設計撥筆帽這麼一個環節呢?是因為我想營造出一個令他失控的環境。"
對於賈慎獨這樣一個以操控他人為樂的人而言,他最討厭令他失控的東西。失控的人——1975年戴敏麗出軌、1980年翟欣蓮拒絕他的求愛;失控的事——1981年1月17號火車站遇到施桐;失控的環境——施啟燕跳樓引發群憤,紛紛聲討他這個老師不把學生的生死放在心上。
因為討厭,所以他要把這些令他失控的東西,都毀掉。一旦不能毀掉,他便會進入一種抓狂的狀態。
這一點,趙向晚在施啟燕跳樓之後便看出來了。
他原以為通過前段時間的打壓與逼迫,施啟燕會跳樓身亡,可是沒想到在顧之光、趙向晚等人的勸說之下施啟燕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因此他當眾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這才點燃了群眾的怒火。
因此,趙向晚要在審訊過程中,營造出一個他無法控製的環境出來。
警方的強勢勿容置疑,審訊室的冷硬風也沒有問題,可是這樣的環境,是規範、標準,是賈慎獨這個從事學術研究,長期站在台上演講的人能夠控製、適應的。
趙向晚問大家: “老師上課的時候最討厭什麼?”這個問題大家都會,紛紛搶答。"講小話。"“做小動作。”"不好好聽講。"
趙向晚再一次拿起鋼筆,撥動筆帽。哢嗒!哢嗒!
啊,多麼難聽的聲音。
任何一個上課的老師,聽到這樣的聲音都會抓狂吧?如果學生在課堂上做這樣的小動作,老師早就嚴厲製止。可,如果在審訊室裡呢?如果是警察發出這個聲音呢?
趙向晚微笑: "
所以,我用這個聲音擾動他的心神,讓他感覺所有一切都失去控製。"
所有人都衝她豎起大拇指: “牛!”
趙向晚搖搖頭: “這沒什麼,還是大家辛苦了。”
在她看來,利用讀心術問出案件真相,這是小道。從犯罪嫌疑人的微表情反應來推斷真假,很多有經驗的刑警也能做到。
真正起作用的,還是所有公安乾警忙碌奮戰的那些瑣碎細致工作。
不斷走訪群眾、詢問證人、取得證據,反複不斷地比對證物,最後才能讓賈慎獨低下那顆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頭顱,認罪伏法。
高廣強對趙向晚的表現滿意至極,有天份、有能力,卻不驕不躁,真的很難得。
他拿出一份蓋著大紅公章的實習證明遞給趙向晚: “馬上暑假就結束了,你在重案組實習的這段時間表現非常好,我給你打了個大大的優秀。"
在大家的鼓掌聲中,趙向晚的暑假結束。
重新回到公安大學,趙向晚和章亞嵐、武如欣、孟安南三個見了面都很開心,聊著暑假各自做了些什麼,分享從家裡帶來的吃食,整個宿舍熱鬨得像過年一樣。
過了一個月,趙向晚接到蔣汀蘭的電話。電話那頭,蔣汀蘭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向晚,我同學,我同學出事了!”
這個暑假蔣汀蘭一直在四季大酒店實習,跟著盧曼凝當助理,學到了很多,隻是因為學校馬上要開學才不得不離開。
經曆過一段被拐的非人折磨之後,蔣汀蘭好不容易才尋回自我,按理說留了一年級的她應該在京都經貿大學讀大三,她嘴裡所說的同學,是指現在同班的大三同學,還是曾經同學的大四同學?
不管是哪一級,都是年輕女孩子,出事,出什麼事?趙向晚冷靜詢問: “彆急,慢慢說。是誰出了事,出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