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汪曉泉通知周如蘭到他辦公室。
周如蘭整理好衣裳,吊著一隻胳膊,前往省廳行政大樓。明明夏日炎炎,榴花似火,但不知道為什麼,竟生出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感。
預感是對的。
"你自己看吧。"汪曉泉臉色陰沉,將一份親子鑒定報告單擺在她面前。周如蘭用左手拿起報告單,仔細查看起來。
湘省刑事技術中心
基因鑒定所DNA檢驗報告書
關於武建設與武如烈親權關係的DNA鑒定鑒定意見——依據現有資料和DNA分析結果,排除武建設為武如烈生物學父親。
排除!周如蘭的目光死死盯著這兩個字,仿佛要把紙面烤出一個洞來。
汪曉泉的左手手指在寬大的辦公桌上輕點: "這是我們省廳技術中心出的結果,李德佑主任親自布置的任務,保證公平、公正。你也看到了,先前我們的懷疑………是錯的。"
李德佑,是母親從參加工作便在一起的同事,最親密、最信任的朋友,又有汪曉泉親自布置,技術中心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周如蘭沒有懷疑這個結果。
周如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辦公室的。
剛走出行政樓,刺眼的陽光令她眯了眯眼睛,腳下一個錯亂,差點摔倒。幸好身邊有人經過,及時扶了她一把,這才穩住身形。
周如蘭道過謝,舉步向前。
回到醫院,周如蘭的臉色有些灰敗,讓一直在等消息的武如欣緊張起來: “姐,怎麼了?汪伯伯叫你過去做什麼?"
周如蘭頹然坐倒,苦笑道:“親子鑒定結果出來了。”"怎麼樣?"武如欣急急追問。周如蘭搖頭: “我們猜錯了,如烈和他沒有血緣關係。”
“啊!”武如欣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如烈不是父親的私生子,這說明父親為人正直,是自己想岔了,按理說這是好事。可是,姐姐與父親打過賭,如果輸了...
周如蘭低頭看著昏迷不醒的母親,眼中滿是溫柔: “媽,是我錯了。他不是如烈的父親,你是不是也弄錯了呢?你快醒來啊,我以後不能陪在你身邊,你更要快點好起來,自己照顧自己。"
/>武如欣聽得眉頭直跳,走到姐姐身邊,悄聲道: “姐,既然誤會解開了,那就沒事了。以後我們一起照顧媽媽,你彆走。"
周如蘭搖搖頭,眼神堅定: “認賭服輸,說到做到。”更何況,已經和武建設撕破臉,他也不可能再讓自己留在星市。
武如欣急得直跳腳: "姐,媽還沒醒呢。醫生說很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她身邊離不開人。你這一走,我怎麼辦?"
周如蘭此刻內心很茫然。
先前篤定萬分的事情,沒想到竟然弄錯了,這讓她陷入自我懷疑與反省之中。難道自己誤會了武建設,他其實是個正直的人?難道母親真的有抑鬱症,所以才會跳樓自殺?
武如欣見姐姐不說話,急得滿頭是汗: “姐,都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隔夜仇?就算懷疑如烈是爸的私生子,也蠻正常的啊,畢竟媽媽跳樓自殺,總得有個理由吧?我們不說出來,一樣會有人提出質疑。現在誤會解開了,不就行了?你難道還真去邊境緝毒?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學公安政治的,專業不對口,去那裡做什麼?很危險的!"
周如蘭抬起頭,輕聲道: “我現在手還沒好,一時半會去不了。這幾天我會先打報告提交申請,真要離開的話,可能也要兩、三個月吧。希望媽媽能夠早點醒過來,我也能安心去邊境。"
武如欣見她去意已決,急得團團轉,忽然之間似乎想到了什麼: “姐,你先守著媽媽,我出去一下,你等我回來。”說完,一陣風似地跑出病房。
武如欣現在隻有一個念頭:讓姐姐留下來。
隻要一想到周如蘭再過幾個月就要奔赴險地,恐懼便如潮水一般將武如欣吞沒。邊境緝毒警,那可是行走在刀尖上的戰士!
哪怕是孔武有力的男人,也要忍受常人所難忍的孤獨、艱辛與危險,何況是周如蘭這樣一個文靜柔弱的女人。
周如蘭的父親,就是一名緝毒警,是一名犧牲在工作崗位的英雄。
雖說子承父業,雖說無上光榮,但武如欣的情感上無法接受。她承認自己自私,承認自己膽小,她不想讓周如蘭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離開。
武如欣第一個要找的人,是趙向晚。
趙向晚此刻正在市局辦公室,與季昭一起商量著,怎麼把微表情變化背後的含義表達出來
。
趙向晚的聲音雖然清清淡淡,卻透著說不出來的熟稔: “有笑意,可是臉色泛紅或慘白,面部肌肉有些扭曲,神態不自然。"
【顏色變化,我明天帶油畫顏料來,今天先用陰影代表一下吧。】季昭已經習慣這樣與趙向晚交流,他隻需要在腦子裡想就行,反正趙向晚聽得到。
朱飛鵬從外面走進來,猛灌了幾口涼茶,湊過來看著季昭畫出來的人像,好奇地問: “這種表情代表什麼呢?"
趙向晚看著季昭筆下的人像,陰惻惻的瘦弱臉頰、一絲不苟的發型,與周荊容有七分相似,季昭記性好,隻在審訊室門口與周荊容打過一次照面,沒想到就能如此傳神地記錄下來她的表情。
"這代表對方有說謊的嫌疑,正在擔心被揭穿而造成形象損害,內心惶恐不安。"趙向晚耐心地向朱飛鵬解釋著。
朱飛鵬恍然,盯著這幅畫像看了半天,喃喃道: "難怪,難怪。難怪向晚你一開始就懷疑周荊容投毒,原來是因為微表情暴露出她在說謊。"
趙向晚低下頭,沒有接他的話。微表情什麼的,其實隻是披在讀心術之上的一件理論外衣。她現在要做的,是努力將這一套理論構建起來,讓更多公安乾警學到、用到。
今天重案組的成員都在全力追查那輛消失的紅色尼桑,有的走訪汽車維修店,有的查詢附近酒店住宿名單,有的與周邊城鎮公安部門聯係,處理各類報案信息。
朱飛鵬拿起桌上一疊文件當扇子,猛扇了幾下風,等身上的汗稍微止住了些,這才繼續說話:"向晚,市內所有汽車維修點我們都查過了,沒有修過紅色尼桑。大大小小的賓館、招待所也都問了,沒有見過那個女司機。這可真是奇了,難道她飛上天了不成?"
趙向晚剛剛辦了實習手續,在市局單身宿舍要了間屋子安頓下來,對許嵩嶺主導的搜尋過程了解得並不多,聽完朱飛鵬的話,順嘴問了一句: "有沒有問過四季大酒店?"
朱飛鵬愣了一下:“四季大酒店?這可是五星級酒店,她一個殺人凶手,哪裡敢住這麼豪華的酒店?"
趙向晚抬眸看了他一眼: “為什麼不敢?一輛尼桑六十八萬,這說明她不差錢。大街上的私家車多數是黑、白、灰三色,偏她開一輛紅色,絲毫不
怕打眼。這樣的人,會住小賓館?"
醍醐灌頂,朱飛鵬重重將臨時當扇子用的文件往桌上一拍: “對啊!向晚你提醒得多,我們先前都想岔了,還以為她會做賊心虛躲躲藏藏呢。"
說完,朱飛鵬拿起電話,直接給母親盧曼凝女士下指示:“媽,我給你發了一份傳真,你幫我發到你們酒店在全國所有門店,看看前台服務員有沒有接待過這個人。"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武如欣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
朱飛鵬放下電話,板著臉問:“你找誰?”重案組什麼時候成了接待室?一個兩個地往重案組跑?
武如欣沒有理睬他,一眼發現趙向晚的身影,眼睛一亮便奔了進來: "向晚,向晚!"
平時大家一個宿舍裡住著,連名帶姓一起喊已經習慣,陡然聽到武如欣這麼親密地喊自己“向晚”,趙向晚還真有點不適應,站起身道:“武如欣,什麼事?”
武如欣像見了親人一眼跑過來,拉著趙向晚的手: “向晚,你幫我勸勸我姐吧,她說要去報名去邊境,當緝毒警察。"
趙向晚微微皺眉,抽回被她拉住的手:"好好的,為什麼要離開?"武如欣還想再拉扯,卻被季昭伸出手來,擋在趙向晚身前,阻止武如欣再次與她身體接觸。
眼前這雙骨節分明、白皙似玉的手太過漂亮,武如欣愣了一下,抬眸看向手的主人。季昭眉眼間積攢著陰雲,但掩不住他的聯麗之色。
武如欣第一次見到容貌如此出眾的男人,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嘴張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飛鵬在一旁看到,嗤笑一聲: “看傻了?”
武如欣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瞪了朱飛鵬一眼,定了定神,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 “我姐和我爸打賭,如果輸了她就去邊境當緝毒警。"
趙向晚眼前浮現出周如蘭那堅毅的面孔,心頭一縮:"打什麼賭?"武如欣看了看朱飛鵬一眼,欲言又止。
朱飛鵬“喊”了一聲,拿起卷宗離開辦公室,臨走前丟下一句: “稀罕!”明明這是重案組辦公室,那小妞搞得好像是她的主場,誰稀罕知道她家的破事?
武如欣再看一眼季昭。
季昭卻不理不睬,依然執著地守在趙向晚身旁。
武如欣的目光在季昭與趙向晚臉上逡巡了兩回,突然間“哦”了一聲。【這人是趙向晚的男朋友?所以才會允許他靠得這麼近。啊,這麼漂亮……】
趙向晚打斷她的遐想: "有事說事,沒事你就回吧。"
武如欣道: “是是是,我說。我姐懷疑如烈是我爸的私生子,要求他們做親子鑒定。做之前和我爸打了個賭,如果她錯了,就外調邊境去當緝毒警。今天結果出來了,是我們錯怪了我爸,所以……"
趙向晚問:"這事,你得找你爸,找我做什麼?"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是武建設與周如蘭打的賭,那隻能由武建設決定是否需要履行賭約。
武如欣臉露羞愧之色: "我,我怕我爸。你能不能陪我去見見我爸?"
趙向晚有些驚訝,那可是武副廳長!武如欣怎麼敢讓自己插手他們家的糾葛?就不怕家醜外揚嗎?就不擔心武副廳長對自己不利嗎?
武如欣急急地解釋:“你就陪著我去看一眼,隻要看一眼好不好?你不是會微表情行為學理論嗎?你幫我看看我爸是不是真心要讓姐姐離開星市。"
趙向晚挑了挑眉:“你爸想讓你姐留下,有一百種辦法。”打賭算什麼?父女之間哪有什麼認賭服輸。哪怕周如蘭打了請調報告,武建設也能讓人扣下來,除非……武建設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武如欣感覺胸口發悶: “可是,我不想讓我姐走。沒道理現在讓她走啊,我媽還沒醒呢,我姐不能走。"
趙向晚很冷靜: "你不想,那就自己去爭取。"
武如欣呆立片刻,感覺自己的小心思在趙向晚面前無所遁形,內心充滿羞愧。她承認,之所以會過來找趙向晚,想拉著她一起去說服武建設,其實是存了一點“禍水東引”的小心思。
她不敢一個人與父親對抗,一定得找一個強大的支撐點。以前是母親為她遮風擋雨,母親昏迷後,又有周如蘭擋在前面,現在周如蘭要走了,她便想把趙向晚拖到自己的陣營裡來。
嬴了,她獲益;輸了,有旁人頂著。
臉頰隱隱發燒,武如欣顫聲道: “那,那我去試
試。”趙向晚說得對,這是她自己的事,得她自己去爭取、去努力。
剛剛轉身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走廊口傳來熟悉的聲音。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煙消雲散,武如欣嚇得一個激靈,快速躲在趙向晚身後: “我,我爸來了。”
話音剛落,重案組的房門被推開,許嵩嶺走在前面,聲若洪鐘:“武副廳長,請!”身穿製服的武建設在一群人的簇擁之下,邁步而入。
趙向晚向旁邊讓了讓,武如欣藏不住身形,隻得擠出個笑臉,聲音細得跟蚊子一樣: “爸。”
武建設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女兒,瞳孔一縮。
【欣欣怎麼會在重案組?難道她知道柯之卉的事?不對……】趙向晚迅速捕捉到了一個重要信息:柯之卉,也可能是柯之慧、柯芝慧。
武建設內心強大無比,一刹那間的晃神讓他的心門打開一條縫,但瞬間便緊緊關閉,趙向晚再探聽不到半分。
但就是這個名字,讓趙向晚心生警惕。她有一種直覺,肇事逃逸之人,名叫柯之卉,是武建設的人!
武建設沉著臉問:“欣欣,你怎麼在這裡?”
武如欣下意識地將趙向晚抬了出來: "我,我同學趙向晚在這裡實習,我來找她玩。"趙向晚斜了她一眼,立定、敬禮: “武廳長好,實習警員趙向晚,向您報到!”
武建設認真看一眼趙向晚,點點頭: "年少有為,很好。"這個趙向晚他聽說過,小小年紀鑽研微表情行為學,還應用這套理論破了幾樁大案,有前途。
武建設一行人坐下,聽許嵩嶺彙報肇事逃逸案件的偵查進展,聽到至今沒有找到人,眉頭緊鎖。等到工作彙報結束,武建設簡要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便準備離開。
趙向晚忽然抬起胳膊,碰了武如欣一下,武如欣躲無可躲,隻得叫住父親:"爸!"
武建設看著女兒,表情很淡然。
武如欣央求道: "爸,你彆讓姐去邊境。"武建設拉下臉: "有事回家說。"
二
武如欣卻知道父親的個性,如果等到關起門來說話,哪裡還有她開口的機會?她鼓起勇氣,繼續說: “我姐知道是自己弄錯了,我們都誤會您了,是我們的錯,我代她向
您道歉!”
武建設臉上似笑非笑: “道歉?讓她自己來。”
武如欣彎下腰,陪著笑臉: "爸,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讓她道歉那不比殺了她還難受?"曾經聽話乖巧的女兒,竟然當著下屬的面糾纏不休,這讓武建設很煩躁。
【你們要證據,那就給你們證據。哼!隻要懂得人性弱點,什麼證據拿不出來?一份親子鑒定而已,有多難?周如蘭必須走,太不聽話了。】
武建設的親子鑒定造假!聽到的內容太過震撼,趙向晚屏住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驚擾了武建設吐露心聲。
武建設的臉色太陰沉,這讓武如欣心中忐忑不安,再次央求: “爸,你平時忙,今天也是正好碰上了,您彆怪我不懂事。您去和姐說一聲,讓她彆去邊境,行不行?她最聽你的話,隻要您說,她肯定會留下的。"
武建設沒有理睬武如欣,徑直站起身,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停留在許嵩嶺身上: “許隊,A級通緝令已經簽發,剩下的工作就交給你,請抓緊時間破案。"
說罷,他率先離開。
留下武如欣呆呆站在辦公室裡,眼裡滿是惶恐,抓著趙向晚的胳膊問: “我爸是什麼意思?他有沒有生我的氣?我姐能不能留下來?"
趙向晚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你真想讓你姐留下?"
武如欣連連點頭:"當然啊。現在我媽還昏迷不醒,醫生說極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如果她知道我姐去了邊境,肯定會擔心得要命。你知道的,我姐她親爸,就是在緝毒過程中犧牲的,我好怕。"
趙向晚問她: "你姐為什麼要走?"
武如欣有些不解地看著趙向晚: "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她和我爸打賭輸了。""什麼賭?""親子鑒定啊。""誰做的鑒定?"
"省廳的刑事技術中心基因鑒定所。""結果可信嗎?"
武如欣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話: “省廳,省廳的刑事技術中心,是我媽一手創辦的,基因檢測設備也是她從京都引進的。李德佑主任是我媽最信任的夥伴,汪廳長親自交代下
去的事情,結果能不可信?"
趙向晚的表情很淡定,就這麼安靜地看著武如欣。仿佛在說:眼見就一定為實嗎?
武如欣感覺後背發涼。
如果親子鑒定造假,那說明什麼?
說明武建設手眼通天,已經將母親最好的夥伴收買。
說明武建設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行事十分縝密,將武如烈的身世瞞得嚴嚴實實。細思極恐。
武如欣不敢往下想,傻愣愣地看著趙向晚:"那,那我應該怎麼做?"
趙向晚: “何必一定要勞煩武副廳長?”
武如欣一點就通,抬起手指著趙向晚,脫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
越想越有道理。何必一定要武建設與武如烈去抽血做親子鑒定?聽說隻要有毛發、指甲這些,同樣也能做檢測。
武如欣壓低了聲音問趙向晚: "能檢測我和我弟嗎?如果我們倆有血緣關係,是不是就說明我弟是我爸的私生子?"
趙向晚特地調查了解過關於基因檢測的相關知識,搖頭道: “同父異母的姐弟,沒辦法檢測認定血緣關係。"
"為什麼?"
"簡單來說,你從父親那裡遺傳的是X基因,而武如烈從父親那裡遺傳的是Y基因,因為基因序列不同,所以無法認定血緣關係。"
武如欣“哦”了一聲,有點似懂非懂,不過她明白了一點:隻能對武建設與武傳烈進行基因檢測。
"親子鑒定一定要抽血嗎?頭發行不行?"
趙向晚:“可以用頭發,不過一定要是從頭上拔下來的頭發,要帶毛囊或者毛根的那種。自然脫落或者剪下來的頭發,不可以做親子鑒定。"
武如欣這回聽懂了,思忖片刻,一咬牙、一跺腳: “我這就去拔!”說完,興衝衝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著,得用個什麼法子把武如烈從寄宿學校出來,順便薅他一把頭發。頭痛的是,怎麼才能從武建設頭上拔幾根頭發下來。
跑到一半,她忽然又折返回來: “可是,我們省裡隻有省廳的刑事技術中心這一個地方可以做親子鑒定啊。"
趙向晚白了她一眼
:"省裡隻有一個,省外多的是。"
武如欣恍然:“對對對,是我糊塗了。”隻是這件事,必須秘而不宣,不能露出一絲口風,免得被他發現。
武如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點:她雖然崇拜父親,但其實她的內心是信任母親、姐姐,懷疑父親有私生子的。
第二天,盧曼凝打來電話: “畫像上的人名叫柯之卉,事發那天晚上曾入住珠市的四季大酒店,用的是她本人的身份證登記入住。"
有了這條重要線索,重案組全體成員來了精神。隻要有了身份證號,有了行蹤軌跡,抓到她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一周之後,柯之卉落網。
初步審訊的結果,柯之卉承認肇事逃逸,但態度很隨意。
"周如蘭,對,我撞的就是周如蘭。"
"她不是在金蓮湖派出所嗎?前年我兒子在省委門口撞人,原本就是賠點錢的事兒,結果她非說是故意傷害罪,收集證據害得我兒子被抓進監獄,我不服氣!我看不慣她!"
“我這兩年搬到了粵省,原本也沒打算對付她。這不是今天我正好到星市辦事,開車在街上晃,在醫院門口碰到她,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就起了一個念頭。你害我兒子坐牢,我就撞死你!"
面對許嵩嶺詢問的“是否有同夥,是不是被人指使”她一概不認,還叫起屈來: "誰能指使得了我?我老公在羊城開公司,有的是錢。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這樣一來,偵查進入一個死胡同。柯之卉認下撞人事實,一力承擔所有罪責,態度溫和有度,完全不像是一個衝動型犯罪分子。
經驗豐富的許嵩嶺察覺不對。
第一,衝動傷人的嫌疑犯多半性情急躁,易怒、受不得刺激,可是柯之卉有問有答,全程表現得理智而從容,哪裡會是個激情犯罪的人?
第二,周如蘭隻是金蓮湖派出所一個文職警察,不可能收集證據抓柯之卉的兒子坐牢,這個仇恨拉得也太勉強了!
第三,如果柯之卉是因為兒子的事情憎恨周如蘭,並且認得周如蘭,那她應該與周如蘭、金蓮湖派出所的警察打過多次照面,沒道理一開始沒有被認出來。這說明她根本就不熟悉周如蘭以及其他辦案人員,她走的是上層路
線。
趙向晚沒有第一時間進入審訊室,在仔細研究過柯之卉的個人資料之後,趙向晚請來周如蘭,與她一起走進審訊室。
看到右手打著石膏的周如蘭,一直微笑應對的柯之卉表情有了變化。
臉部肌肉有些扭曲,整個人的神態很不正常。短暫的眼神遊離之後,柯之卉開始咬牙,眼睛誇張地瞪大,鼻翼張開,她尖聲叫嚷起來:"你害我兒子坐牢,我要讓你也嘗嘗被撞的滋味!怎麼樣?胳膊斷了吧?你活該!"
【唉!要不是為了兒子,我何苦做這樣的惡人?自從撞了人之後,我天天做惡夢,一開車就雙手發抖,太可怕了。】
趙向晚轉過頭看向背著畫夾子的季昭,溫聲道: “你看到了嗎?她的憤怒是偽裝出來的,有用力過猛之嫌。"
季昭點了點頭。既然趙向晚讓他留意,他便會把這張臉記下來。
朱飛鵬與許嵩嶺交換了一個眼神,暗暗點頭。趙向晚說得對,柯之卉憎恨的表情太過刻意,而且保持時間過長,很違和。
趙向晚的聲音不高不低,柯之卉聽得一清二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一種被人當眾指著臉痛罵的羞恥感。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繼續維持這份憤怒,還是乾脆擺爛算了。
周如蘭嚴肅地看著柯之卉: “陸天賜酒駕撞人致死,造成嚴重後果,再加上事後逃逸,判他六年並不冤枉。死者風華正茂,家屬痛苦萬分,你們但凡有一點人性,都該跪在死者墳前懺悔、好好反省自身行為,還有臉恨我這個協辦案子、當時入職才兩年的小警察?"
被周如蘭一訓,柯之卉先前咬牙切齒的表情收斂了許多,她垂下眼簾,半天沒有說話。
周如蘭與趙向晚並肩站在柯之卉面前,對視一眼,趙向晚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想問什麼就問什麼。
周如蘭用左手拉開椅子,端正坐下,輕咳一聲。她隻是派出所一名文職警察,並不參與案件偵查,對於如何審問罪犯,並不熟悉。但是,面對曾經開著車試圖撞死她的凶手,周如蘭的確有話要說。
“柯之卉,來之前我特地問過當年負責陸天賜案子的同事,聽說陸天賜在獄中表現良好,獲得兩次減刑機會,明年年初就能出獄。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開車撞我,究竟是因為什麼?"
柯之卉低著頭沒有說話,雙肩
、頸脖僵直,態度十分抗拒。
被趙向晚當眾下臉,又有周如蘭當面對質,柯之卉好不容易完成的心理建設轟然倒塌,內心世界呈現在趙向晚腦海裡。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兒子!你以為天賜在監獄裡為什麼能獲得兩次減刑,處處受到優待?還不是因為他打過招呼。法院判了六年,要是老老實實服刑,等出來的時候都三十歲了。他打了招呼之後,果然一路綠燈,不到三年時間就能放出來。他說了,隻要我把周如蘭撞死或者撞殘,明年天賜就能順利出來,否則……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在監獄裡。】
他?這個他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
周如蘭搖了搖頭: “你說恨我,所以要撞我,這個理由根本不成立。”
柯之卉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周如蘭: “恨一個人,需要理由嗎?我就是恨你,恨你整理材料,恨你把我兒子送進監獄。"
她的臉色泛紅,面部肌肉扭曲,神態不自然。朱飛鵬腦中閃過昨天在辦公室看到的畫像,脫口而出: “她,她在說謊。”
柯之卉再一次被人指責說謊騙人,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開始哆嗦,恐懼感將她牢牢釘在審訊室的鐵椅中,移動不了半分。
【他們看得出來,他們什麼都知道!怎麼辦?怎麼辦?他說過,如果我老老實實擔下這個罪責,最多判三年刑期,他在獄中有人,打個招呼讓我舒舒服服住上一年就能提前放出來,什麼心都不用操。可是……如果我露出形跡,我、天賜都活不出去那個監獄。】
趙向晚聽到這裡,全身開始冰冷。
一手遮天!
武建設竟然是這樣的人?是了,省省公安廳副廳長,刑事偵查總隊總隊長,負責刑事犯罪偵查、經濟犯罪偵查、監所管理、禁毒等方面工作。他立身不正,將是整個公安係統的悲哀。
一葉知秋,可想而知武建設背後有極為宏大的一條利益鏈,牽涉到的人不知道會有多少!僅憑監獄管理的漏洞,就能讓一個身家千萬的富豪之妻開車行凶,姿態囂張無比。作為武建設的枕邊人,苗慧是不是也發現了什麼,這才被武建設下手害了?
越想越後怕,趙向晚閉口不言。
這不是她現在能應對的,也不是許嵩嶺能處理的。
此刻趙向晚的腦子在飛速運轉,思索對
策。怎麼才能讓武建設露出馬腳,如何讓高層領導注意到武建設的問題。
周如蘭再問了幾個問題,柯之卉卻一個字不說,和先前配合無比的態度判若兩人。問得緊了,她就回一句: "我認罪,我認罪,你們把我抓起來坐牢吧。"
周如蘭有些無奈地轉頭看著趙向晚。
朱飛鵬、許嵩嶺的目光也轉過來,滿含期待。【向晚,看你的了。】
【小師妹,你的微表情行為學該上場了。】【徒弟,能不能挖出柯之卉背後的人,就靠你了。】
趙向晚緩緩站起,雙手放在桌面,身體前傾,一雙鳳眼明亮而清澈。柯之卉感受到了莫名的壓力,不敢與她目光接觸。
"柯女士,您兒子兩次減刑,原因是什麼?""他,他在監獄裡表現良好。""不,你在說謊!我們已經了解清楚,陸天賜在監獄裡行事高調、好吃懶做,風評很不好。"
柯之卉額頭開始冒汗。
周如蘭詫異地看了趙向晚一眼。陸天賜在監獄風評很不好?她怎麼不知道。趙向晚用目光示意周如蘭不要打斷她的話。周如蘭漸漸與她有了默契,輕輕點了點頭。
柯之卉看她倆眉來眼去的,以為自己的底細已經被調查得一清二楚,生怕影響到兒子出獄,嚇得尖叫起來: "沒有,沒有,我家天賜很乖的,他很聽話,很聽話!"
趙向晚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可笑!一個撞人致死毫無懺悔之心,一個在監獄裡耀武揚威的成年男子,你說他很乖、很聽話?"
柯之卉感覺內心被戳了一刀,刀口滴著血。
【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明明天賜小時候那麼可愛,見到誰都是笑眯眯的,人人都誇他聰明懂事,怎麼就越長大越調皮、越不聽話呢?撞人他不想的,他喝醉了,看不清路;逃逸他不想的,他就是嚇壞了;進監獄他也不想的,那裡都是壞人,如果不想點辦法,他肯定會被欺負。】
慣子如殺子!到現在為止,柯之卉一直在為陸天賜的行為找理由。
趙向晚繼續往她傷口上灑鹽:“陸天賜能在監獄抽煙喝酒、橫行霸道,能減刑近三年,是你花錢給他撐起了一把保護傘吧?是誰?"
柯之卉驚恐抬頭,呆呆看著趙向晚
,嘴唇緊抿,呈“一字形”。這個表情,讓朱飛鵬立馬想起潘國慶殺妻案之後,趙向晚給大家講解關於嘴型背後的含義。
——當我們詢問潘國慶錢都到哪裡去了的時候,他的嘴抿成了'一’字形,這代表他性格非常倔強,一旦做出決定,絕不回頭。但當刺激累積,就會讓他短暫失去理智,從而導致後面他拉布簾、開衣櫃、扔衣服的激進行為。
朱飛鵬頭皮開始發麻,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柯之卉現在這個樣子,顯然是打定主意不回頭了。如果想要讓她開口說實話,就得刺激她。
刺激她?朱飛鵬既緊張又興奮,死死盯著趙向晚,認真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趙向晚重複剛才的問題: "是誰?"柯之卉垂下眼簾,沒有吭聲。
趙向晚再一次詢問: “就是這個人,要求你撞死周如蘭吧?”柯之卉驚恐抬頭。趙向晚看得分明,她的瞳孔陡然擴大。
趙向晚根本不等她回答,加快了語速。
“動手之前,你的姿勢很僵硬,呈現出明顯的凍結反應,這代表你並不願意撞人,背後一定有人脅迫。"
雖然聽不懂什麼是凍結反應,但趙向晚的話讓柯之卉更加不知道手腳應該怎麼放。似乎她隻要有一丁點異樣,就會被對方戳穿,這種感覺太恐怖。
朱飛鵬、許嵩嶺交流了一下眼神。脊椎生物在某種條件下,都會出現運動節奏的停滯,這種停滯被稱為凍結反應。難怪趙向晚會跑回來阻止柯之卉撞人,原來如此。
"你保養得當、風韻猶存,不缺錢、生活無憂,星市、羊城都有房產,六十幾萬的車子撞廢了連修都懶得修。誰能脅迫你?"
"你丈夫比你大十歲,你們倆隻有一個兒子陸天賜。唯一能夠讓你鋌而走險的,隻是陸天賜吧?"
"能在監獄裡為陸天賜撐起一把保護傘的人,也能讓陸天賜死於鬥毆吧?"
"絲——"
柯之卉一個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下連朱飛鵬都能看出,趙向晚猜對了!周如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牙齒在悄悄打戰。他,怎麼敢?
"這個人,也是公安係統的,是不是?"
"
很好,看來我猜對了!他的級彆一定很高,是不是?"柯之卉喉頭發緊,拚命搖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嗯,看來的確很高。有多高?""科級、副處、處級、副廳級……"
隨著趙向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柯之卉的臉。副廳級這三個字一出,柯
之卉的右眼角跳了跳。
朱飛鵬跳了起來: "副廳!那人是個副廳級乾部!公安係統的副廳級……"
柯之卉整個人都緊繃起來,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一樣,她想叫又不敢叫,雙手在空中虛抓了一把,死死捏住鐵椅扶手。
兩秒之後,她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微弱得可怕: "不,不是。"
趙向晚半點同情都沒有,繼續施加壓力:"公安係統,副廳級乾部有哪些?我好像還知道幾個。汪,李,戴……"
每說出一個姓,柯之卉的心就漏跳一拍。
"武!"
趙向晚加重語氣,一字一頓:"武,建,設。"
聽到這三個字,柯之卉腦中忽然一片空白,整個人呆若木雞,一動不動。越害怕,她的眼睛卻越是死死地盯著趙向晚。
這是典型的凍結反應。凍結反應是人類遺留的動物本能之一,遇到一定強度和不可預測性的信息刺激時,人們會凍結所有反應,以便自我保護並思考下一步的動作。出於本能反應,會一直看向那個讓他感覺到害怕的東西。
眼瞼放大、虹膜張開、瞳孔微縮,急促喘氣,下顎帶動嘴張開,柯之卉半天隻發出一個字:"不!"
原本一直態度輕鬆的柯之卉聽到“武建設”三個字之後,忽然變得呆滯和僵硬,就連最粗心的朱飛鵬也看出了端倪,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這把保護傘,就是省廳的武副廳長、武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