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1 章 辯道(1 / 1)

當普通人的生活和夏油傑想象的很有出入。

從保護者淪落成被保護者,這種落差感讓他有些難以言說的恥辱感覺。

“你也該好好休息了。”五條悟說,“一直以來都沒能關注到傑的心情,是我的疏忽。”

相當於示弱的話語,終於讓他看了一眼同伴。

“就當是請個長假好了,”五條悟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吐槽,“本來嘛,就算是最倒黴的社畜也是有基本假期的好不好,咒術師連個年假都沒有,這完全是違背勞動保護法的事情吧。”

夏油傑扯了扯嘴角。

大概是因為勞動保護法這個字眼,和眼前無法無天的家夥看上去實在很不搭。

“我知道了。”

除了這句話,好像也沒彆的可說。

沒有了實力,於是也失去了提要求的資格。

“我當了一段時間的普通人。”夏油傑朝她推了推裝了點心的小碟子,“原來以為悟那個家夥喜歡吃甜點是因為消耗大,現在發現,其實有些食物吃起來確實不錯,他們家的黃油餅乾就很好吃,嘗嘗看。”

他挾起一塊餅乾咬了一口,吃相很斯文。

即便現在已經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但是比起過去,現在的夏油傑反而要更年輕一點,眉眼之間的鬱氣散開後,眼神也清澈了許多。

造成對方變成普通人這種現狀的罪魁禍首不以為意地吃了口餅乾。“當普通人的感覺怎麼樣?”

“要說實話嗎?”他笑了一聲。“好像會有點冒犯。”

一開始是不太適應。

要說咒術師完全和普通人不一樣不可能,咒術師也是人,隻不過身體素質比普通人要更優越,但同樣也要面臨冷熱饑飽生死的問題。

以前可以讓被收服的咒靈幫忙拿東西,現在不行了,用手拿也沒什麼大不了;以前去偏僻的地方執行任務可以乘坐虹龍,現在隻能依靠公共交通,但是同樣,普通人不用去深山老林裡執行那些危險重重的任務,所以,除了精神上的意義,有沒有虹龍,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重要。

“散散心嘛,去看看叔叔阿姨,你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吧?”五條悟這麼說,“放心好了,沒有人敢動你的。”

悟可能在私底下運用了家族的關係幫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也有可能是高層那邊——不過都隨便了。

“好啊。”他隨意地接受了自己人生的新安排。“那就回去吧。”

一直待在咒術高專,很久都沒有接觸過外界,具體的時間流逝他沒算過,但確實有很久不曾回家,在咒術世界裡待的太久,也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普通人了。

見到久違父母的第一眼,心裡下意識湧上的感情居然是厭惡,條件反射性地避開了媽媽上前想要擁抱他的雙手。

“傑已經長大了,不要再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去對待他。”父親這樣打著圓場,母親也嗬嗬笑著放下手,小心翼翼地連聲說著“不好意思

”,卻掩飾不了眼中的失落和受傷。

他看見了,也知道他們在難過什麼,卻有些無能為力。

“是跟他們一樣的人啊。”也許是因為連吃了好幾塊黃油餅乾,他說話間也帶上了一股淡淡的牛奶香氣,“跟那個山村裡愚昧又殘忍的家夥們一樣的存在。”

江奏:“你這有點二極管了。”

“……二極管?”他琢磨了一下這個沒聽過的詞彙,“聽上去像是某種零件的名稱。”

考慮到對方剛上完初中就直接上職高了,江奏稍微科普了一下百度上的解釋:“隻能單方向導電,換個方向則不能導電,電流隻能從正極入負極出。”

“想法也是一樣,好像除了好就隻能是壞,如果是壞那麼一定全都是壞,沒有任何中間值可選,也沒有其他答案,但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足夠複雜。”

話說到這個程度夏油傑當然聽出來了,不由地苦笑了一聲。“說得也對。”又輕歎了口氣。“可陷進去的時候,雙眼會被蒙蔽,有些事是想不到的。”

所以那時他仍然發自心底地排斥和普通人接觸。

與其說是厭惡父母,不如說也有對自己的懷疑和深入骨髓的厭惡,父母都是普通人,那就意味著他的身體裡也同樣流淌著罪惡的血液。

隻要還能呼吸,這些事實就時時刻刻地提醒他:他和那些村子裡的人,也是同樣的人。

從前因為有咒術,所以能夠和那些墳頭草已經二尺高的死人得以區分,可是現在呢?咒術被奪,咒力被封,他和普通人根本沒什麼區彆。

江奏:“……”

說真的,雖然變態殺人犯的內心自白也聽過了不少,但理解是一回事,共情是另一回事。

“我沒辦法共情。”她毫無委婉地坦誠道,“我覺得你的想法實在太蠢了。不過每個人的閾值不同,就算站在正確的結果立場上來評價你的痛苦也是件很傲慢的事,我無意多說,不過有一點,你確實說的沒有錯。”

“洗耳恭聽。”

“你和那些村民的區彆的確不大。”她喝了一口茶,見他隻是握著杯子的手指節用力得有些發白,才繼續道,“他們的殘忍來自於愚昧無知,他們的愚昧無知來自於閉門塞聽,固步自封和自以為是,裡面的絕大部分人,沒有接受過教育,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接受教育——”

他被微妙地刺痛了。

“——所以才堅定地把自己的認知當成世界,把一切有悖於他們觀念的存在當成異黨,害怕又恐懼,想方設法地要消除掉她們的存在。”

令人相當不愉快的回憶。

夏油傑面無表情地把臉轉到窗外一邊。

即便有些觀念已然改變,但令他踏出手握屠刀第一步的人,他永遠不會改變對他們的憎惡和鄙夷。

江奏察覺到了這種來自於情緒上的細微轉變,也並不在意。“但人是矛盾的,他們會被因為無知產生的恐懼,教唆著向他們所不了解的咒術師——這種危險的存在舉起屠刀,同時

也會因為來自人類的樸素情感,而對才幾歲的幼崽心生憐憫,即便無比厭惡和憎恨,也遲遲無法真下殺手。”

青年慢慢地轉過頭。

“那兩個小姑娘的天賦應該也算不上很高吧,”她說,“也許長大以後實力會進步,但是兩人才那麼大,身為咒術師的父母又不在了,也不用擔心打死小的就來老的,還被關了起來,再厲害實力也不過就等於幾個成年男性。那些人嘴上說著早知道在嬰兒時就應該把她們殺掉,但她們被關了那麼久,不還是活著的嗎?就算是普通人,隻要人數多了,手上有武器,想要殺死兩個小女孩其實也有很多辦法,咒力總有消耗乾淨的一刻,精力總有不支的一秒,如果她們真的有那麼厲害,你看見她們的時候,她們身上又怎麼會有那麼多被毆打出來的傷痕?”

夏油傑無言以對。

精通多種無痕犯罪手法的江奏冷酷道:“能受傷就說明那時候已經力竭,沒有抵抗力就能被殺死,一個極端偏遠的小村,一雙失去父母的年幼孤女,死掉隨便找個山頭一埋,就說她們調皮不小心跑進山裡被野獸攻擊死掉,被村民好心下葬,難道還會有誰特意把墳墓挖開驗屍嗎?又有誰會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夏油傑驚出一身冷汗。

“她們才那麼小——”

“沒錯,但你收到那個任務的時候,那兩個小女孩已經被關了很久了吧,又不是植物靠光合作用,就算是咒術師,不吃飯不是也會被餓死的嗎?”

曾經因為憤怒而被忽略掉的細節,慢慢浮出水面。

“對錯是不容忽略的,但立場也是,你隻看見了他們把幼年咒術師關起來,卻忘了咒術師的力量,對於接受教育不多並且對咒術世界完全一無所知的人是多麼可怕的危險力量。”

“她們確實很小,但也差點殺死村民的孫子。”

“是對方出言不遜在先。”夏油傑的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無端的恐懼,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你不知道,小孩子可以多可怕,他們罵得很難聽,還用石子砸她們——”

“讀過日本法嗎?”

“……”他搖頭。“我不太了解。”

“按照《日本刑法典》第199條普通殺人罪殺人來論處,最高處死刑、無期懲役或者5年以上懲役——但死刑一般通常要殺死兩人及以上才能得以實施。”她說,“夏油,扔石子欺淩弱小確實是令人不恥的行為,但你覺得,這種傷害應該被處以死刑嗎?”

夏油傑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

“還是說你覺得,因為他們冒犯的是高貴的咒術師,所以該死?”她慢悠悠地說,“你的大義不是保護普通人嗎?如果那種保護隻是出自於把普通人當成下等人或者低能兒的憐憫,你的大義,和封建時代那些大領主對自己領土上的賤民有什麼區彆?你提供保護,而他們獻上忠誠和絕對的尊重,有其他想法也不重要,因為螻蟻的想法又何必在乎呢,如果有異心,隻要殺掉不就好了嗎。”

太尖銳了。

她說的不對,他

很想這樣大聲反駁,卻又有些喪失底氣,他隱隱感覺她戳到的是連自己也未必清楚的隱秘。

他感到了一些莫名的焦灼,不太想繼續聽下去受煎熬,卻又不想就如此認輸。

“因為……咒術師保護著普通人,但他們卻反而倒戈相向。”

【蔑視非術士的你,以及否認那種自己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屠村前一刻的心情躍然湧上。

“幼年的孩子,擁有可怕的力量,卻又不懂得控製,無異於小孩拿槍,不受控的力量就必須被控製起來。”江奏客觀地說,“再加上那些孩子得到的懲罰也遠遠超過了他們所犯下的錯誤,這才是引起村民恐懼的真正原因。

“但不管是人性未泯,還是不想親自背負殺人的惡業,至少他們選擇等到你來,讓專業人士來裁定她們的命運。”

夏油傑終於沉默。

他隱隱發現,曾經在憤怒,也許是傲慢的蒙蔽之下,自己究竟錯過了多重要的事情。

時至如今,即便對普通人有所改觀,他也不後悔殺死了一群惡人。

可現在她卻告訴他,他們並不算壞,至少也沒壞到徹底。

“好久不見,想我了嗎?!”

凳子啪嗒一響,大白貓閃亮登場。

隨之而來的是劈裡啪啦被放了滿桌的,堪稱堆積如山的甜品。

“經典大放送!”

他高興地拆開了一個漂亮的果凍。“在說什麼讓傑不愉快的事情嗎?說出來也讓我開心開心好了。”

“氣氛超——級嚴肅唉。”

“在說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我還以為他會變成通靈王那種反派角色。”

“哈哈哈,”五條悟說,“猜很準唉,其實一開始是這樣啦,不過少年漫裡的反派一般不會有好下場的。”

在他的嘴裡,玩家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發展。

隻是失去了應對咒靈的能力,不代表咒靈會很長眼色得自己決定消失。

普通人的世界裡同樣會有咒靈。

裝不看到就無所謂。

死掉了也跟他沒有關係。

隻是新來的,還不認識他的咒術界工作人員會把他當成其他普通人一樣驅趕。

“這裡很危險,請不要靠近。”

“我有權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他旁邊的女人顫抖地哭泣大喊:“我的孩子還在裡面!”

“您隻需要等待就好了。”

“至少讓我了解一下到底是什麼情況,那根本就不是人——”

“您知道了又怎樣呢?”

“不怎麼樣,”女人流著淚深鞠躬,“但我至少該有知情權!”

“您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冷靜下來,和旁邊那位先生一起好好站著,以免給我們救援造成阻礙。”

對方用眼神微一示意,很快就有人走到女人身後,抬手一敲,發動記憶模糊類的咒術。

轉身想對他動手,又認出

了他的身份,恭敬地打了個招呼,隨意地客套了幾句。

也許是因為之前購物的時候,那對母女幫他撿起了掉在地上的西紅柿,他開口問了一聲裡面的情況。

“估計要遭,幫又幫不上什麼忙,好好聽命令就好了嘛,哪來這麼多為什麼,一定要問東問西問個不停,這些普通人還真是會給人添亂,弱者的命運不就是聽安排嗎……啊,()”後輩突然意識到什麼,尷尬地打了個哈哈,我是說剛才那個女人,這邊還有事,我先過去了,前輩,有事直接叫我就好。?()_[(()”

一絲極不舒服的感覺劃過心臟。

他說不出能算得上是曾經自己的同僚這麼做有任何問題,對方處理得遊刃有餘,即便是抱怨,也不能說說得很過分。

……他曾經也是這樣的嗎?

夏油傑看著被放在一邊靠牆地方睡過去的女人,對方的眉頭緊蹙,滿臉淚水。

或許是因為驕傲在作祟,明明被保護了,卻難以開心起來。

普通人的世界裡同樣還會有詛咒師。

詛咒師殺人,和咒靈殺人的區彆不大,都沒把人當人,想動手的話就乾脆殺掉,無需任何理由。

在快要被詛咒師發現之前,被一個看上去還在上小學的孩子拉到一邊躲起來了。

真新鮮。

夏油傑低下頭看著小女孩的發際線,又漠然地看著詛咒師殺掉幾個人之後揚長而去。

他聽見了抽泣聲。

“路子……娜娜……野太……”小女孩壓抑著哭聲,“為什麼……他們到底是誰啊?”

“詛咒師。”他淡淡地釋疑,為剛才對方拉他的那一下,即便他並不需要。“你可以理解為擁有特殊力量的一群人。”

“擁有特殊力量,所以就可以隨便殺人了嗎?”

明明沒有所指,他卻有種被質問的感覺。

“隻是少部分人會如此。”

“你怎麼知道是少部分人呢?”孩子說,“如果會殺人,同樣擁有特殊力量的,肯定也是壞人。”

“即便都擁有特殊力量,也不代表所有人都是——”

夏油傑突然噤聲。

——都是壞人。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

而他卻已經不再是了。

小女孩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態,不敢去看朋友的死態,牢牢地抓著他的衣服,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恐懼,而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我打電話報警了,他們被抓起來之後,會被判處死刑嗎?”

大概率不會。

如果是那些小嘍囉也就算了,這一回動手的是一級咒術師,曾經京都的學長,禦二家之一,還沒入學高專之前,他或許還對這個世界的正義性有所信賴,但稍微接觸了解過禦二家是什麼樣的存在之後,他也變得現實一些了。

“為什麼我們該死?”那個孩子已經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在細細的抽泣聲裡堅定地,緩緩地質問,“她們明明什麼

() 都沒有做錯過,是最乖的乖孩子,還會做好多好事,是剛剛那個人問娜娜路怎麼走她們才會把他帶到這邊來的,她們做錯了什麼事?”

“為什麼他不會死掉?”

“是因為我們沒有特殊力量,所以命比較賤嗎?”

離開高專的第二年,夏油傑終於從小孩變成了大人。

成長需要契機,有時和時間長短無關,更需要一種機遇,一種時機,不早不晚。

當他終於能夠跳脫立場去看自己曾經的想法時,看著父母年輕不再的臉,背後忽然驚出了一身冷汗,或許他曾經差點走進一條岔道。

“我殺了那麼多人,最後的懲罰隻不過是被剝奪咒術,做回一個普通人,還能好好地活著,但那些普通人卻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即便死也被埋在鼓裡,”他輕聲說,“普通人的命,是真的很賤啊。”

他才以為保護是一種善良,自己被保護才發現,那何嘗不是一種被剝奪後的利益補償?

“那你豈不是很難受?”

“也還好,”他說,“至少我現在能嘗出普通人嘴裡的酸甜苦辣,到底是什麼樣的滋味了。”

有失總有得。

如果不是這回遇見她,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

“江君。”

夏油傑開口。

“我想確認一下,那個時候,你是可以在我動手殺人之前就阻止的吧?”

“沒錯。”

“那你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並非推諉責任,”他說,“隻是如果你已經知道人性的複雜,那些村民也並非天生的壞種……也可以阻止我。”

五條悟低著頭,專注地在手機上玩掃雷。

“當然是因為……”

江奏非常自然地說:“咒術師也好,非咒術士也罷,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手一滑,踩到炸彈,遊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