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她的氣味,不是死氣沉沉的墓土,而是真真切切的呼吸。
他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理解她話裡的內容和意思。
“等……等等。”萩原研二有些艱難,“叔、叔叔?”
嚴格說起來他現在也才25歲吧,不管是從身體機能還是外貌方面,都完全不能和這個一聽就像人到中年腆著啤酒肚大放厥詞的中年油膩男人的詞彙掛上鉤,但是現在!
“萩原叔叔,”她的個頭不太高,站著的時候這點就很明顯,坐下來則更加突出,現在就像被嵌在了他的懷裡,“還是說,在你心裡,沒有把我當成晚輩,反而想對我……”
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突兀地中止。
因為青年已經窘迫地捂住了她的嘴。
明明燒了一段時間,身體裡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在這一刻,他居然爆發出了堪比巔峰時的絕佳實力。
人的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掌心像是被小刷子輕輕地刷過,他縮了縮手,大腦緩慢地分解了剛才的信息,突然意識到兩人此刻的氛圍如此曖昧。
本來男女朋友久彆重逢,親密一點也沒什麼關係,可是——
“叔叔。”
……不要擅自就給他安排上這種可怕的□□設定啊!
雖然是無意之失,可是確實在道德上有極度的逾越之嫌。
而且不能否認的是……在脈搏中湧動的刺激感。
再想下去大概就要構成主觀意識上的犯罪嫌疑了,他及時刹住有些跑偏的思緒,回歸到現實裡。
“……嗨嗨,”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得不被迫面對這個糟糕透了的事實,“想讓我去投案自首嗎?完全沒有問題,但是,小奏也知道的,隻有報案人一個人的口供完全無法立罪,想要完整的證據鏈,受害者也要在場才行。”
做錯了就要付出代價,以及受到懲罰——早在警校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就很清楚了,比起一切的真相,哪怕他身敗名裂也好,被其他人唾棄也好,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隻要她願意留下來。
坦白一切真相。
江奏沒有說話,他以為她在深思,轉過頭發現她居然差點睡著了。
他沒有叫她,就是安靜地凝視著她的側顏,心裡浮上久違的安定感。
“抱歉,”她放任大腦休息了片刻就緩過精神,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嗬欠,“最近有點精神不足。”
如果沒有辦法找到解藥,損耗的程度就無法停止,單純的睡覺和喝藍藥補充體力條已經沒辦法達到100%的精神狀態滿格了。
“小奏很累吧。”他稍微挺直身體,讓她能夠靠得更舒服,“一直以來。”
“沒辦法的事。”
“很忙嗎?”
“好像是這樣。”
“那為什麼還要到醫院裡來?”
“因為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
掉,在那之前一定要和萩原研二見一面,確定他沒有問題才會安心’這種事,所以無論如何都要過來一趟。”
她的行事風格向來簡短而冷厲,但同樣會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變得很坦誠,也從不吝嗇說情話,或許是因為察覺到了他心裡的惶恐不安。
不是陽光的個性,卻很溫柔。
氣氛似乎又重新變得柔軟起來,他眷戀這一刻的溫暖。
在冰面下湧動著的危險,浮浮沉沉,哪怕當做什麼都看不見,也始終在那裡。
“所以……是真的吧。”
“嗯?”
萩原研二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借此來給自己一點力氣:“剛才說的在組織的那些……”
他有些說不出口,又緊張又害怕。
他希望她能否認,因為怕那是真的。
那就意味著這些年,她一直在黑暗中踽踽獨行。
而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忙都沒有幫過。
“開玩笑的,”她雲淡風輕地,“好歹看看我是誰啊,警校第一名的水分也沒有那麼濃吧,沒道理zero和hiro混得那麼風生水起,我卻隻能像敗家之犬一樣東躲西藏,那樣也太可笑了一點。”
這話確實很有說服力,不是因為彆的,而是因為她是寒河江奏,擁有絕對的實力。
“他們求我彆殺人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還會逼我殺人。”
說實話,她很難對殺死遊戲npc升級什麼罪惡感……但是玩家都是這樣的吧!
當然也不是這種可怕的實力啊!!!
可是現在她似乎又已經褪去了剛才的那種柔軟,他不確定現在向他展露的這一面有幾分真實。
“再多的建議不要知道,你的身份沒有做過特殊保密措施,知道的太多也許會牽連到家人朋友。”她說,“你也可以跟他們說,但最好不要這麼做。”
告訴未來波本也不是不行,不過要是對方知道她就是野格酒,警校半年交情全都玩完,更彆提信任她的話。
感情就是這樣堅固又脆弱的東西。
“奏會永遠是我們的朋友嗎?”
“當然。”
“那就沒什麼好問的了,我相信小奏。”他為自己劃定了分寸,“年齡的事,可以說嗎?”
萩原研二試探地提出了一個他覺得相對沒那麼踩雷的問題。
雖然這問題的本身已經很要命了。
可是在已經分辨不清的一團亂麻之中,它就像是一根線頭,預示著一切的開端。
“服藥,具體什麼藥物你不需要了解,”她說,“促進細胞迅速成熟的藥物,會在短時間內將身體的能力提升到極限,不過就像是向銀行借貸。”
他愣了一下,因為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果斷地和盤托出,隨後才注意其他的情報。
非常好懂,這話說得很明白,向銀行借貸是需要還的,借的越多,要還的利息就會越多。
所以——
“沒錯,現在就是該還債的時候了。”她說。
“那……”他喉嚨發乾,“要怎麼還呢?”
“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透支壽命吧。”江奏非常實在地歎了口氣,“完全被縮短了,遊戲時間什麼的……簡直就像是青少年防沉迷係統一樣。”
“這根本就不是遊戲!”
有什麼會比剛抓住希望又被告知那隻不過是臨時死緩更絕望的事呢?
他知道她一向對任何事都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用“遊戲人生”這種詞來形容她輕飄飄的生存態度也再合適不過了,隻是沒想到到這種時候她也還是這副模樣。
什麼都不在乎。
好像沒有什麼是值得在乎的。
“你是真的。”萩原研二鏗鏘有力地說,“我也是真的,這個世界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你在說話嗎?”她看著他,突然發出了奇怪的疑問。
一種穿骨的寒意,自上而下貫徹了他的身體。
“就算一切不是,”青年定定地說,“至少我失去你的痛苦是真的。”
“我很抱歉。”她說。
在去除掉了馬賽克之後,其實看他們的視角跟普通人也沒什麼區彆。
不是在遙遠的地方做下決定,而是在真實血肉的人面前,玩家心裡迸發了一點愧疚。
“對你而言,也許這根本不值一提,但起碼……”
萩原研二輕輕地歎了口氣,“多保重自己一點吧。”
“我會的。”
“如果現在能早點接受治療——”
“沒有意義,”她平靜地打斷他,“還有彆的想知道嗎?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一個聽眾。”
萩原研二突然就明白了她的念頭。
她不是來尋求他的幫助。
她是來向他做最後的告彆。
嗓子發癢得厲害,他下意識把手伸進口袋,忽然記起這是在醫院。
“不要難過,”她到這種時候還是很冷靜,說著相當可怕的冷笑話,“就像第一次那樣接受就好了,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應該都培養出經驗了吧。”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他頭暈眼花,胸口再次湧上想要嘔吐的感覺,就像第一次得知她的死訊,“你去世的那件事——”
他忽然意識到對方臥底的身份,抿住了唇,“如果不能說也沒有關係,我可以理解。”
“也是真的。”她說,“隻是暫時還沒有死徹底而已。”
語氣仿佛在說今天中午打算吃什麼這樣尋常。
“真的就沒有……”他哽咽了一下,機會了嗎?
但沒能發出聲音。
因為她忽然在他面前摘下了口罩,卷起了製服袖口。
那雙紫色眼睛中倒映出的畫面分外恐怖——曾經親和又可愛的臉上已經密密麻麻布滿紅斑和毒瘡,使分布均勻的五官突然變得局促不堪起來。白皙細膩,充滿彈性的皮膚也失去了水
分,變得皺皺巴巴的,仿佛被一夜之間失去了青春活力和健康。
沒有任何說明,比眼前的畫面更直觀、深刻。
萩原研二喉嚨裡緊得要命。
“好像有點突然,把你嚇到了嗎?”她後知後覺意識到。
萩原研二搖搖頭。
必須要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才能擠出一個尋常的表情出來。
“還好啦,大家老了都是這樣的……”萩原研二想安撫,可是腦袋裡已經亂成一團,出口才發現自己有些口不擇言,“我的意思不是……”
“那樣很好,研二就能提前看到我老掉的樣子了。”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還有什麼想問的事情嗎?”她慢慢把口罩拉了回去,把卷起來的袖口放下,“隻限現在。”
萩原研二抓緊床單,嘴角努力上揚。
“有哦。”
隻能回答得儘可能簡短,因為哪怕再長一秒,他怕自己就要哭出聲。
“什麼事?”
“就是小奏之前說‘不能同時愛上兩個男人’什麼的啦……好歹我們還沒有分手吧,哪怕是執行任務什麼的,我也是正牌男友好不好,結果女朋友有了新歡還完全不知道,一點都不算是稱職嘛。”
江奏不得不感歎:這就是婦女之友的威力嗎?
“很在意?”
“當然了,”他故作若無其事,想輕描淡寫,“畢竟是‘叔叔’嘛,總要關注一下後輩的安全問題什麼的,如果是什麼壞人……”
他嘴上隨隨便便扯著,心裡有罪惡感,但儘管對方的年齡擺在這裡,但他還是有些不太習慣用對待和她真正同齡人的方式去對待她,並非是在心裡給自己找理由,她身上的確有種遠超世俗同齡人甚至成熟人的氣質,那不是相貌、能力就可以加成的,而是經過了世事打磨的沉穩。
現在想,他寧願她是個小孩子,不要長大得這麼快,來這世界上吃這麼多的苦。
“我更喜歡萩原叔叔。”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