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的分量顯然不夠,很快外面的人就闖了進來。
李媽媽是餘氏最信任的心腹,平日裡沒少和原主生齟齬。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正摩拳擦掌要做些什麼。
燈燭如橘,披頭散發捂著肚子坐在床邊的少女膚色如玉,粉白的小臉上一派惱怒之色。
“誰讓你們進來的?”
李媽媽眼中閃過驚豔之色,暗道這位大姑娘蠢歸蠢壞歸壞,倒是長了一副最討男人喜歡的樣子,不僅細皮嫩肉,且身段妖嬈。也好在是又蠢又壞,否則自家二姑娘怕是要被壓得出不了頭露不了臉。
她皮笑肉不笑,道:“京中出了大事,顧氏餘孽作亂為禍,禁軍奉命搜查逆賊同黨。我家夫人好說歹說,他們才鬆口讓我們自查。大姑娘不想讓老奴搜查,難道是希望禁軍親自前來?”
薑覓似被氣得不輕,“李媽媽你彆拿禁軍壓我,我的房間若是讓外男闖入,二妹妹的名聲也好不了。”
如果不是為了二姑娘,自家夫人何至於和禁軍說好話,這話李媽媽當然隻是在心裡說說。她敷衍地說了一句得罪,直接讓人開始搜查。
原主和餘氏積怨太深,滿庭芳的下人都把原主當成了仇人,搜查的人挾帶著私怨,手上的動作自然不輕,一時之間翻箱倒櫃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告訴你們,但凡我這裡損壞了什麼東西,你家夫人可是要賠的。”
那些人聽到薑覓這句話,到底下手之時有了顧忌。畢竟原主以前的所作所為,令滿庭芳所有的下人都心有餘悸。
李媽媽鼻子聳了聳,隱約聞到一絲血腥氣,當下驚疑地望向薑覓。
薑覓身體微微佝了佝,捂著肚子皺緊眉頭,怒道:“看什麼看?偏偏挑我來月信時最不舒服的一天折騰,我看根本就不是禁軍要搜查,是不是你們公報私仇?”
難怪。
李媽媽暗道一聲晦氣。
“大姑娘若是不信,何不親自去前院一看,禁軍還在那裡等消息呢。”
薑覓嘟噥了一聲“我才不去”,似是想到什麼清澈的眼眸中瞬間有了光亮。那光亮太過耀眼,不由讓李媽媽生出不好的預感。
“媽媽不說我還忘了。大半夜的你們鬼叫著把我吵醒,我本來就氣血有虧,明日定然氣色不佳。我記得上回宮裡賞賜給餘夫人的東西裡還有一盒…”
李媽媽心下一跳,差點罵臟話。
如果讓大姑娘有了借口又找自家夫人要東西,那她今晚就算是白忙活了。不僅半點功勞沒有,恐怕還要被自家夫人埋怨。她趕緊打斷薑覓的話,生怕薑覓說出那盒東西的名字來,高聲詢問其他人有沒有搜查好,火急火燎地帶著人離開。
內室一片狼藉,亂七八糟。
子規正要去收拾,薑覓擺了擺手。
“太晚了,明日再收拾也不遲。”
“奴婢就在外頭,姑娘你有什麼事叫一聲。”
“不用守夜,去睡吧。”
“奴婢…”
“我要保重身體,你也一樣。如果沒有一個好身體,你以後還怎麼陪我?”
子規覺得這樣的姑娘有點陌生,但是她很喜歡姑娘現在的樣子,讓她覺得被需要的滿足和溫暖。
她點點頭,一臉感動地退下。
夜再一次靜下來,一室靜默。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薑覓緩緩起身。也不知道她動了哪裡,衣櫃突然移開,露出一個暗藏著的小格間。
“人走了,出來吧。”
漆黑的格間中,慢慢現出一人。
男人的臉色有種常年病態的白,像是見不得光的活死人,一半隱在漆黑的格間,一半現於燈火之中。似無邊暗夜中突然乍現的白光,有種令人膽戰心驚的美。
實在是詭異而豔麗!
薑覓認得這個人。
在原主的記憶中,他們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候這個人就坐在陛下旁邊。容貌絕佳卻表情呆滯,如同畫在白紙上形態完美卻死板的蓮花,美則美矣卻無靈氣。
他就是先太子之子,慎王蕭雋。
蕭雋自小體弱,常年靜養不出,世人皆知陛下最是憐惜疼愛這個侄子,各地上貢的好東西流水似的送到慎王府。但闔京上下也都知道,慎王殿下幼年時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變得又傻又呆,像一具行屍走肉的提線木偶,正應了高僧對他的批命:空有天乙命格卻是墮龍之相。
薑覓在打量蕭雋的同時,蕭雋也在看她。
又蠢又壞?
傳言果然不可信。
又傻又呆?
簡直是胡說八道。
薑覓能肯定這個人殺過人,且手上沾染的鮮血絕對不少。
血腥氣彌散,她顰起秀眉。
“你受傷了。”
“嗯。”
“需要我幫忙嗎?”
蕭雋看著她,不語。
少女的臉一半籠罩在暗影中,似一輪明月將出岫,皎潔如珪一派融融。垂下的長睫仿若輕羽,顫動出迷離的光輝,神情平和如常仿佛與故人閒聊,絲毫不見驚懼之色。
這位薑大姑娘,倒是有些與眾不同。
過了一會兒,蕭雋遞給她一個藥瓶,然後慢慢轉身。
深色的夜行衣,看不出血染的紅色,但那後肩處的一大片暗濕,昭示了傷口的嚴重性。薑覓毫不扭捏地準備動手,當她的手碰到蕭雋的腰帶時,對方製止了她的動作。
她正疑惑著,隻見蕭雋避過她的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服。
衣衫褪去,露出男人精實的後背。
這人的身體,和他的臉真不相配。
薑覓如是想著,開始替他上藥。
一室靜謐,唯有燈下的人影在動。
“你倒是不怕。”他的聲線低沉陰冷,卻好聽。
“因為你好看。”
這麼好看男人,怕什麼。
蕭雋聞言氣勢一變,看了過來。
薑覓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如天邊明月一般極清極寒,又似地陷深淵那樣極墨極暗。如此好看的眼睛,仿佛在鏡花水月和深不可測之間來回轉換,一時空洞一時幽暗。
她不懼,反問道:“難道你不好看嗎?”
“你不怕我殺你滅口?”蕭雋的左手至始至終都握著劍,劍鞘上浮龍狂舞古樸厚重,而那劍也一直沒有出鞘。
“王爺是聰明人,應該不會殺有用之人。”
“的確,在我眼裡隻有兩種人,死人和有用的人。”蕭雋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如同他給人的印象一樣毫無波瀾。但空靈靈的語氣在寂夜中響起時,像是一股股的陰風直往人的骨髓裡滲透。
薑覓手上的動作未停,直到替他包紮完畢。
“王爺今夜走嗎?”
“叨擾了。”
那就是不走。
禁軍正在搜城,此時出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薑覓取來一床薄被,遞給他。
“王爺夜裡若是冷了,可以用來禦寒。”
他抱著綿軟的薄被,不知在想什麼。
薑覓又道:“我屋子裡的燈也不能一直亮著,等會我就熄了。我去睡了,王爺自便。”
燈熄之後,一切歸於暗夜。
夜如水,薑覓也沒有困意。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然後一切歸於平靜,但那種無形的壓迫感一直都在。
薑覓翻身朝裡,慢慢閉上眼睛。
一夜亂夢,醒來時天色未亮。
室內一切如故,那些被翻亂的東西還亂七八糟地橫著,看起來昨夜沒有任何的區彆。但是薑覓知道,那個人還在。
孟姨娘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聽著應該是在和子規說話。
“大姑娘沒嚇著吧?”
“沒有。”
“大姑娘性子不好,但心不壞,前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千萬彆怨恨她。她自小沒有親娘,上頭還壓著一個餘夫人…”
她“咳”了一聲,外面的談話立止。
不大會兒,孟姨娘掀著珠簾進來。
“昨夜出了那樣的事,餘夫人下令所有人都不許亂走。我急得一宿沒睡,一直惦記著你。”
“所以你自己睡不著,就過來把我吵醒?”
這叫什麼話。
孟姨娘暗氣,還要賠著笑。
“是姨娘不好,姨娘吵著你了。”
“你知道就好。”
薑覓冷哼一聲,態度十分惡劣。
孟姨娘眉心一緊,聲音越發輕柔。“姨娘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月容的事已經出了,過些日子等她養好了你再把人接回來,也好堵住那些亂嚼舌根的嘴。”
薑覓沒應,眼神帶著幾分懷疑。
“她做出那樣的事,你還讓我用她,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的大姑娘,姨娘對你怎麼樣,你難道還不清楚嗎?你可知府裡的人都怎麼說你,他們說你毫無體恤之心。你若真把月容趕出去,旁人如何看你?月容服侍你多年,對你向來忠心耿耿,日後必定會加倍忠心。你把人接回來,一來能讓旁人對你有所改觀,二來得了一個更忠心的丫頭,不是兩下相宜嗎?”
“不行!”薑覓搖頭,“如果我真把人接回來了,以後薑晴雪還不得逮著機會就嘲笑我。無論如何人都不能接回來,姨娘你看著辦!”
孟姨娘一口氣堵在胸間,上不去又下來。她用帕子壓著眼睛,不大會兒的工夫眼角就紅了,聲音越發的低柔,還帶著幾分無奈和傷感。
“大姑娘,姨娘都是為你好。你若不想用月容,要不再添幾個新人?”
子規就候在一邊,將這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低著頭,心生忐忑。
姑娘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隻聽孟姨娘的話?
孟姨娘最是清楚眼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是什麼性子,她有信心自己的提議一定會被對方采納。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如此也好。
誰知薑覓聽了她的話,不耐煩地掀被下床。
“這一大清早的,姨娘三句話不離月容,真是煩死了。儘說這些掃興的話,姨娘再這樣的話,以後就彆來了!”
孟姨娘一噎,面色有些不太好。
“姨娘還在這裡做什麼,沒看到我這裡正亂著嗎?”
以前原主對孟姨娘也談不上多尊敬,但這麼被下面子的時候並不多。孟姨娘見薑覓臉色不好,以為她是昨夜那一通折騰之後沒睡好,因而存了怨氣,離開時還囑咐她千萬彆去餘夫人那裡鬨。
薑覓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一屁股坐在鏡子前,極不雅觀地打了一個哈欠,對子規道:“那些人想看我的笑話,我偏不讓她們如願。我心情好的很,好到都可以多喝一碗粥。你去廚房那裡知會一聲,就說我今早要喝雞絲粥,另外再加一籠蟹黃包子和兩道小菜。”
子規什麼也沒問,出門之前揉了揉眼睛,眼眶瞬間泛紅。她關門之際,恰巧和薑覓的目光撞上,當下臉也紅了。
薑覓調皮地對她眨了眨眼。
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