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1 / 1)

元湛英聽到這話, 瞬間一肚子氣。

感情有好事的時候,於金濤沒想著過她和閨女,現在出事了倒想起來找她了。她冷下臉說:“張燕卷錢跑了, 那你去追張燕,我又不是手眼通天, 救不了他。”

虎子聽到這話, 有些著急, 下意識伸手去夠元湛英。元湛英躲閃不及,被他扯住了袖子, 當即嗬斥道:“鬆開!”

這人平時看著溫溫柔柔的,此時板起臉, 頗有一絲威嚴,虎子下意識地鬆開手, 又控製不住上前一步:“老板娘,如果你不幫於哥, 那他可就真的完了。”

“他早該完了。”元湛英繞過他的身子, 看樣子毫不在意, 徑直離開了。

虎子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 又往前追了幾步, 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走了。

林德明趕過去的時候, 正看見兩人最後的拉扯, 元湛英離去後,男人又“含情脈脈”盯著她看了半晌才走。

他側身躲在樹後, 細細的樹乾其實藏不住他高大的身軀, 尤其是冬天,葉子早就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軀乾, 襯得他更加明顯。

果然,路過的學生一眼就發現了躲躲藏藏的林大教授,跟他打招呼:“您這是……”

林德明用餘光看了看,見跟元湛英講話的男人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這才從樹後走出來,清了清嗓子道:“沒什麼,我剛剛看見這邊有東西,過來看看。”

“有什麼東西?”學生伸著脖子往他身後看了看。

林德明瞪了一眼這個好奇寶寶,顧左右而言他,問道:“你實驗做得怎麼樣了?”

學生瞬間收回興奮的表情,垮著臉離開了。

晚上,元湛英破天荒的在做晚飯的時候走神了,刀子切到了手,傷口不淺。她冷靜地在洗碗池前衝洗了一陣子,直到不再流血才停下來。

唯一的廚子手受傷,林德明自告奮勇要幫忙做飯,元湛英放心不下,站在一旁一步一步指揮,做出了一盆還算美味的疙瘩湯。

林德明樂得像得了諾貝爾獎,轉頭洋洋得意地對著元湛英說:“其實我挺有做飯天賦的,對吧?”

元湛英沒有戳穿他,但也不想昧著良心說是。

其實做飯這件事,很容易做得不難吃,但林德明一言一行笨拙又謹慎,好像在做什麼精密的手術一樣,加佐料的時候恨不得拿天平稱量,怎麼看怎麼彆扭。

見對方沒反應,林德明從鍋裡盛了一勺疙瘩湯喂給元湛英,再問:“是不是做得不錯?”

元湛英哄他,連連點頭,豎起大拇指:“非常不錯。”

林德明立刻打蛇棍上說:“那接下來幾天,咱們家由我來做飯。”

於慧慧立刻唉聲歎氣起來。

這天晚上,元湛英的減肥大業宣告暫停。

見老婆還想拿黃瓜當晚飯,林德明不乾了:“我做的飯就這麼可怕嗎?難道它還沒有黃瓜好吃?還是說,沒辦法吸引你的不是這盆疙瘩湯,而是我這個糟糠之夫?”

什麼亂七八糟的!

元湛英看著對方怨懟的臉,愣在當場。

林德明盛了滿滿一大碗,又塞了兩個煎蛋一個大雞腿進去,隨後把碗重重放在元湛英面前:“吃!”

雞腿是元湛英前幾天鹵的,當時鹵了一大鍋,分裝好放在冰箱冷凍室,下午時候拿出兩個化凍,本想著男人和閨女一人一個。

元湛英抬眉看林德明,這人正把另一隻雞腿放進於慧慧專屬的碎花小碗裡,盛完又往這邊斜了一眼。

她趕緊低頭乖乖吃飯。

吃飽喝足,往沙發上一躺,定的每天晚上跳繩五百個的減肥任務忘得乾乾淨淨。

昨天跳完,胳膊和腿的肌肉拉傷,又酸又疼,不然休息幾天再說?——元湛英眯著眼睛,整個人睡意惺忪,迷迷糊糊地想。

等林德明收拾好餐桌,慢吞吞刷好了碗,走出廚房,正看見元湛英一動不動,貌似是睡著了。

他邁步到沙發前,眼神深邃,盯著面前人看了一會兒。

女人的脖子斜斜地靠在沙發背上,逐漸開始呼吸不暢,但她沒有醒,眉毛緊皺著,看起來很是不安。

林德明從兜裡掏出手帕,幫她把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水擦掉,左右手分彆插進她的腋窩和膝蓋打彎處,輕鬆抱了起來,想把人抱回床上休息。

這一套動作下來,左手不小心碰到元湛英的脖子,涼得她打了個激靈。

元湛英睜開眼睛,頭昏昏沉沉的,思緒還在剛剛做的夢裡,看見男人俊朗的下巴,慢慢眨了眨眼。

林德明低下頭,與她對視,輕聲細語問:“抱你回去?”

元湛英表情依舊呆呆的,伸手摟住他得到脖子:“好。”

林德明抱著她往上顛了顛,大步上樓,剛進入主臥,就聽懷裡元湛英出聲,聲音不知為何悶悶的:“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於金濤現在在做什麼?”

“於金濤?”林德明的眉毛擰起來,“你最近跟他還有聯係?”

元湛英沒有回答問題,低垂眼眸,看著精神不太好,隻是說:“你先查查看吧。”

林德明深吸一大口氣,抑製住難看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平時他肯定會順勢躺下,兩個人膩歪一會兒,但今天,他敷衍了兩句,下樓夜跑了。

他越跑越委屈:一個一個又一個,到底還有多少男人啊!

-

元湛豪和嶽芳的離婚拖到臘月二十二才辦。

不辦不行了,嶽芳不肯回來,嶽家人那邊又三番五次來催債,領了證,至少一千塊錢外債沒了,元家也能緩一口氣。

嶽芳舍不得兒子,在民政局外面抱著元耀祖哭了一陣,元湛豪心裡不舍,輕聲安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和兒子,是被家裡逼著,不得不離,等到——”

他頓了一下,不敢把話說得太明了。

“——等到家裡條件好一些,我去接你回來。”

嶽芳沒接元湛豪的話,愣愣注視著元耀祖。

親媽剛回了一兩個月娘家,這小孩邋遢得像是沒人管的野孩子,鼻子下面兩條清鼻涕,他時不時用袖口擦一下,左手的袖子都硬了,臉上紅通通,都是起皮皸裂的口子,可能是癢,他時不時就要抓撓兩下。

手一伸出來,嶽芳更是流淚不止,元耀祖指甲沒人修剪,指甲很長,裡面都是臟汙,手指關節處也是紅的,腫成兩倍大,像胡蘿卜,可以預見這雙手不久之後就會長出凍瘡。

元湛豪再粗心,也能發現兒子和之前白白嫩嫩的樣子所有不同,他撓撓後腦勺,說:“彆擔心,我和媽會好好照顧兒子的。”

嶽芳這才抬起頭,首次與他對視。

這人也瘦了不少,去年冬天穿著正好的棉衣,如今有了不少餘量,他特意洗了頭,修了胡子,想讓自己精神狀態看起來好一些,可熬得通紅的眼睛和快掉到下巴上的黑眼圈把一切昭告天下了。

嶽芳這才覺得,元湛豪也老了,和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元湛豪聲音壓得更低:“放心,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嶽芳胡亂應了,兩人拿了戶口本和結婚證進了民政局,半晌後出來,一拍兩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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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過年,大掃除又開始了,元湛英這才感覺出來房子多了也不好。

學校對面那套樓房就不管了,今年那邊連暖氣費都沒交,先放一放。因為地段好,有親戚旁敲側擊問過要不要租出去,但裡面全是林德明的書,許多是價值不菲的絕版,不值得為了一點小錢冒這麼大的風險。

小洋房和彆墅是要收拾的。

彆墅剛裝修好沒幾個月,保持得很乾淨,外面的院子不大,元湛英把一半的地方都鋪上了帶花紋的灰色水泥磚,剩下的地方種了幾棵樹,後院開了幾塊地,種一些豆角蘿卜韭菜之類的,冬天秧子都拔掉了,木頭架子堆在角落裡,隻剩下光禿禿的地面。

元湛英手受傷的緣故(其實已經愈合了),林德明拿著等人高的大掃帚笨拙地掃了一遍院子,又拿舊報紙登高把所有的窗戶玻璃都擦了,擦完迎著老婆、孩子和歡歡崇拜的目光,挺了挺胸膛,仿佛打了勝仗。

趁著他新鮮勁兒還沒過,元湛英又帶著他把安琪那套彆墅的玻璃也擦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安琪樂得給林德明和元湛英一人一個紅包。

她那邊更好清掃,院子光禿禿一片,什麼也沒種,不知道哪個學生從農科院搞了一些人工草皮皮鋪著,哪塊死了就鋪一塊新的,平時不需要管,很是省心。

等到了擦小洋房的玻璃的時候,李玉芬坐不住了,她心疼兒子,看人站在椅子上爬高,眼暈得不行,湊過去急匆匆地說:“快下來吧,你哪兒做過這些活啊!”

“我做過,”林德明不聽他媽的,依舊乾得熱火朝天,“我家和安琪家的玻璃都是我擦的。”

“安老師家的也是你來擦?”李玉芬眼睛瞪得比牛大,不自覺瞥了一眼元湛英,心疼道,“你工作已經夠忙了,這些不是你該乾的。”

“什麼該不該的,”林德明停下手裡的動作,低頭看李玉芬,“這個玻璃總歸是要擦,不是我擦,就要小元擦。。”

“憑什麼不是她擦?”李玉芬又看了一眼元湛英,嘟囔,“她如果顧不過來,當初就不該出去上這個班。”

“瞧您這話說的,”林德明笑了,“那憑什麼不是我擦?”

李玉芬說不過他,氣鼓鼓地走了。

當天是小年,臘月二十三,林同書和李玉芬舊事重提,又說起了生孩子的事。

元湛英沒說話,林德明“啪”地一下,把筷子按在桌子上,忍不住道:“說了八百遍了,不嫌煩嗎?我耳朵都要聽得起繭子了。”

林同書嗬斥:“林德明,你這是什麼態度?”

“我沒結婚的時候,你們催婚,結了之後又開始催生,難道這是誰給你們下達的任務?”林德明本來心裡就有氣,頂嘴道,“不生又能怎麼樣,我們有慧慧就夠了,根本不需要再生一個孩子。”

“慧慧畢竟是個小女孩……”李玉芬道。

林德明開口打斷她:“都改革開放了,媽,重男輕女的思想要不得。”

“不是性彆的原因,”李玉芬急得腦袋都要炸開了,努力組織語言說,“我隻生了你一個,小元那邊也隻有個哥哥,以後她長大了,上面有這麼多老人,有個病有個災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忙得過來?”

於慧慧忍不住說:“可是,爺爺奶奶,我們班的同學都是獨生子女。”

這時候查得最嚴,於慧慧的同學父母基本都是雙職工,誰也不敢多生,怕丟了工作。

李玉芬歎口氣:“慧慧,你想讓媽媽再生嗎?”

“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時隔半年,再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於慧慧的思維更加清晰,說起話來也更加像個大人,“生孩子,損傷的是媽媽的身體,養孩子,耗費的是林爸爸的金錢,我不需要對它負責,好像也沒有資格發表意見。”

“當然跟你有關係,”林同書插話,“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們都很重視你的想法。”

“我無所謂,”於慧慧聳肩,“如果你們愛我,那多一個孩子,也不會分走我應得的愛,如果你們不愛我,那就算沒有孩子,我又能過得多好呢?”

林同書聽到這段有邏輯的話,連連讚歎,李玉芬扭頭對林德明和元湛英這對小兩口說:“看到了嗎?連慧慧都這麼懂事。”

林德明看了一眼元湛英。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一句話,隻抿了抿嘴唇,這段時間,她瘦了一些,下巴尖尖的,愈發看起來可憐。

林同書被李玉芬戳了一下,開口道:“要是有什麼問題,還是要及時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

李玉芬附和道:“我同事有一個很有效果的中藥方子,他家兒媳婦喝了半個月劇懷上了,不然我也去抓幾副回來……”

“不用再說了,”林德明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道,“小元想生,是我不能生。”

元湛英震驚地看過來。

李玉芬驚呼一聲,立刻伸手捂住於慧慧的耳朵。

林同書臉上難掩震驚之色,輕咳一聲問:“去醫院檢查過了嗎?”

“檢查過了,我不行,”林德明面不改色說,“所以你們彆再戳我的痛處了,我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為他們老元家傳宗接代,隻求她不要跟我離婚就好。”

不能生孩子的男人,誰會要啊!

李玉芬和林同書面面相覷,難怪每次提起生孩子,兒子都跳腳得不行,原來是戳到了他的痛處。

李玉芬鬆開於慧慧,轉而去抓元湛英放在餐桌上的手:“放心,現在醫學很發達,肯定能治,就算治不了,以後你如果想要孩子,我和你爸全力支持你們領養。”

元湛英的目光從林德明身上收回來,下意識解釋道:“媽,不是……”

林德明打斷她的話,握住她另一隻手,裝作釋然地說:“還不快謝謝爸媽!”

元湛英眨了眨眼,從善如流地道謝。

回去的車上,她忍不住對林德明說:“其實你不用這樣說。”

“一勞永逸,”林德明目光直視前方,單手打方向盤,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起來,“這樣一來,你就不會被他們念叨了,什麼時候想生了再解釋也不遲。”

元湛英張了張嘴,一句“我準備好了”在舌尖醞釀許久,還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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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林德明自爆“不行”之後,林同書和李玉芬消停了不少,老兩口自覺對不起元湛英,買了半扇豬送到彆墅去了,讓她當過年的年貨。

小洋房地方大,李玉芬還試圖養過豬,但老兩口工作都不清閒,平時連喂食都顧不上,養了一年,豬才一百二十斤,找人來殺,人家當做笑話往外講。

氣得李玉芬再也不養了。

林同書把豬肉放在地上,李玉芬從包裡掏出幾包中藥,神神秘秘塞給元湛英:“我打聽過了,這副藥很有效果,到時候你煎給林德明喝。”

元湛英迎著對方愧疚的目光,接過來,低聲說:“好。”

過完年就開始拜年。

大年初一早上八點,客廳已經滿滿當當都是人了。

林同書高娶,林家這堆兄弟姐妹基本都受過李玉芬那邊的恩惠,林德明發展也好,小一輩人拜年的第一家想都不用想,直奔小洋房。有孩子的都帶著孩子,李玉芬光紅包就給出十幾個,刨除掉十幾歲安安穩穩坐在沙發上的,以及一歲不到還在懷裡抱著的,剩下的都跟著於慧慧。

這邊有風俗,新媳婦要在男方家過年,頭一年出門拜年,長輩們還要另外給紅包。

元湛英大年三十在小洋房住下,剛起床,下樓喝水的工夫,一眼望過去,黑壓壓一片人。

她水也不喝了,想上樓換衣服,一轉頭看見於慧慧被一群小孩圍在在最中間。母女連心,她一眼就看出閨女臉上的絕望和不耐,周圍的小孩卻很熱情,還甩著鼻涕往她身上蹭。

“慧慧,”元湛英伸手招呼她,把孩子解救出來,“家裡這麼多客人,你都叫過人了嗎?”

於慧慧眼前一亮,又被元湛英帶著叫了一圈。

眾人這才近距離看到元湛英的模樣。

結婚那天,她化著濃妝,貼著假睫毛,大紅嘴唇像吃了幾個死孩子,幾個女眷聊天時神態各異,但都覺得元湛英有些過度打扮。

“那麼胖,卻穿著貼身的衣服,不嫌丟人,”平時最為保守的大嫂子評價道,“臉也是,化的像個妖精,也隻有那群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不出來,到家還跟我說林德明的新媳婦漂亮。”

“漂亮個頭,”二嫂子不屑地撇撇嘴,“小保姆上位,還不知道婚是怎麼結成的呢,看人這麼胖,說不定已經懷了,靠肚子上位。”

她們兩個這麼一說,周圍人都信了。如今這麼一看,沒懷孕啊!

元湛英如今未施粉黛,臉嫩得像飯店裡的三鮮蛋羹,滑不留手,她的睫毛濃密,自帶眼線效果,黑眼珠大而潤,看誰都像含了一汪水,嘴唇殷紅飽滿,沒有唇紋,一笑起來是一排潔白整齊的小牙,都能去電視上打廣告了。

房子裡暖氣好,她穿了一件真絲的香檳色居家服,是特意定做的,每一處都貼合身材,顯示出纖細的脖頸和平坦的小腹,舉手投足之間帶著些許慵懶。

——那是因為還沒睡醒。

李玉芬伸手把她招呼過來,屁股挪出一個位置,讓人抱著於慧慧坐在旁邊,加入眾人的話題。

幾個男人瞬間眼前一亮,不自覺坐正了一些,都清了清嗓子。

元湛英叫了一圈,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實際上一張臉也沒記住,她有些尷尬,手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了幾聲。

聲音不大,幾個點著煙的男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立刻把煙給掐了,有個沒注意到的,還被他大哥錘了下肩膀,親自按著對方的手,把煙塞到煙灰缸裡按滅了。

這人的媳婦兒抱著孩子,立刻小聲嘀咕:“作什麼怪,你兒子在旁邊,抽煙抽得毫不顧忌,人家一咳嗽就掐了。”

這也就是林德明不在,要是他在,不得氣成個大水牛哞哞叫。

李玉芬衝元湛英解釋:“林德明說有事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元湛英點點頭。

她比剛結婚時候,氣場強大了不少,內核也穩,面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陌生人,至少表情上看不出怯懦,小動作很少。彆人不找她說話,她就靜靜地聽,找她說話,她的回答也滴水不漏。

大嫂子打趣道:“果然,林家的風水養人,我剛才看到弟妹,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嬌小姐。”

元湛英笑笑:“公公婆婆對我好,我才能這麼舒服。”

她的手已經完全好了,看不到有疤,端起茶杯來,細細吹了吹才喝上一口,指尖被燙得粉嫩嫩的。

李玉芬說:“我沒有閨女,把她當親閨女養呢!這麼漂亮的姑娘,生都生不出來。”

“說起生孩子,”二嫂子插嘴,“是不是今年就該有好消息了?”

元湛英不動聲色,又喝了口茶,李玉芬接話:“不急,我四年後退休,老林還要七年,小元這是等我們退下來幫忙看孩子。”

大家都適時地笑了。

大嫂子問:“二嬸你這是五十歲退休嗎?”

“五十五,”旁邊立刻有李家小輩接話,“大姨算乾部,比普通職工晚五年。”

“二叔是六十才退呢,”旁邊人咂舌,“這麼一算,說不定還能再升一升。”

“那是,”大嫂子接話,“現在他們屬於黃金年齡,一點也不老。”

於慧慧懶得聽大人說話,偷偷拿了《三國演義》翻看,幾個男人餘光瞥見了,“嗬”了一聲:“這是認字了?”

“認了幾百個簡單的,還認不太全,”元湛英解釋,“幼兒園學完了拚音,我們給她買的拚音版四大名著,最近她很喜歡看。”

之前林德明給她講過一遍《西遊記》,她自己又看了一遍,《紅樓夢》看不太懂,已經扔在一邊了,三國和水滸這種打仗的,反而很喜歡。

她愛運動,學校操場一圈三百米,她勻速跑三圈,回家還能跟著元湛英跳五百個繩,小姑娘看起來不胖,擼起袖子,胳膊上的二頭肌比一些瘦小的成年人都發達。

“多大?”幾個有孩子的大人眉頭都皺起來,開始產生危機感。

“83年的,屬豬,”元湛英想摸摸閨女的頭,“到今年四月份就滿四周歲了。”

這小孩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敏捷地躲了過去,眼睛還沒從書上離開。

元湛英不氣不惱,收回手。

“才四歲,”大哥撓撓腦袋,“我兒子六歲了,九九乘法表還背不全。”

大嫂子懟了他一下,不願意他在親戚面前揭孩子的短,見男人閉嘴了,又補充道:“我兒子是喜歡語文,背古詩特彆快,不喜歡數學。”

“那他看過什麼書嗎?”於慧慧天真地問。

大嫂子卡住了。

家裡錢這麼緊張,哪兒有錢買書?就看於慧慧手裡的精裝少兒版,包裝精美,紙質又硬又厚,一本估計就夠彆人家半個月生活費。

於慧慧頓覺無趣,合上書,從元湛英腿上跳下來,拿桌子上的砂糖橘吃。

大嫂子頓覺丟臉,招呼兒子:“航航,過來給大家背一個《水調歌頭》。”

林天航是個小胖子,體型看著能把於慧慧套下,他穿得鼓鼓囊囊,像個小企鵝一樣一撇一撇走過來,駕輕就熟地開始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於慧慧愛表現,立刻接上:“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她說話快,像槍子一樣“噠噠噠”打出來,林天航慢吞吞的,幾次想跟,跟不上,急得直跳腳。

元湛英見小胖子都快哭出來了,趕緊摟住閨女:“好了,讓哥哥背吧。”

林天航揉著眼睛把剩下的背完了。

李玉芬立刻打頭鼓了鼓掌。

大哥見兒子被一個小丫頭打壓下去,有些咬牙切齒,又愛又恨地伸手,想用力揉揉於慧慧的頭解恨。

於慧慧今天戴的是新買的發卡,連自己媽都不讓碰,還能讓陌生男人摸?她依舊眼疾手快地躲過了這位大伯父的手。

大哥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能被躲過去,瞬間起了好勝心,又伸出手試了幾下,屢戰屢敗。

眾人本來都在各說各的,不自覺被這一大一小的動作吸引了,默默看了一會兒。

大哥努力了兩分鐘,連於慧慧的一根毛都沒碰到,瞬間傻眼了:“小姑娘真靈活!”

元湛英忍不住提醒道:“她正在學泰拳。”

“小孩子的玩意兒,”大哥嗤笑,看向這個弟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力頂十會,這麼大的小女孩,我一個拳頭下去,立刻半死。”

元湛英被他的話說得起了一股子無名火,往後靠在沙發背上,翹起腿道:“大哥,你可以試試。”

連林德明抓於慧慧都得出一身汗,她不信這個被煙酒掏空了身體的中年男人能有辦法,這人光站起來都要喘兩口大氣呢。

大哥興衝衝站起來,先是伸長手臂,想要攔住於慧慧的去路,小姑娘一蹲,立刻躲了過去。

這人攔了個空,往前踉蹌了幾步,很是狼狽。

於慧慧痛擊落水狗,立刻繞到男人身後,腳往膝蓋最薄弱處一踢。

小腳雖小,壓強很大,男人“啪”一聲跪在地上,顯然受傷不輕,抱住膝蓋,疼得眼圈都紅了。

大嫂子心疼地跑過來,扶起自家男人,想嗬斥於慧慧太過用力,但一個四歲的小姑娘,撐死四十斤,還沒有她男人一條大腿重。

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二哥看出小姑娘有點真功夫,躍躍欲試,站起來道:“慧慧,你攻擊我試試看,看我能不能躲過去。”

於慧慧猶豫了一下,看向元湛英。

二哥自詡比大哥年輕,平時也會運動,肚子上還有引以為傲的四塊腹肌。他故意衝著元湛英,像花孔雀一樣撩起衣擺:“你衝這裡打。”

元湛英被他那肚子上的黑色毛發惡心地扭過腦袋,拍了拍於慧慧的肩膀:“去跟你二大爺試試。”

於慧慧一個健步竄過去,在對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拳錘到男人肚子上。

男人差點嘔出一口血,後退兩步,緩緩坐在沙發上,也不顯擺了,元湛英看閨女那個力道,這位二哥肚子上的淤血半個月之內散不掉。

大過年的,李玉芬怕再鬨下去,大家面子上過不去,趕忙站起來打圓場:“行了,彆玩了,今天中午都在家吃,你們嘗嘗小元的手藝。”

眾人應下來。

林德明在此時走進來。

外面飄著小雪,他先在門口跺了跺腳,屋裡嘈雜,隻有歡歡聽見了,小狗耳朵豎起來,分辨了幾秒鐘,很快叫了幾聲,爬起來衝過去,往男人腿上撲。

元湛英聽到動靜,直直往門口走,看林德明臉色像是不好,小聲問:“出了什麼事兒嗎?”

“待會說。”林德明餘光瞥見客廳裡的一群人,有幾個狀似無意正往這邊看,便輕聲搖搖頭。

他剛從外面回來,渾身帶著一股子寒氣,元湛英靠近的時候,不自覺哆嗦了一下,林德明見狀,把人往遠處推了推。

大嫂子遠遠地見到這一幕,幸災樂禍道:“這是吵架了?”

大哥瞥了一眼元湛英,她站在林德明身邊,白的膚黑的發紅的唇,全身隻有這三種顏色,像是一個漂亮的小蛋糕。

被老公推開了,她也不氣不惱,踮起腳說了些什麼,林德明擰緊的眉毛隨即鬆開了一些,突然目光銳利地看過來,與大哥對視。

對視幾秒,大哥撐不住,率先移開了目光,林德明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地方,用身體擋住了元湛英,說:“去換一身衣服。”

元湛英正往廚房走,想給他端一杯熱水喝,聽到這話慢吞吞地解釋:“我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早。”

林德明跟著她走:“怪我沒有提醒你。”

這身其實是睡衣,林德明也有一套,他身上好像有釘子,刮得真絲面料好幾處脫了絲,元湛英心疼衣服,給他收起來了。

等走到廚房,林德明身上有了熱乎氣,這才貼上來。

元湛英給他倒水,他卻不肯抬手接過來,就讓老婆端著杯子,低頭喝水的時候,眼睛還不老實,直勾勾盯著對面的小女人。

廚房的門是玻璃門,任誰都能把裡面的情況一覽無餘,大哥不屑地“嗤”了一聲,說道:“不像是吵架了,倒像是殘廢了。”

這句話沒敢讓李玉芬聽見。

小兩口喝完水,一前一後上了樓,再下來,元湛英換上了細羊毛黑色毛衣,下面是高腰微喇牛仔褲,鞋子倒是沒換,還是那雙白色毛絨絨半拖,像小孩穿的。

她直接進了廚房,把前一天燉的肉和魚拿出來,又拿大鍋炒了幾個菜,因為昨天知道家裡要來不少親戚的小孩子,她預先準備了幾個披薩,此時塞進烤箱,炸雞柳和薯條複炸一遍,配上番茄醬先端出去,瞬間俘獲了所有孩子的心。

一頓飯吃得賓儘主歡。

連幾個心生嫉妒的女人都不得不承認,元湛英確實有點手段,長得漂亮,一手好廚藝,性格又軟糯,哪個男人不喜歡呢?

大嫂子和二嫂子嘴硬不肯承認,但她們回去後,一人織了一件黑色毛衣,買了一條喇叭褲,一個冬天都穿著呢!

元湛英這人漂不漂亮,不要聽彆人怎麼說,就看她們買不買同款就行了。

送走一大幫親戚,李玉芬錘了錘肩膀,幫著元湛英刷碗。林德明跟著林同書,一個拿抹布擦,一個拿掃帚掃,把飯桌收拾乾淨。

這幫人足有三大桌,把客廳站得滿滿當當,等一家四口收拾完,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多。

李玉芬閒不住,去門廳數了數這些人拿過來的東西,哪家拿了什麼,憑著記憶貼上小標簽,到時候幾個禮盒互相打亂順序,直接被林德明和元湛英拿走去拜年,免得再買了。

她這邊正貼著,林德明拉著元湛英到沒人住的廂屋,關上門後,面色沉重道:“你之前不是讓我打聽於金濤的事兒嗎,那人給我回消息了。”

元湛英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情況不太好,連忙追問:“嚴重嗎?要判刑?”

上一世,雖然煤廠的生意她一概不知,但於金濤就算是出差,三五天也要回家一趟,所以應該沒發生這件事。

林德明拍拍她的肩膀:“操作不太規範,塌方,埋了兩個,於金濤想給家屬一人賠十萬,其中一家不乾,報警了。”

不出具諒解書,這就是刑事案件,但凡解決不好,於金濤在裡面得蹲個三五年。

“埋了是——死了?”元湛英聲音有點顫抖。

“現在還在挖,但希望很渺茫。”林德明沒把話說死,實際上,這事兒發生已經半個來月了,裡面但凡是大羅神仙也活不了。

塌方這事兒,其實不算罕見,這個年代哪兒有什麼操作太規範的廠子啊?民不舉官不究罷了。尤其於金濤的煤廠,規模又不大,小煤窯雇傭著那麼十幾二十個工人,全是漏洞。

“那張燕……”元湛英問。

“跑了,”林德明道,“她是會計,煤廠所有的賬本都在她那裡,保險櫃的密碼她也知道,於金濤出事後,她把廠子裡所有的錢一卷,據說是跟了哪個男人逃到港城了,現在她娘家人也哭天喊地找人呢。”

元湛英歎口氣,低垂眼眸,有些不知所措。

“還有件事,”林德明看她一眼,緩緩說,“於金濤他媽沒了。”

元湛英張了張嘴,直接啞了。

林德明道:“昨天晚上沒的,今天開始發送,你想不想過去看看?”

老人沒挺過大年三十,在家咽的氣。林德明怕剛才一堆親戚都在,元湛英失了態,被人說閒話,等把人都送走才說。

元湛英腿軟得站不住,扶著林德明的胳膊,硬撐著問:“於金濤還在拘留所呢?”

林德明點點頭。

元湛英深吸一口氣:“我得去。”

她挺直了身子,開門往客廳走,李玉芬正找她,笑眯眯地說:“我把你們明天拜年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媽,”元湛英臉色慘白,想扯出一抹笑,未果,“我怕是去不了了,於金濤他媽沒了,我得馬上帶著慧慧過去。”

李玉芬愣了一下才琢磨過來話裡的意思,立刻收起笑容:“是該去看看,那可是慧慧的親奶奶——怎麼這麼突然?”

“本來老人家歲數就不好,”元湛英想起前婆婆,音容笑貌儘在眼前,她略有些哽咽,“可能也是壽數到了。”

——她不敢說,上輩子沒這事兒,於金濤她媽到最後拿一千一瓶的白蛋白吊著,愣是比這輩子多活了六年。

李玉芬歎口氣。

元湛英去找正在看電視的於慧慧,她正在看春晚重播,電視裡郭達正在產房門口用方言喊“堅持住”,於慧慧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跟著嘎嘎樂。

元湛英湊過去,抱住閨女說:“慧慧,你奶奶沒了。”

於慧慧下意識看向李玉芬。

林德明把電視關了,注意到於慧慧的視線,解釋說:“不是這個奶奶,是親爸爸家的奶奶。”

於慧慧對於母還有記憶,立刻恍然大悟,扭頭問:“沒了是去哪兒了?”

她沒聽懂元湛英的話。

元湛英又哽咽起來,解釋道:“奶奶去世了,我們得過去看看。”

於慧慧這才明白怎麼回事,擺出一副沉重的表情,但她其實還不明白死亡這件事代表了什麼,眼神中透露著茫然。

林德明抱起孩子,又扶起元湛英,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一家三口先換了身衣服,把紅襪子紅內褲都脫掉,換成黑白兩色,隨後去扯了一匹帳子布,用來上禮。

這時候用帳子布上禮的很多,越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時收到的帳子布越多,有的能堆成小山,滿滿當當擺一屋子。

一般街坊鄰居扯個兩米,能做上一身衣服,就算是重禮了,兩米的布怎麼也要十來塊錢,總比上五塊錢禮要好看。

到了於家,吹喇叭的還沒有到,於金濤他姐於霞正在門口和大操(葬禮上專門請來安排流程的人)說話,看到元湛英和於慧慧,她的鼻涕眼淚一下子落下來,往元湛英身上撲。

“弟妹,你來了!媽她……”話說到半截,說不下去了,隻剩下乾嚎。

元湛英跟著鼻子一酸,趕忙把人扶起來,問:“爸呢?”

於霞把眼淚一抹,說:“在屋坐著呢,姑奶和大爺趕過來了,正陪著。”

元湛英抱著於慧慧,走到門口的棺材前,拉著於慧慧磕頭,林德明在一旁,也跟著鞠了三個躬。

大操在旁邊拉著長音喊:“孝子孝女謝——”

於霞和她對象趕緊跪下,給林德明和元湛英還禮。

老人走得太突然,通知的人很多都還沒趕過來,所幸是冬天,氣溫基本在零下,發送幾天,身體也基本不會腐敗有異味。

太多的事兒忙不過來,於霞就是個農村婦女,她對象是廠子裡的工人,不善言辭。元湛英跟著忙活,先是把吹喇叭的錢交了,正月十五之前,價格翻一番都沒人願意來,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兒,人家正往這邊趕。

於霞那邊有個兒子,上初中,叫李朗,元湛英給他和於慧慧定了兩副花圈,擺在門口,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沉痛哀悼祖母大人,孝孫李朗、孝孫女於慧慧敬挽”。

於金濤還被關著,孝子孝女隻有於霞兩口子和李朗,元湛英讓於慧慧跟著表哥,大操喊跪下,他倆就跪。

於霞跟元湛英商量流程:“媽那邊親戚也不多,發送兩天就行了,大過年的,歲數大的就不勉強人家折騰了,明天中午吃完飯,就送火葬場。”

元湛英知道婆婆想土葬,壽衣和棺材早就準備好了,這時候查得不嚴,要是於金濤在身邊,找找村裡的乾部,塞幾百塊錢就能辦到。但他不在,於霞一個婦道人家,隻能人家怎麼說就怎麼辦。

她向元湛英訴苦:“村支書說了,不去火葬場,就不給辦死亡證明。”

“還是火葬吧,不然到時候也是折騰。”元湛英想起上輩子,於父活到了九十幾,老人家火葬之後,又把於母拉出來燒了。那時候村裡新修的祖墳,不燒根本放不進去。

於霞歎口氣:“就是覺得有點可惜,於金濤給的錢,她從來都不舍得花,隻定了個最好的棺材。”

元湛英勸慰:“咱們儘力了就行,媽在天上也能知道。”

“都怪於金濤,”說起弟弟,於霞的肩膀塌下來,咬牙切齒道,“要不是他出了事,媽也不至於氣急攻心,這麼早就沒了。”

人在拘留所裡,平時還能瞞著,大過年的,兒子借口有事沒回家,電話都沒來一個,誰能察覺不出來?

於母咽氣之前還問:“說實話,濤子是不是沒了?”

這是自己把自己嚇死的。

元湛英聽了也有些唏噓。

她這裡忙得腳不沾地,一轉頭,林德明還沒走,這人不知道從哪兒找了根木棍,坐在靈堂前幫著燒紙,看香要燒沒了,就給插上三根新的。

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了幾件軍大衣,孝子孝女們一人一件披著,外面裹上帳子布,披麻戴孝,於慧慧膝蓋上還綁了兩個護膝,身前一個小軟墊子,這是怕閨女跪壞了。

當天晚上,他們三個沒走。

晚上要守夜,靈堂前的香不能斷,大操給找了一袋子手指粗的香,一根能燒幾個小時,於霞對象、李朗和林德明三個男人守著,女人不能留,都趕去睡覺了。

元湛英和於慧慧和衣而眠,在炕上窩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六點起床,拿著童男童女的紙錢,披麻戴孝繞著村子哭了一路,到村口把幾個紙人燒了,回去的路上就不能再哭了,說是逝去的人看見了,會舍不得走。

元湛英前一天跟賣早點的訂好了早餐,人家送過來一百根油條,五十袋豆漿,擺在廚房,誰餓了就吃點。她沒顧上彆人,先給林德明倒了一碗豆漿,讓人暖暖身子,幾個大老爺們比較糙,連暖水袋都沒找出來,一個晚上硬是挺過去了。

林德明一口氣喝完一大碗,活動活動手腳,蹦了幾下,看著元湛英心疼的眼神,摸摸她的額頭:“沒事,不冷。”

說完,他有點心虛地收回手,燒了這麼久的紙,一摸,老婆腦門上兩個黑手印子。

元湛英沒察覺,心疼地靠過去,嘟囔道:“不冷才怪呢。”

當天更是忙,親戚們都趕到了,於慧慧一個上午磕了得有一百個頭,磕得小孩整個人都木了。

於金濤進了局子,樹倒猢猻散,那群平時玩得好的哥們,得有一大半都沒來,元湛英倒是看見了畫展上一面之緣的“未婚妻”徐樂,小姑娘給元母磕了三個頭,也上了一匹帳子布的禮。

她磕完頭,看見元湛英,眼睛紅得像兔子,問:“於金濤是不是出事了?”

元湛英不想讓徐樂跟著操心,這人品性不錯,單純被於金濤騙了。

見她不說話,徐樂胡亂擦掉眼淚,倒是笑了:“出事了,我反而放下心了,之前聯係不到他,我還以為他是個騙子。但再沒良心的騙子,親媽沒了也不可能不過來。”

原來是過來堵人的。

元湛英簡單說了說,沒說他已經結婚的事兒,隻是說:“現在還在押著,具體什麼情況我也不清楚。”

徐樂點點頭,從兜裡掏出一千塊錢遞過去:“這是我全部的積蓄,你給於金濤吧。”

元湛英愣了愣,猶豫了半晌,沒敢接。

於金濤欺騙了對方的感情,要是她再把錢要走,好像就太不是人了。

“拿著吧。”徐樂又往前遞了遞,“不是正缺錢嗎?”

元湛英躊躇著把錢收了,想到張燕已經跑了,兩人說不定還有戲,便安慰道:“等人出來了,我把事情跟他說,要是他不跟你結婚,我收拾他。”

徐樂又笑了,元湛英這才看到她有一對小虎牙,很是可愛,她擺擺手說:“我沒辦法跟他結婚了,本來我爸媽不同意我嫁給二婚的男人,是我好說歹說,勸他們年前見於金濤一面——但一直等到昨天,他都沒來。”

兩人陷入沉默。

徐樂故作輕鬆地把手插進兜裡:“可能是我們有緣無分吧,我會聽爸媽的話,相親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至於於金濤,就當做是我對不起他了。”

元湛英心臟擰著疼,暗罵於金濤無數次,癩蛤蟆長得醜玩得花,這些年到底傷了多少女孩的真心啊?這人一定會遭報應的!

她連忙說:“是於金濤對不起你。”

徐樂沒反駁,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轉身走了。

元湛英本來想叫人留下,中午一起吃口飯,但想到徐樂在於家也沒有認識的人,跟陌生人湊著吃,更是尷尬,也就沒開口。

於慧慧倒是飯量很好,中午的大鍋飯做的片肉好吃,她就著米飯吃了五六片,元湛英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再想吃就不給了,怕積食。

吃過飯,舉行完遺體告彆儀式,就該火化了。於父於母有兒子,可於金濤不在,沒人摔盆,最後找了個遠房外甥。

於母都沒見過這外甥幾面,臨走,竟然是一個差不多算是陌生人給她摔了盆。

林德明找座機打了個電話,叫人又開過來兩輛夏利,後視鏡綁上帳子布,拉著親戚朋友去火葬場,元父不能去,隻能在家等著。

等到了火葬場,這時候沒什麼遺體告彆儀式,林德明跟於霞對象兩個男人跟著進去,其他人坐在火葬場門口的台階上曬太陽,等曬得眾人昏昏欲睡之時,兩人捧著骨灰盒和遺像出來了。

接下來要去墓地下葬。

林德明開的紅旗,算是好車,他讓李朗抱著骨灰盒,於霞對象抱著遺像上了車,等到了村裡的祖墳那頭,守墓人已經在等著了,見他們從紅旗上下來,態度立刻殷勤不少。

李朗抱著骨灰盒往裡走。

於母就準備葬在於金濤他爺他奶的墳旁邊,元湛英拉著於慧慧往裡走,卻被守墓人攔下了。

平時守墓油水不少,彆人拿來的貢品,如果祭拜完不拿走,全都進了這人的肚子,吃得他油光水滑。在這種地方呆著,陽氣一定要足,八字旺,他看著像是旺過了頭,臉頰是橘皮形狀,道:“現在是正月,女的不讓進墓地。”

話音未落,他上下打量了元湛英幾眼,女要俏,一身孝,元湛英穿著一身白衣,眼圈紅紅的,正經不難看。

林德明擋住守墓人的視線,遞過去一根煙,看人接了,才說道:“我們家老人的兒子,有事回不來,要是女兒不進去,真沒人送了。”

那個摔盆的遠房外甥連火葬場都沒去,來墓地的隻有元湛英一家三口和於霞一家三口。

抽著好煙,守墓人依舊很強硬:“說不能進,就是不能進,壞了村裡人的風水,責任算誰的?”

於霞拽了拽元湛英,小聲道:“不然算了,咱們在外面等著,正好找個角落,把媽的衣服燒了……”

元湛英是前兒媳,不算這個村的人,於母的親閨女都發話了,她也不好說什麼,點點頭。

於慧慧卻不乾。

她大聲問:“為什麼所有的習俗都是限製女人的?說女人進墓地破壞風水,那男人是從女人肚子裡出來的,也會破壞風水!”

守墓人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嘬了嘬牙花子:“小丫頭片子,還挺橫。”

於慧慧眼神堅定地與他對視,說:“我要進去送奶奶最後一程。”

沒等眾人反應,她的小身子靈活地一歪,像一條滑不留手的魚,直直想著李朗的方向衝過去了。

守墓人愣了一下,把煙扔在地上,想去追,林德明伸手攔住了。

“我閨女說想去送奶奶,那就去,”林德明是笑著的,但是眼神狠戾,“我不希望有人打擾她。”

守墓人打量了他一下,見他渾身都是上位者的威嚴,餘光又瞥見那輛紅旗車,縮起脖子不說話了。

元湛英跟在閨女後面,進去給於母燒了些紙,於霞守在墓地門口,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往裡走。

骨灰進了墓地,喪事就結束了,李朗他們還需要在頭七那天把刻的墓碑擺上,那時候元湛英和於慧慧就不需要過來了。

林德明把車後視鏡的帳子布摘掉,一群人坐車回去,在於家大門口掰開點心,一人吃了一口,這才邁進門。

於父杵著拐杖正等著,沒了於母,他的脊背更彎了,簡直要和腿呈九十度。老頭剛六十一歲,牙已經掉沒了,嘴癟著,看向元湛英時,眼神渾濁不清,定了定神才看出來來人的身份——他這兩天快要哭瞎了。

元湛英快步走過去,扶住老頭沒拄拐的另一邊胳膊,艱難地開了口:“爸……”

在生死面前,她和於金濤的那點事已經算不上什麼了,再者說,於金濤再對不起她,於父於母一直對她很好。

於父歎口氣,看了一眼林德明和於慧慧:“進屋,於霞正在和大操算賬,你花了多少,不用瞞著,讓她還給你。”

“不用……”這些都是小錢,元湛英沒想計較。

“必須用,”於父道,“你已經幫了太多忙了,不能再讓你們花錢,等事情過了,我得專門謝謝你和你先生。”

元湛英心情沉重,沒要於慧慧那份花圈錢,剩下的簡單報了賬,收了錢回小洋房。

大年初三,上午有一波來拜年的,下午沒人,李玉芬和林同書都在家,見兩大一小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一句話沒問,先讓三人去公共澡堂洗澡。

尤其是林德明,坐在靈堂前燒了兩天紙,整個人連頭發上都是紙灰。三人在澡堂好好泡了一會兒,花錢搓了澡,這才又回來。

林同書和李玉芬坐在沙發上等著他們,先哄著於慧慧去和歡歡玩球,隨後簡單聽了聽於金濤的事兒。

元湛英心神不寧:“我和他已經離婚了,按理說,他出事,我不該管。”

“不能這麼說,”李玉芬反駁道,“他畢竟是慧慧的爸爸,萬一坐牢了,肯定會牽連到孩子,對吧,老林?”

林同書和李玉芬對視,緩緩點頭:“父母之間有違法犯罪的記錄,孩子考公務員的話,怕是很難通過政審。”

元湛英沒想到還有這一層,聞言愣了愣。

林德明握住她冰涼的手,和她十指交纏,說道:“不如先去看守所看看於金濤,聽他怎麼說。”

元湛英慢慢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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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隻能一個人進去,元湛英想了想,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由一個女警領著進去了。

於金濤坐在玻璃另一面,看見元湛英,激動地把手銬掙得“嘩嘩”響,他道:“我就知道你心軟,不會跟虎子說的那樣不管我。”

元湛英冷靜地問:“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你去求求林德明,他肯定有辦法。”於金濤急切地湊過來,臉貼在玻璃上,呼出的氣在上面形成一道白霧。

元湛英搖頭:“你的錢都被張燕卷走了,煤廠估計也保不住了,我為什麼要讓林德明救你?”

於金濤眼睛裡全是血絲,他嘶啞地說:“我有錢,張燕卷走的隻是煤廠的流動資金,她不知道我之前賺的錢放在哪兒。”

元湛英挑挑眉。

“跟彆人說,我都不放心,我隻相信你,”於金濤咽了一口口水,神情緊繃著,緩緩開口,“我告訴你那些錢在哪兒,你幫我拿到諒解書。”

“我幫你,有什麼好處?”元湛英認真地問道。

“如果我能出去,煤廠的股份,我全部轉給於慧慧,”於金濤咬著後槽牙說,“以後我給閨女打工。”

“還有呢?”元湛英仿佛不滿意。

“我的錢全都留給慧慧,這還不夠嗎?”於金濤道,“你彆獅子大開口了!”

“以後你不論做什麼生意,法人是你,股權要給慧慧,”元湛英道,“如果你能接受,我就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