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辛所言讓朝歲有些意外,他未曾想過,驅使江宴殘殺同胞弟弟的根源,會是夜襲一事。
因恐懼而不是嫉恨。
朝歲眼神莫名,指尖揪下一片靈草葉子,漫不經心放在嘴裡嚼了嚼。
思量片刻,他近乎冷酷道:“都一樣。”
嬴辛睜著黑潤的眼珠,看向那張清冷得好似不近人情的臉。
被個小壞蛋像看冷血無情的大邪魔一樣看著,朝歲心情微妙,眉梢輕輕一挑。
裝什麼。
他不信嬴辛看不出來。
江宴那時候,已經儘最大努力遏製自己了,但黑山茶在他心間生的根,隻會越來越深。
忍得了一時,也忍不了一世。
小半年的遠離哥哥,已經快讓他發瘋了,他就像時刻處在深淵邊緣的人,隨時可能墜下去。
就算沒有江曜的存在,結局都是一樣的。
江曜最多算催化劑,即便沒有這個三弟,也有會其他人存在,因為江葉草不僅是他的哥哥,還是江葉草本人,以後會有至交好友,酒逢知己,拜師了還會有師尊、同門師兄弟,以後還會娶妻生子......
江宴能忍得了上面哪個。
他殺的完嗎。
殺完了哥哥所有在意的人,哥哥還是他哥哥嗎,還認他這個弟弟嗎。
一個怨憎能召來邪魔的小孩,加上魔源化作的黑茶花......一朵根源已經腐爛的花,不管盛開得多妖異美麗,都逃不過毀滅。
江靈主和江夫人最心疼的孩子,即不是喜歡撒嬌的江曜,也不是無論怎麼做都排斥他們的江宴,而是過早擔負起哥哥這個責任的江葉草。
江曜死後,他們終於意識到,一直纏著江葉草的江宴有多不正常,他們想要保護江葉草,把江宴與其分開......
殺戮一旦有了開始,很難停止。
這也是朝歲告誡嬴辛,勿要肆意殺戮的緣由。
但顯然,少年並未聽進去。
朝歲翻著皺巴巴的醫籍,偶爾斜眸瞅上一眼,嬴辛注視著掌心的山茶花,黑色的光蘊照在他介於孩子氣與少年間的臉頰,過於安靜的恬和模樣,透出些許悲天憫人。
朝歲可不會被這假象迷惑。
小魔頭哪有功夫為道友默哀,他應該在借江宴前車之鑒,絞儘腦汁的思量,如何擺脫魔源的影響。
畢竟他不想變成像江宴一樣的神經病。
朝歲猜的不錯,思量許久的嬴辛,捏了捏黑山茶。
茶花化作點點碎光回到了枝間,這朵隻是承載了江宴悲喜的記憶花,真正的魔源茶花,在江宴心間。
嬴辛眼神晦暗不明。
不知有沒有想到解決之法,朝歲在榻上叼著草葉閉目養神之際,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似是好奇。
“若設身處地,師叔會如何。”
朝歲睜眼,略一思忖,唇角帶上莫名的笑。
“我可不是一個溫柔的哥哥。”
倘若他是五師兄,帶著江宴艱難求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四處流浪的時候,他才不會每天空著肚子,把吃的都留給江宴。
他會告訴臭小鬼,東西都是哥哥千辛萬苦找來的,哥哥必須吃大半,沒有貢獻的弟弟最多一小半。
這樣,江宴就知道他哥哥不是善茬,比起粘他,應該會選擇忍辱負重,等有朝一日鹹魚翻身弄死他。
要是他這樣沒心沒肺的哥哥,在他死時,那無助的小孩,也不會難過到怨恨世間的一切,不買煙火慶祝一下,就是念及兄弟情義了。
朝歲手枕腦後,琢磨道:“五師兄就是太好了。”
朝歲就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
在皇朝,他是錦衣玉食的小殿下,被臭老道拐走,學會的第一件事,也是競爭生存。
因為臭老道不是什麼溫柔的師尊。
要從他那要點吃的,比登天還難,臟活累活都得乾,還得遭受言語攻擊,諸如——
“哎呀,師父為了這點乾糧,腰也酸背也痛,老命都要豁出去了!但誰讓你是為師最疼愛的徒弟呢,哪怕半點用都沒有,隻知道嗷嗷待哺,師父也不會嫌棄你的!”
在這巴拉巴拉中,朝歲拚命學著生存能力,終於,在他學會點技能後,能養自己了。
而這好吃懶做的臭老道,立馬把兩人的生存重任交給他了:“師父養了你這麼久,是時候歇息了。”
朝歲從一個小皇子,淪落到為了點銀子,在街頭吹鎖啦嘟嘟嘟賣藝,最初時,六七歲的小臉漲紅,在一群好奇又含笑的路人圍觀中,羞的腦袋都不敢抬,後來臉皮就厚了,當眾吹拉彈唱什麼都行。
他有時也會反抗,臭老道不乾活,他也不,大家一起餓肚子。
但臭老道有恃無恐:“小朋友就是天真,你可比我更不經餓,一定是你先餓死。”
最後果然是他先餓得不行,帶上吃飯的家夥,嘟嘟嘟吹起來。
偶爾臭老道也會良心發現,在他生病的時候,塞給他一根糖葫蘆,抱著他去暖和的客棧住。
但這隻是偶爾,臭老道嘲諷技能滿點,嘴就沒停過,即便在他出師後,驚絕九州,人人稱讚,臭老道也不遠萬裡,時常來踹他兩腳。
“行不行啊你,還要多久才能飛升,彆人捧捧你而已,當真你就成笨蛋了,”臭老道死皮賴臉到一種境界。
“再說了,能飛升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帶師父一起飛升。”
十七歲的朝歲被弄煩了:“知道了,帶你一起帶你一起!”
臭老道這才消停下。
後來一夜之間,臭老道的嘴就閉上了,而直到二十七歲的朝歲,也無法帶人飛升,即便對方隻是一抔黃土。
說來可笑,所謂悟道,參透生老病死,落葉歸根是最必經路。
對萬物的逝去不顯悲憫,不一定是無情,也有可能是看透了,雖然某些角度來講,這就是無情。
總之,在臭老道手中長大
的朝歲,是萬萬沒有謙讓的覺悟。
他不會如江葉草那般溫和耐心,回到小靈山,有娘親侍從侍女能照顧的情況下,還由著江宴,每天早早起來給他梳發編辮子,穿衣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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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會有那心,給弟弟種一院的月見草,大雪天去深山叢林,一隻一隻的找螢蟲。
也無法忍受,一個小鬼把他所有時間都占了,去學堂要一起,吃飯睡覺要一起,和朋友閒談要一起,連需要獨處的打坐,都要帶著弟弟......
彆說江葉草彼時不過十歲左右,如今的朝歲,都不可能有那耐心。
不僅不會,
“知道種一院子的花草有多難,從種子到開花要等多久,付出多少心血麼,”朝歲看向問他這話的少年,對上那雙黑眸,涼颼颼道:
“若我是五師兄,我會在江宴將月見草都踩壞後,將他拴在那,直到把草給我種回來為止,”
月見草既不是江曜的,也不是江宴的,是江葉草種的。
不是嗎。
“對了,”朝歲幽聲道,“敢把哥哥拒之門外,整夜整夜的晾在外面,我第一天晚上,就把門鎖給他踹開了。”
他不是五師兄,可以在小小年紀用自己所有的耐心與包容,去縱容一個弟弟,當然,要是這樣,或許就能發現躲在屋裡的小孩,其實在獨自煎熬了......
嬴辛無話可說,並不得不的承認,若江宴遇到的是他這師叔,黑茶花就不會在心間生根了。
他注視著床間發絲披散的朝歲,看了半晌,沒在那張臉上,尋到半點柔軟的溫情。
他想到夢境中舉著紅傘的青年,垂眸看他時,眉眼若有若無的柔和。
就像錯覺一樣。
大概覺得這話題有意思,沒一會,朝歲又道:“若我是江宴,更簡單了,等五師兄在破廟醒來時,我便要說有邪魔,有山茶花。”
某些方面,小孩懂事到讓人有點心疼,至少這件事上,他是為了不讓哥哥擔心而緘口不提。
朝歲是這樣想的,嬴辛無聲抿了抿唇。
在這沉默中,朝歲嗅到點微妙的意味,他起身看向嬴辛:“怎麼,你不會說嗎。”
“我會,”嬴辛語氣淡漠,“因為我不會像他那般害怕。”
又是害怕。
朝歲納悶道:“他怕什麼。”
作為一個小孩,難道不是越害怕邪魔,越害怕吞下的山茶花,越要告訴哥哥,越要趕緊求救嗎。
嬴辛看了眼他,眼眸猶如平靜無波的水潭:“害怕是因為,見識過邪魔輕易殺死郎中的厲害,害怕告訴哥哥,哥哥會被強大的邪魔盯上報複......我不是他,不會在意江葉草師叔的安危,更在意自己......你也是,師叔。”
朝歲愣住。
他忘了,他代入是師父,是總歸來說,還算靠譜的臭老道,自己一定會坦白,而江宴面臨的是,一個隻比他大三歲的哥哥。
面對這世間最強大的邪魔,尚是小孩
的哥哥,怎麼能敵的過。
倘若是現在的靈山主江葉草,玄沐仙尊座下弟子江葉草,江宴或許會說出來,就像江葉驊從小遇到再大的困難,都知道叫哥哥那樣,覺得哥哥無所不能,而那時候的江葉草,也確實如此,足以為身為弟弟的江葉驊解決所有問題。
江宴與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朝歲難得沉默了。
他與江宴不是一類人,有時候,確實會覺得難以理解,
他默了許久,看向與江宴更接近的嬴辛,清眸露出一絲茫然。
蹙眉低問:“就那麼怕嗎。”
嬴辛無法形容此時的心情。
青年那雙近在咫尺,純澈乾淨的眼睛,流露出近乎天真的殘忍。
就像沒有七情六欲的神祇,不明白為何有人要窮極一生追逐他,隻在對方倒在他身後燼滅時,才會回頭看一眼,不解的問:“為什麼跟著我。”
不過眼前這神祇,還有一點人氣,至少他試圖理解。
“我不知道,”嬴辛低聲。
他不是江宴,不知道對方有多害怕,他也絕不會像江宴一樣,因另個人的生死而誕生出恐懼這東西。
不過,“師叔不是說過,他是個不安的瘋子嗎,想來很怕了。”
朝歲神色莫名,說是說過。
他以為小毒物日夜不安,是因擔心會失去哥哥,就像踩在懸崖邊上,隨時要掉一般惶恐不安,沒想過其中摻雜了彆的東西。
朝歲瞥了眼床頭的幾本醫籍。
書籍前半部,這小毒物,記載了製作的上百種無解毒物,心狠手辣到拿手下來煉蠱煉痋製毒,甚至記錄這些時,字裡行間透著的都是愉悅與洋洋得意。
後半部,又像小孩似的,用深淺不一的筆墨,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哥哥’,伴著滿頁滴滴答答乾了的淚痕褶皺。
仿佛每一筆,都落在了心上,都難過的想哭。
朝歲揉了揉額角。
江宴與他並無瓜葛,故而借其抓走嬴辛這一因果,他能順勢將其一生推演出來。
他不太理解江宴,所以很難共情,但就在方才,他想到一人。
如果代入的不是臭老道,而是皇姐.......他以前有個很溫柔的皇姐,如果是皇姐,他也會守口如瓶,不會讓皇姐為他擔憂,更不會讓皇姐為了他去面對邪魔。
因為他知道,哪怕皇姐再柔弱,也會為了保護他孤注一擲。
朝歲心口犯了疼。
久違的傷疤被觸碰,又疼又癢,他纖長的睫毛撲簌不定,許久,目光落在沾有淚痕的‘哥哥’兩字上。
說起來,上次的法咒蓮葉,還欠五師兄一個人情......
在嬴辛詭異的視線中,朝歲默默到月見草四周,刨了刨土,挖出帶有荊棘的妖藤。
他挽起寬袖,細瘦的手腕從袖子裡探出,妖藤纏繞上去,微微收緊,瞬間在白皙的皮膚勒出了紅痕。
朝歲另手施法,兩指落在妖
藤上輕輕一敲。
*
黃昏,十二月與一月交彙的這日,血月即將到來。
尚未完全昏暗的妖都玉京上空,狂風四作,透著風雨欲來的氣息,妖時醉所處的紅玉宮,更是戒備森嚴,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不止玉京,整個妖界天上地下的氣氛,隨著天邊漸升的血月,都變得凝重。
隻有一個離玉京十裡的宮閣,氣氛截然不同。
準確來講,隻有裡面的一個人不同。
枝葉狀的燈盞在殿內燃燒,散發著陣陣幽香,江宴獨自哼著歌,興高采烈在寢殿裡翻箱倒櫃。
像是要赴一場盛筵,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他格外認真挑選著衣物,烏發間綴了小草葉的辮子,隨著忙碌的身影,晃晃蕩蕩。
哼著不知名的歡快曲調,他心情很好,直到剛拿起一件衣裳,驀然聽到個聲音。
由於太過詭異,江宴遲疑了瞬,眼珠飛快地左右瞥了瞥。
他好像產生幻覺了。
竟然聽到了螞蚱在說話。
這時,一截熟悉的妖藤,在眼皮底下晃了晃。
確認不是幻覺,江宴表情冷了下去,盯著那妖藤看,裡面傳來僅次於江葉驊的討厭聲音,是沈白休——
“江宴,你知道你今夜所行之事,為不歸路,你現在停下,來得及,我們談談。”
從來隻有他用妖藤監視彆人,還是第一次有人反過來,與他對話。
江宴長長的睫毛低垂,玉面雪白,盯著妖藤看了許久。
那在白皙皮膚襯映下,如血染過的唇扯起了一抹涼笑,隨後碾死螞蟻般,將妖藤掐斷。
“閉嘴,臭螞蚱。”他煩躁的說。
另端的朝歲手腕一疼:“......”
果然沒用......
細白的手腕被紮得血淋淋,朝歲咬牙切齒地找來草藥,在腕上纏了兩圈。
一抬頭,少年眼神詭異。
懷疑對方在用看白癡的目光一般看著自己,朝歲眯了眯眼,釋放出一點危險的氣息。
嬴辛理智地移開視線,餘光掃過沾了血跡的細腕,黑眸深處,流露出一絲莫名情緒。
片刻,他道:“彆白費力氣。”
推演不出江宴動向,但能推演出今夜結果的朝歲,幽聲道:“我是看在五師兄的面上勸一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沒用的。”嬴辛肯定道。
朝歲意外:“你如何知道,”
江宴是巫幽門的人,多半為煉妖壺而來,趁著血月對羸弱的妖皇下手,大開殺戒奪走神器。
朝歲本想搬出五師兄,試試能不能攔下江宴的野心,可惜還沒開口,就被掐斷了聯係。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嬴辛語氣莫名:“因為他目的不是煉妖壺,”
若他是江宴,他想的應該是,什麼巫幽門,什麼神器,什麼無上力量,他有更重要的——
“奪回哥哥。”
所以再勸都沒用。
朝歲一默,輕聳了聳肩,難怪推演不出破局之法,隻能口頭阻止。
這是死局,因為,“五師兄早就不是他哥哥了,現在是江葉驊的哥哥。”
“他奪不回來的,”朝歲有點殘忍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