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他打算與你和離了? 我就願意給你講。……(1 / 1)

紅酥手 且墨 7117 字 6個月前

十六日, 雪過候晴,彩徹區明。敦羅王府的雙側門於辰時大開,車馬驅停府外, 客人們由侍從牽引著, 陸續進入院內。女眷可入深庭,男客們止步於花房。餘嫻與陳桉約好時辰在王府前會面,再一同進去,她到的時候, 陳桉已等候多時了。

“怎麼來的這麼晚?”陳桉問馬車前盤坐的良阿嬤,“阿鯉呢?”

“在裡頭, 隻是……”良阿嬤躍下馬車, 遲疑伸手打起簾子,一旁小廝已備好梯凳,春溪先探出頭,向陳桉微微施禮, 而後轉頭扶餘嫻出來。

陳桉皺眉偏頭看去, 見餘嫻身著杏黃色的織金錦襖裙,彩蝶百葉紋的挑花,著實明豔華貴,她才鬆了口氣,還以為她會無心打扮,然而將視線上移,落到餘嫻的臉上,她神色一變,“阿鯉?!你蒙著面紗作甚?”

杏黃的雙層綃紗,用珠簾壓住,既防止被風掀起, 又使紗面繚亂,看不真切她的面容。餘嫻被春溪扶著,緩緩走下馬車,隔紗捂臉,委屈道,“昨夜不慎吃了青瓜,好在發現及時,隻用了一口,並無大礙。”

就見陳桉倒吸一口涼氣,想要叱她,又心疼她痛癢,最後隻好壓低聲質問,“你自幼食用青瓜便會生紅癬,這是陪嫁的仆婦廚娘都曉得的,怎會誤用?”她轉眸看向春溪,“你說!”

春溪一肅,縮著脖子回,“昨夜自餘府回家後,小姐記掛著姑爺,便心神恍惚,難以安寢,直到半夜都不曾睡下,奴婢想著,夜飯時小姐用得少,定是餓得睡不著,就問小姐想吃什麼,奴婢去後廚叫人做,可小姐說吃慣了後廚做的,沒胃口時再吃,反倒會更沒胃口,思來想去,隻想吃些街邊小攤上的元宵。奴婢便命人出府為小姐買,誰曉得那攤販圖個新鮮,竟將青瓜搗碎了和著芝麻糅進餡兒裡,說是彆有一番爽口風趣,任誰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吃法,隻想著彆有風味,定會教小姐開懷,就都沒有多問,買回去小姐吃了一口,今早就……”

“怎麼會有這樣的吃法?!”陳桉聽完也覺納罕,抬手想觸碰餘嫻的臉,又怕一碰便癢著她,最後隻得輕輕揭下她的面紗,看了看傷情,果然紅癬遍布,她嘖歎一聲,“可有頭昏?帶藥了嗎?”

“帶了藥的。”餘嫻搖頭,“不昏。”她倒是想昏,直接不來,可那樣就太過直白,阿娘定會識破詭計。

陳桉又重新給她係好面紗,“你今日就尋個清淨處坐著吃茶玩吧,莫跟著我走動累著了。”

餘嫻點點頭,心底暗喜,側眸與春溪對視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方才陳桉到府時,就有小廝去通稟敦羅王妃,而今正好迎上陳桉和餘嫻兩人,笑著招呼她們同路,見餘嫻戴著面紗,她訝然關切了幾句,得知是青瓜癬,“我府上的醫師,是宮中禦醫退下來的,要不要喚來看看?”

那怎麼行?不是穿幫了嗎?餘嫻心頭一跳,幸而陳桉先拒絕了,“已帶了藥,王妃不必勞心了。”對於敦羅王妃的殷勤,陳桉心底也有些數,大概是上回兒子鑿洞害阿鯉落水,自覺理虧的賠罪。若非她那兒子魯莽,也許陳桉還領她的情,考慮一下未來是否結親。

如今嘛,兩人就隻做好表面功夫,寒暄幾句。

餘嫻在一旁把心從嗓子眼落下,昨夜是思考過做戲作全,直接吃一口青瓜,假戲真做,但一想到紅癬事小,若似幼時那般發熱不退,險些喪命,就鬨太大了。最後隻好讓春溪用頑固的粉料為自己畫上癬痕,待今晨要出發時再喚良阿嬤知曉,在趕著出門的緊湊時間的逼迫下,便不會被發現。

隻要蕭蔚得知她是蒙面去的,就已經曉得她是被迫,想得清楚首尾,而當她再將自己並未生紅癬的事情告訴蕭蔚,就更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深庭中的雪化得比外間快,隻因暖房如蓋,幾乎籠罩住整個後院,罩壁是由琉璃製成,七彩碎片攢聚華光,地龍生熱,使雪化後的水汽於壁上落珠,晶瑩剔透,折射出更為耀眼的星點。琉璃屋中,姹紫嫣紅百花盛放,尤其簇簇芍藥,重瓣如浪,雍容典雅,香氣馥鬱使人炫目。

公子小姐們對著景色吟詩作對,婦人們賞花寒暄,因她生癬蒙面,陳桉想撮合她與新貴公子們見面的心隻好打消,便隨意與婦人們聊起近況。餘嫻也喜愛這樣的景色,但一般紅癬被熱氣撫摸都會變得奇癢難耐,所以她稍微進去觀賞一會,便要裝作不適,出去透透氣。時有一刻,餘嫻隻好和陳桉告退,離開琉璃房。

獨自走在外院的小道上,正打量茶座何在,抬眸瞧見遠遠一道鮮妍的倩影正朝花房走來,是梁紹清。餘嫻心想著反正戴了面紗,若非熟識之人誰都認不出,便低下頭裝作沒看見。

“裝沒看見啊?”徑直被截道,來人就停在她眼前,不退不避,欣喜的語氣轉瞬變為擔憂,“你的臉怎麼了?”

餘嫻隻好裝作剛發現撞見了人,抬眸稍頷首,算行過一禮,“梁小姐快去賞花吧,再過一會,暖房中的人便多起來了。”這般湊近瞧,才發現他今日的眼神不複戲謔與慵懶,柔和許多,她便也好聲好氣地說道,“臉上生了些紅癬罷了,無須在意。”

“疼嗎?我讓人給你弄藥來。”梁紹清微微蹙眉,埋下頭認真打量了她露在紗外的一點紅癬,收起凝神關切的神情,抬手抵唇一哂,輕聲問道,“你這不是癬吧?畫上去的?為何啊?”

餘嫻震驚抬頭,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此處冷熱交界,我有些不適,先走了。”這人太神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難道她的妝容掉了色麼?春溪可是說那頑固的粉料絕不輕易掉落,且她的作妝手段出神入化,若非常年接觸這粉料的人,決計看不出呢。

“跑什麼?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保證不會給你抖落出去不行麼?”梁紹清也不去花房了,跟在她身後,見她越走越快,他無奈地笑了笑,“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事關你家的玉匣,你不聽嗎?……我知道,俏柳還活著。”

古鐘敲撞,瞬間震蕩了餘嫻的心神,她頓住腳步,左右環視一圈,見無人注意到他們,她才鬆了口氣,揪緊眉,上下認真打量了他一番,無法從他的神情動作中猜出任何意圖,隻好瞪著他,“你想說什麼?威脅我嗎?”

“這個就能威脅你?那你猜我想要什麼?”梁紹清的長臂按在道邊假山上,指尖輕點粗石,見她滿臉防備,便不再繞彎,笑道,“我不想威脅你,隻是不說這句話,你恐怕不會停下來聽我講關於你家的要緊事。”

餘嫻垂首沉思,半晌沒有言語。關於玉匣的要緊事,他怎麼會知道?這人圖謀玉匣多時,卻不知她已經見過玉匣內景,根本就不是祁國公想要的那種東西,此時又來向她示好,到底意欲何為?

思來想去,她確實有必要聽梁紹清將話說清,但這裡終究不是說隱秘之事的地方。

“山人自有去處,跟我來。”梁紹清示意她跟隨自己,側眸見餘嫻猶豫間仍是跟上了,才放心地向前走,尋到一名仆婦,他隨口道,“我是梁紹清,外頭烏壓壓的人攮著我的眼睛了,找一間單獨的茶室給我。”

還以為他有什麼妙計,原來就是跟個霸王似的問仆人要一間房。餘嫻心中啐他,仔細一想,又不得不說,這法子確實簡單有效。為了方便一些不愛熱鬨的勳貴們休息,也為了方便一些客人和敦羅王、王妃談事,宴客前,府中就會收拾出好幾大間茶室來,梁紹清是深知此事。

餘嫻向仆婦告謝,“還請告知餘府夫人,也就是我阿娘,我在此處與梁小姐休息飲茶。稍坐一會便回去找她,讓她不必擔憂。”

仆婦頷首,施禮離去。

梁紹清抬手請餘嫻坐下,“你莫這麼戒備嘛。上次帶你去滑冰是我不好,但這次茶室幽靜,你也腳踏實地的,總沒有什麼危險了吧!”

他還好意思提上次!餘嫻氣呼呼地在他對面坐下,見他還慢悠悠地給茶具燙洗,頓時不耐煩,“梁小姐,還請您先說正事。待我聽完離去,您想洗多久就洗多久,何苦讓我等著?”

梁紹清不禁失笑,“是說來話長。我怕你渴著,尋思著給你倒一杯茶,又怕杯子不乾淨,怠慢你。急什麼呀?蕭蔚知道你還有這樣暴躁的一面嗎?是不是隻有我曉得,你討厭一個人是什麼樣子?那我賺了呀!”

餘嫻奪過他手裡的茶具,“我來洗好了,你快說吧,到底是何事?”

正好,還能賺一杯餘嫻親手泡的茶,梁紹清便將兩手一操,抵著桌面,徐徐道來。此時房中分明隻有他們兩人,他仍然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冰嬉那日回去後,我阿娘忽然勸說我爹不要再與餘府作對,爭奪玉匣。之前,我對阿娘說起玉匣傳言時,她就有些奇怪,如今更是在意,還明令禁止,這讓我和我爹都很疑惑,好一番究其原因,才從阿娘的口中撬出了一樁陳年舊事。”

“二十多年前的龍池宴上,隨君征戰的功臣儘數封侯拜相,敦羅王雖也被封為王,但手中握著的兵權卻被陛下釋收。封異姓王這種事,本是一個朝代窮途末路才會發生的,若結合陛下將其兵權收回來看,封他為王,就像是打了個巴掌,給個碩大的甜棗。敦羅王戰功赫赫,被忌憚無可厚非,用王位安撫,也順理成章,舉朝上下也都是這般揣測。”

“直到我阿娘回憶起,龍池宴上,她與元賀郡主獻完劍舞,汗流浹背,被安排到房間更衣,她們偶遇敦羅王的一位手下,和我外公的部下在密談,密談內容不記得了,彼時想必也聽不清全貌,隻曉得他們頻頻提到‘玉骨’‘淵匣’幾字。不懂其中深意,隻疑惑更衣處隱秘,兩人選在此處談話是為何,更疑惑的是,我外公和敦羅王交情至深,他們的手下為何密談時呈劍拔弩張之勢。我阿娘將這四字稟給了外公,外公曉得後,就去面見了陛下。而後敦羅王就被沒收了兵權。”

他一頓,遞了個眼色給餘嫻,“‘玉骨’‘淵匣’,再一聽‘玉匣’,都會覺得有些聯係。但具體什麼聯係,卻很難說清。你覺得,有什麼聯係呢?”

玉骨,淵匣,就是玉匣。原來這地方,在阿爹當官之前就有了,在新朝篡權告捷前就有了。餘嫻聽得心驚肉跳,卻不敢作出反應,隻蹙緊眉思索梁紹清這樣問的意圖。她可是看完內景才曉得這幾個字如何關聯的,難道他僅憑這樣四個字,就猜到了玉匣中是什麼?

梁紹清不等她想通,繼續說道,“阿娘說,也許玉匣正和這個有關,她雖猜不到玉匣拆成這樣的四個字是何意,但她擔心繼續爭奪,就會和敦羅王一樣惹禍上身。思及當年手下密談一事,若非外公先行一步,主動告知陛下,那等東窗事發,也許被沒收兵權的,就不止敦羅王了。阿娘隻是不想讓我們摻渾水,才阻止我們爭奪。但我卻因這四個字,聯想到了另外一樁事……是我祖母告訴我的秘辛。”

餘嫻疑惑地看向他。這人是打算把家底給她說乾淨?為何要這樣?有什麼意圖?她不動聲色地凝視著梁紹清,稍稍向後坐了些,挺直身靠在椅背上,一雙眼隻想將他扒開看看心眼。

梁紹清卻偏頭,“怎麼了?我正講得高興,你聽得不高興嗎?為何這樣看我?”

“你為什麼要同我講你家的秘辛?”

梁紹清頗為高興地道,“因為我發現,我家的秘辛,和你家的秘辛有莫大的關聯,相當於我與你有莫大的關聯,這讓我高興。我就願意給你講,我就要給你講,就想讓你聽,你不想聽嗎?”

頗為不好意思的是,饒是這麼懷疑他,餘嫻也想聽,遂點點頭,直白道,“挺想聽的。”語畢還遞了一杯茶給他。

接過茶,梁紹清低頭輕嗅,霎時變得溫柔如水,微眯著眼笑,露出鯊齒,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我從祖母口中得知,外公曾有一名部下,趁戰亂時,仗著外公的勢索拿人命,前前後後擄殺成千上萬之人,不論生人死屍,專程送到一些屠戮漢手中,供人褻玩,呃,至於褻玩的方式,怕嚇著你,就不說了,總之是殘忍至極。被我外公查清後,部下這條供應人命的渠道就被悉數絞殺。如今想來,當年和外公的部下密談的敦羅王手下,也許就是另一條為屠戮漢們供應人命的渠道。得到他們密談的消息,我外公有所警覺,立刻上報了陛下,陛下卻不知敦羅王那邊忠心幾何,擔憂屠戮之事有他參手,才將其勢力沒收。”

說到這,餘嫻已經全明白了。梁紹清仍在點明,“我一直在想,若被屠殺者真達到了上萬之數,何處能容,何人敢做?聽到‘玉骨’與‘淵匣’四字,我才恍然驚悟,或許‘玉匣’的‘玉’,真是‘玉骨’的‘玉’,所謂玉骨,就是那些數以萬計的生民白骨,所謂淵匣……你們餘家祖上那片梟山,確實很大。”

如此,所有的訊息串了起來!玉匣的傑作,絕非一人手筆!餘家從祖上開始,便有此齷齪行當!難怪阿娘如此厭棄祖上,叱責祖上德行有虧!倘若真如梁紹清所言,敦羅王和老祁國公手下都有人參與其中,那麼相當於餘家祖上乾這樣的行當時,並聯的是敦羅王和老祁國公的勢力,如此權勢黏連,早就如一張巨網盤根錯節,難以根除!就算是老祁國公發現端倪,也隻能鏟除自己手下的這條渠道,無法把手伸到敦羅王身上。

難怪蕭蔚要查敦羅王,也許一開始隻是為了知道誰成了叔伯的叛徒,後來越查越多,才曉得當年的屠戮渠道也有敦羅王手下參與。難怪要做到幫敦羅王恢複兵力的程度,蕭蔚想要滲透到敦羅王的內部……他擔憂的是,當年敦羅王的那位手下逃過了懲治,還活躍在暗處。

至於梁紹清,他猜得完全不差。餘嫻抬眸看向他,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實則,她方才的反應已經被梁紹清收入眼底。

此時他淡淡笑著,說道,“如此,你的反應,也驗證了我的猜測,全對。你早就知道玉匣是什麼了?是過年回梟山祭祖時知道的?”他一頓,眸光愈發明亮,“所以,蕭蔚也知道了吧!他是為了玉匣才接近你,想必你也知道了。聽聞他多日未歸家,是不是,他目的達到,打算與你和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