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真相 就以他不舉,生不出孩子的名義和……(1 / 1)

紅酥手 且墨 6101 字 6個月前

權貴豪紳將精致的玉匣放在股掌之中把玩, 玉匣中放入金銀珠寶,玉石珍玩,向販夫走卒、文人墨客好一番逞奇眩異。不夠, 不夠。又放入絕世神兵、炎酷刑具, 向武將傭兵、劍客劊手耀武揚威。不夠,不夠。人心貪婪永無止境, 把玩得久了,就覺得玉匣太小、太少!不夠,不夠。裝不下野心, 裝不下每個人看了都為之震顫的神情!不夠,不夠。不足以向所有人炫耀自己是何等的富可敵國,權勢滔天!自己的玉匣是何等的彆具一格, 絕無僅有!

於是他們打造了一方特殊的玉匣,珠寶玉石的鑲嵌必不可少,刑具神兵的混插亦不能缺, 但他要玉石珠寶與什麼東西交相輝映,以此凸顯珠玉耀眼!他要刑具神兵與什麼東西渾然一體, 以此凸顯兵器鋒利!與什麼東西呢?

人啊。

對啊,人啊!

從此珠寶玉石與森羅白骨交相輝映, 刑具神兵與森羅白骨渾然一體。每一塊骨頭上刻著罹難的日期、時間, 所受的酷刑、兵器。骨主是誰?苦主是誰?他有錢有勢, 他想,這種事情,根本無所謂吧。

外邊亂臣賊子作祟, 起兵造反,死了那麼多人,多一個又何多?那些不願降服的人, 那些大難臨頭也不知變通的人,那些來不及逃命的人,甚至有些人,天生就是倒楣,新朝不需要這樣的人,他們合該來到匣中,發揮唯一的價值。

匣主認為自己獨一份地想出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點子,他要造一方讓人根本猜不透內芯的玉匣。他要以此拉攏朝臣,平步青雲,他要武將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要在新朝享受所有人的愛戴與畏懼,他要所有人都震撼於他的傑作!他要不知內情的人將他奉為神人頂禮膜拜!他要玉匣一開,如入詭境!

“我終於知道,為何當年我爹隻是被下帖邀去看了一眼玉匣,就被查出是詐降逆黨,直接打入死牢!”因為這下邊,都曾是他守護過的子民。因為這下邊,有與他一同殊死一搏的舊朋。因為這下邊,有他的族人。再能隱忍的人,看見這樣的場面,怎能不懼不泣?怎能不怒不罵?可一旦露出端倪,被手眼通天的餘家人懷疑上,就會順藤摸瓜,找出他的罪證。

也許薛何如看到的場面比如今這消沉了二十年的寂靜白骨更為恐怖,也許他看到的是最直觀的行刑現場,看到的是酷刑下哀嚎連天,但冤屈求饒聲卻怎麼也傳不出這片浩蕩梟山的慘況。

為何餘家敢做這樣的事?薛何如肯定以為,是陛下授意,因為沒有人會相信這種在鄞江城內隻手遮天的喪心病狂,是臣子自作主張。當他次日就被找出罪證,被陛下發令打入牢中時,他就更加篤定,玉匣是陛下授意,為了鏟除亂黨,打壓舊臣,扶持親信而設的墳窟。他以為這些欲望關乎新舊朝廷,才會如此慘烈。他以衣帶相係,寧願與妻子死於牢中,也不願再受這樣荒唐的新朝給予的折辱。

“他直到死也想不到,彼時陛下並不知內情,玉匣的創建無關改朝替代,無關新舊對立。人心,其實隻要生出一點微小的欲望,被偏執滋養,就足以至此。”蕭蔚淚痕斑駁,哭笑不得,“可我全家百餘人縊死房梁,他們依舊沒有放過我,沒有放過族人的屍首,甚至沒有放過骸骨!人死了又如何?人死了也要受他們的折辱…!”

“也許…”餘嫻蹲在他身側,想觸碰他,但見他神色淒哀怒極,又收回手哽咽道,“也許你爹在天有靈,知道這一切也並不後悔,因為比起不願受折辱,他自縊,更是不願出賣還活著的舊友。他對舊友同黨的祝福傳不出那道牢獄,隻好用自縊的方式,告訴他們:勝敗常事,與君相謀,雖死不負,萬望珍重!”

可她不知道的是,“叔叔伯伯也沒有……活下來!”蕭蔚搖頭,握緊鐵鏈的手劇烈顫抖,泣訴道,“我被陛下放去苦渡寺前,有些叔伯們想救我,托了舊友打聽我的生死下落,原本做了天衣無縫的計劃,不曾想遭逢舊友背叛,被敦羅王的部下抓捕入獄,彼時陛下並未說要如何處置叔伯們,那時我還想,他們興許有機會活命。直到我被放逐苦渡寺,餘家人卻把我帶到梟山,在宴地,我看到世叔世伯們…在鼎鍋中,被剔了頰肉,已沒了氣息。”

“我在獄中見他們時,他們就告訴我父親舊友中出了叛徒,那人也和父親一樣去參觀了玉匣,也許早就為匣中內景震撼折服,所以我逃出梟山後,寧願自己流浪,也沒有去投靠父親的舊友們。因為我根本分辨不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能把我再次送回梟山的毒蛇。”

“在梟山時,我看到叔伯們在沸水中死不瞑目,他們的視線落處,是我爹娘和族人們的遺骨…!他們是在身心兩重煎熬中死去的!我甚至來不及悲痛,因為我看見自己和牲畜也沒什麼兩樣,被鐵夾鎖住肩膀、喉嚨,鐵鏈綁縛身體,爆竹聲響起,便和一群如我一般大小的稚童,並著一群豬狗牲畜跑往梟山深處,背後坐著文武高官,手執弓箭,朝我們射來。我記得清清楚楚!一波箭潮落下,我聽見自己的心跳了三百多次,第二波箭潮才再次落下,然後隔了五百次心跳,第三波箭潮襲來……”

那年他才五歲,他不懂這是什麼。什麼東西?什麼事情?什麼意思?他一直在跑,怎麼跑都跑不出梟山,那幾百次心跳、片刻鐘的時間隻能讓他短暫地放鬆與悲傷,他以為箭潮是為置人於死地,被命中時已經做好了隨父母而去的準備,卻不想,箭矢滯鈍,原是隻為取樂。他再被帶到高官面前時,匍匐在地,被幾道長槍長劍押著,他終於看清了坐在中間那人的面龐,聽懂了他們在做什麼。

何肉之糜?你不敢食?他被鐵夾上的長錐束縛得快要窒息的嗓子也終於發出嗚咽長嘶,哪怕每說一個字都是鑽心的疼痛,他也在為父母開口求饒,不行,不要。他懂了,他爹娘叔伯被吃了,被人心吞沒。

高官說的字句,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說叔伯是假借救故友之子的說辭,找舊友騙敦羅王的兵力作亂複國,好在舊友成為敦羅王一位部下的幕僚後,早早地就與前朝斷了往來,假戲真做,為新朝效力,於是將幾人的行程上報,才使其全數落網。

他以為自己可以解釋,解釋叔伯想闖大牢救他,隻是顧念與父母的情誼,並不是為了再度造勢謀反,也不是為了禍亂,他們罪不至此…留他們一具全屍吧!可嗓子險要被刺針穿透,他越是解釋,這些人就越高興。解釋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事情,他們喜歡看你解釋時窩囊的樣子,並以毫不在意地神情狂歡。

“你不是問我到底受過什麼刑嗎?”蕭蔚扒開衣襟仰起頭,“我能想出以船頭縛長錐破冰,是因為我曾被縛刺針刺喉,每每開口,刺針便如長錐破冰般犁開我的皮肉!我的心口烙疤愈合了依舊經年痛癢,是因為我被燙下賤字紅鐵時,我也正親眼看著父母的白骨被打磨成器!為何越是窒息的境地,我越能冷靜,因為我被活埋的時候,隻記得要冷靜、要憋氣,要找一處活口呼吸……我是從墳堆被刨出來的,至今不知是誰救了我!”

蕭蔚凝視著她,痛不欲生,“反而想忘也忘不掉的是!坐在高位之上俯瞰我、活埋我、殘害一群稚童的人!他有著和你爹一模一樣的臉!他是……”

“那不是我爹!”餘嫻激動地打斷他,怒目而視後又用手臂擋著臉低下頭啜泣,悶聲道,“那不是……”

蕭蔚何嘗不是一直猜測,餘宏光性情大改,會不會從頭到尾根本不是他?可任由他如何查,也查不出餘宏光有同胞。他也想到了花家那群技藝高超的人臉師,可彼時花家尚不出眾,人臉師更如古老傳言一般存在。難道天下真有兩個如此相像之人?像到能頂替身份,像到陛下也不追究身份的來龍去脈?平白讓一個替身接手官職嗎?

他想留在陛下身邊,無非就是想知道,陛下又在其中隱藏了什麼秘密,頻頻試探,他大概知道,自己需要拿出些東西,才能撬開陛下的口。他要接近敦羅王,無非是想知道,當年到底是誰當了叛徒,害死所有叔伯,他幫敦羅王奪回兵權,獻出所有誠意,成為親信就在咫尺。他也一直想找到救他的那個人,可惜梟山餘家死絕了,如今終於查清玉匣為何物,他想,也許救他的那個人,也在這裡了。

唯有餘宏光的秘密,為何性情大變?為何前後不一?為何官複原職?他始終找不到一丁點蛛絲馬跡。

等等…兩人幾乎同時想到良阿嬤方才講的故事,猛地對視一眼。關於那兩處細節……是良阿嬤刻意說出來給餘嫻聽的嗎?

尚未來得及互通,便聽見了隧道那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誰?蕭蔚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餘嫻就往棧橋的另一頭跑去,那邊也是一條隧道。

躲在暗處,蕭蔚將夜明珠藏回懷中,用厚氅遮住餘光,不讓其泄露絲毫。黑暗之中,餘嫻聽見蕭蔚的心跳聲,和著自己的,毫無間歇地捶鼓。因為兩人方才還在為玉匣內景震撼,為阿爹爭執,都尚未平息情緒就不得不躲在一處,才跳得這樣厲害。也許…他現在並不想碰自己,出於無奈才要抱著她躲藏。

她正胡思亂想著,蕭蔚的大掌撫住她的臉頰,將她的腦袋帶著往內側壓了壓。那頭隧道逐漸有光爬出,棧橋再度亮了起來。他們在暗,絕不能探出一點頭,哪怕是衣角,否則光一照過,就會暴露。

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餘嫻捏緊了蕭蔚的衣襟,她有點緊張,這個時辰,誰還會來這裡?蕭蔚將下頜放在她的頭頂,溫暖自頭顱蔓延下來,她稍微安心了些。

“小桉,到了,醒醒吧。”

阿爹的聲音!餘嫻倒吸一口涼氣,被蕭蔚捂住嘴才沒出聲。

緊接著,他們聽見腳落下的聲音,方才阿爹的腳步沉,應該是背著娘親,落了兩個人的重量的緣故。此時又聽他開口,“喝這麼多還非要讓我記得叫醒你,我看你喝酒的架勢,都以為你今年不打算來這了。”

餘嫻將字句在心中過了一遍,原來阿爹阿娘每年都要來這裡,不論是否帶她來祭祖,他們半夜都會偷偷來此處。

阿娘的聲音還有些喝多酒後悶悶的綿長:“怎麼會,當然要年年來此祭奠,安撫亡魂,若少來一次,我怕明年就要死於非命了。畢竟當年你我殺人,都沒有償命嘛。”

你我?殺人沒有償命?餘嫻的呼吸都顫了起來。什麼意思?這裡的人當真是阿爹所殺?玉匣中的屍骨又與阿娘有何關係?

兩人靜默了會,隻聽得酒水橫灑地面的聲音,以及跪拜磕頭的聲音。餘嫻忍不住想探頭,被蕭蔚按回懷裡。她的眼睛傳來蕭蔚的手指腹輕輕撫摸的感覺,像是在和她說:彆看。

不知過了多久,才又聽見那邊的對話。

“其實我死了也沒關係,我是怕阿鯉……”陳桉說著說著哽咽起來,“當初我就說彆讓阿鯉下嫁,你非說以蕭蔚的才能,前程似錦,不到一年就會有好事,讓我等著瞧。如今年也過了,宮中並無好事傳來。你怎麼說?小良那日還同我講他倆吵架冷戰,時時分房而居,可見阿鯉過得並不好!”

餘宏光拍著她的肩背安撫,“可我們在一起時,你也天天罵我、與我吵架,還踢我下床、趕我去書房,小夫妻打鬨挺正常的。而且你看今日,他倆不是挺好的嗎?”

“就是這種人前做好,背地裡對阿鯉不好,才更讓人揪心!”陳桉愈發哽咽,“本就為玉匣焦頭爛額了,怕護不住阿鯉,他還隻是個給事中,這麼小的官更護不住阿鯉!嗚嗚——”

餘宏光沒轍,順著道,“升官這件事,我也有些奇怪。但我當時絕對沒有騙你,一早陛下就問過我,蕭蔚在我手底做事時如何,蕭蔚最早提起想娶阿鯉時,我也叱他有病去治來著,但也偷偷去求問了陛下,陛下給了我幾番暗示,我是提前知道他會擢升,才答應這門親事,來勸你的。”

“我不管,要是我死於非命前,沒見到阿鯉身旁有個護得住她的人,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陳桉不哭了,她做了重大決定,“等年過完,送走了楚堂,蕭蔚若還未擢升,我想要阿鯉同他和離。”一頓,她不知想到什麼,咬牙切齒道,“就以他不舉、生不出孩子的名義!”

蕭蔚、餘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