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女兒身 他在地下的怨氣不比冤魂少。……(1 / 1)

紅酥手 且墨 5798 字 6個月前

前院放完鞭炮, 長街上也響起稀稀拉拉的炮聲,昭示著新年將近。餘嫻卻隻覺得空落,蕭蔚的話在心頭沉浮, 她能聽見寂夜中自己的心跳, 險要沉迷於此時,爆竹聲轟醒了她。她抬頭望著窗外,才發現下起了雪。恍然反應過來已經進了臘月天了,再不久便該是闔家團聚的日子。也是她盤算中的日子。

她簡單收拾了自己, 便有丫鬟敲門來送熱水,想來應是蕭蔚去傳的話。餘嫻喚人進來, 換了床鋪被褥,自己則沐浴更衣後睡去。

半夜,有人摸進房中, 輕聲喚她, “夫人?夫人?”

餘嫻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良人英俊的面龐在眼前, 似是還上了妝面, 格外美豔, 她一愣,視線掃過他身後,隨即淡定問他, “怎麼了?”

“屬下來陪侍了。”良人說著, 面上一羞, 側身時披風掉落, 露出他精壯的身體,“夫人夜半寒冷,需要捂手捂腳嗎?”

餘嫻垂眸不看他, 紅著臉一笑,“好啊。”

良人欣喜若狂,探身將欲掀被,下一刻,後腦勺挨了一悶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他身後,露出良阿嬤憤怒的臉來,“這窩囊人!在浴房鎖死得了,何必教奴婢偷偷劈了鎖,放任他出來走這一出?”

“辛苦阿嬤蹲守了。”餘嫻解釋道:“不讓他挨一棍,他怕是不曉得蕭宅中有武力上能治他這個高手的人潛伏著,他被我磨了半月,一無所獲,恐怕急不可耐,想搞些動作出來。您也不是隨時都能盯緊他的。今晚威嚇一二,教他誤以為蕭宅深不可測,明日便會生出退卻之心。”

良阿嬤端詳她,一笑,“你如今,有你阿娘的風範了。”她踢了踢腳邊的人,“這人你打算怎麼辦?”

“神不知鬼不覺,鎖回浴房,讓他誤以為大夢一場,明早後腦生出個包來,嚇個半死。”

良阿嬤笑了笑,把人一扛,當即去做了。

次日清晨,良人再度被放了出來,凍得上下牙齒打顫,長長的羽睫上都結了一層薄霜,見到餘嫻痛哭流涕,“原以為被送來蕭宅,是與夫人日夜相守,沒想到淨是受苦受難,夫人喜歡讓良人搬石墩子就罷了,大人將良人困進浴房,夫人卻置若罔聞,一次都不曾趕來相救,真是令良人寒心,若是如此,不如讓良人灰頭土臉地回祁國府去,也好過在這當個出氣包。”

餘嫻喝了口茶,淡定問他,“你想回去了?”

良人重重點頭。

餘嫻給他倒了一杯茶,遞過去,“那你回去了,怎麼同梁小姐交代?你可是祁國公送來的禮,若說是我趕你走的,祁國公借題發揮,豈不害了我?如今是你自己要回去。”

略思忖片刻,良人接過茶,“就說……屬下難討夫人歡心,自覺無趣。”

餘嫻搖搖頭,“我給你賜名良人,多麼體面,還每日都讓你陪侍,你怎能撒謊,說不討我歡心呢?”見良人嘴角抽搐,她一頓,徐徐道:“你就說,夫人寵愛過盛,你消受不起,大人醋意大發,你亦消受不起,隻好自己灰溜溜地逃出蕭宅,懇請梁小姐收留。屆時我心領神會,全當沒你這個下屬。”

這算盤珠子都蹦他臉上了,良人心道先答應下來再說。還沒點頭,餘嫻又道:“若你不是這樣說的,恐怕還會被梁小姐借故送回來,那我幫不了你,隻得收下你,繼續傳你陪侍了。”

良人哭喪個臉,不是,小姐到底查沒查過餘嫻的底細啊,誰說她天真好騙?這分明也是個狐狸!合著這一月一家子都在戲耍他呢?全是油鹽不進的主,祁國公怎麼想的,把他送來當細作,不是自取其辱嗎?昨兒個還被哪路神仙打了一悶棍,他武藝高強竟然絲毫未察覺,這消息他是打探不了了,就算隻是留在這裡膈應人,也是個得不償失的活兒。

打定主意,良人朝她拜服下去,“屬下一定把話帶到。”

夜深人靜時,良人從後門跑了,蕭宅裝模作樣地出動了幾個人拿著火把去追,最終追到了祁國府門前,借不敢叨擾之故,打道回府。

彼時梁紹清正在鏡前給自己描眉,良人跪在腳邊,訴說自己這段時間在蕭宅的遭遇,又說起餘嫻讓他傳的話,禾豐遞來一方錦帕,他低聲謝過,擦拭眼淚。

“這小娘子是故意讓你傳這話,跟我顯神威呢。”梁紹清倒沒氣惱,“罷了,你鬥不過這兩口子。回來就回來了吧,她這意思,就是讓我彆盤算著再把你送回去。”

也不知他大半夜的畫什麼眉毛,良人心中納悶,但面上還是感激涕零,“多謝小姐收留。”渾然忘了昨個自己也是大半夜上了妝面,意圖引誘餘嫻來著。

放下青螺,梁紹清轉頭問良人,“你說蕭蔚和小娘子吵架了?”

良人點點頭,“兩人這大半月都不曾同寢,而且夫人看上去連面都不想和蕭大人見。是挺嚴重的。”

梁紹清想到了什麼,看了眼禾豐,後者道:“想必是玉匣之事曝露。”

正想取笑一番蕭蔚,外間有丫鬟來稟,“老太太已經起了,讓您去跟前兒聽話。”

梁紹清斂起笑,“還想笑彆人,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隨即起身,禾豐替她捋了捋衣裙,係上披風,她伸指點了點良人,示意小廝帶他下去,這才打著傘出門。

雪愈發的大了,到老太君的院子時,梁紹清的小轎上堆積了些,她伸手砌下來一團,在手心捏玩,待要進門時,突然回過身,將冰坨子朝院門上的燈籠打去,燈籠搖晃,燭火熄滅,梁紹清咧嘴一笑。

進門時,卻對上了老太君哀怒的神情。梁紹清立即收起笑意給老太君請安,後者狠狠跺了跺拐杖,“你跪下!”

就著請安的姿勢,梁紹清跪伏下去,幾乎是五體投地。

手執龍頭拐杖,身著錦衣華服,饒是老態龍鐘,也依舊維持著端莊凜然,便是祁國府的老太君。她示意身旁的老嬤嬤關門出去,並散退了丫鬟們,房中隻餘她與梁紹清兩人。

“我說沒說過,你莫讓我再看見男兒身的頑劣樣?說沒說過!”老太君訓斥一兩句,就撐不住身子,猛咳起來。

梁紹清起身想扶,卻被老太君用拐杖按住了背,一道痛擊,迫使他跪下去,他歎了口氣,細聲道:“孫女知錯。”

老太君淚眼婆娑,“你若隨時想著你祖父的忠骨,隨時想著你阿娘受過的苦楚,想著你上頭死去的四個哥哥,便不會這般任性妄為!你心裡到底念沒念著這些?”

梁紹清不吭聲,隻無奈地點了點頭。

“我看你是把老神仙的話全忘了!”老太君拿起拐杖朝他脊背狠狠一打,“你不聽話,我隻好以你祖父為先,除了你的孽根,讓你徹徹底底做那女兒身!”

動不動就要把他閹了,梁紹清閉上眼咬牙嘖歎了聲,睜開眼後趕忙勸道:“祖母,孫女知錯了,孫女記得,全都記得。那算命的料準了祖父去世的時辰,說祖父一生儘忠,卻被前朝冤魂纏身,死後也不得安寧,冤魂詛咒梁家在阿爹這一代斷子絕孫,隻能生女,不能生男,若讓冤魂合意,祖父便能安息,若不讓其合意,祖父百年難安。”

雖然梁紹清一直覺得,那算命的就是前朝餘孽找來謀刺祖父的人精,但在這人精出現之前,他的娘親六年內接連生的四個男孩兒全部夭折,就不得不使人信服了,闔家上下把人精……啊不,把老神仙請來問破除之法,老神仙便說生女得活。但誰也沒料到,娘親生下他,又是個男孩兒,祖父擔憂他活不過百日,便對外宣稱是女孩,一直也以女兒教養,竟真的活了下來。

再不久,祖父去世,正是老神仙算準的時辰。為了祖父九泉之下能夠安息,也為了他梁紹清的小命,大家就更謹小慎微地敬他以“小姐”的身份。

然而他終究是男兒的身子骨,隨著年齡增長,長身挺拔,骨骼寬闊,逐漸有了男相,走出去很是惹人生疑,祖母瞧著他,日漸憂心,身體也不好了。前幾年祭拜完祖父,祖母便鬱結在心,怎麼都放心不下,說要把他閹了,他才算真正“得活”,祖父才能真正安息。最後還是他爹給勸住了,出資搭建難民棚,布施粥米,說做好事一樣得活,祖母也不希望他殘缺,才壓下了念頭。但時不時就要拿出來說道,警醒他。

“你記得,就更要把姿態做好些,若是連人都瞞不過,怎麼瞞得過索命冤魂?”老太君坐回高位,握緊拐杖,“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底,你祖父的墓被盜了,壞了鎮壓冤魂的陣法,雖然補救及時,但冤魂既出,哪能安生。今年你順風順水,可是我日夜念經誦佛,你爹娘樂善好施,積德換來的。眼看又是年底了,規矩地去請個半仙來,祭祖時再與你好好講一講。”

梁紹清低聲應是,“祖母放心,孫女牢記了。”

老太君終於歇了口氣,端起茶盞,但年老手顫,端不穩,茶蓋子碰得杯子當啷的,梁紹清聽見了,起身幫她揭蓋,喂到嘴邊。

垂眸看見老太君滿頭銀白,梁紹清勸她,“祖母,您平日和丫鬟嬤嬤們出去散散心也好,總待在屋子裡愁這愁那,一會為孫女念經,一會為祖父誦佛,說句難聽的,那不是拿您老的壽命在換孫女的命嗎?孫女哪能消受得起?祖父若是知道了,就算沒個冤魂纏身,也不見得安生。”

“你懂什麼!”老太君瞥他一眼,卻說不出個反駁的話來。

梁紹清見這說辭有用,接著道:“再說了,逝者已矣,祖父怎願看到幾個大活人為了他一個死了的人折騰這些。當初祖父隻是怕孫女活不成,可從沒怕過冤魂!孫女如今長大了,從來隻看眼前,不想將來,若不是為了寬您的心,早就換回男兒身娶妻立業了。”

“你……!”老太君似是被氣著了,嗆了茶水,咳嗽起來,“你敢!”

梁紹清給她拍背勸她消氣,另想了一道說辭,“祖父多大的年紀了,跟著陛下打天下,辛苦換來的爵位,就為了算命的幾句話,便都斷送了,他在地下的怨氣可不比冤魂少!您操心他作甚?”

老太君拿起拐杖又想打他,被他按住了隻得作罷,“你知道是什麼冤魂?你知道你祖父一生忠骨,為何還會被冤魂纏身?你不知道!莫要口出狂言!”

“無非是死在祖父手下的前朝兵魂,大丈夫上戰殺敵,坦坦蕩蕩,又不是被陰損謀刺,何冤之有?我看那算命的就是個饒舌小人,以小人之心揣度前朝兵將真君子。”

老太君搖頭,“你說的道理,你以為我不曉得?但我告訴你,冤魂就是冤魂,不是前朝兵魂,你祖父不怕,正是因為他知道,那些都是真正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