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 292 章(1 / 1)

陸蓉下意識反問:“為何?”

她既是不解, 也是害怕:“三叔若考上秀才,當了官老爺,便是不願接濟咱們, 阿爹掙到錢, 也夠我們花用了。”

雖然她因為阿爹偏心, 對他有諸多不滿,但陸文元勤快能乾,卻是受到所有人認可的。

若是三房不再需要他們供養,定然能輕鬆許多。

最起碼……

陸蓉嘀咕道:“秀才老爺的兒子,不能再搶我們年哥兒一口肉吧。”

她偏頭看了眼景年, 崽崽正趴在阿兄腿上, 一臉垂涎地看著陸景堂面前的菌子湯。

阿兄不讓吃,小家夥饞得口水橫流也強忍著。

陸蓉壓低聲音, 跟阿兄抱怨:“昨夜陸芷同我說, 大郎分了她一個雞翅膀, 可把她得意壞了,那明明是年哥兒的!”

陸景堂眼皮一掀, 難怪早上蓉娘無精打采、悶悶不樂的, 原是昨夜在陸芷那處受了氣。

“往後你離陸芷遠一些。”陸景堂叮囑道:“她同你說什麼不要聽,若是不懂,來問我。”

陸芷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蓉娘性格直率, 同她打交道, 隻有吃虧的份。

“我曉得。”陸蓉撇了撇嘴,陸芷一肚子壞心眼, 她才不愛跟她一塊兒玩。

“阿兄, 你還沒說, 為何三叔考上秀才,當了老爺,我們會過得更差。”

滿腦子菌子湯的崽崽,聽話聽一半,抬起頭插了一句:“阿兄考秀才,當老爺。”

陸景堂憐惜地摸了摸幼弟額頭,跟弟妹解釋道:“人們常喊‘秀才老爺’,其實是尊稱,秀才算不得老爺,也不能選官,最少要考上舉人,才有資格選官。”

陸蓉沒太聽明白,以她一個鄉下小娘的見識,根本搞不懂阿兄口中這些稱謂代表的意義。

陸景堂繼續解釋:“簡單點兒說,若是三叔考上秀才,除非他不考了,開一家私塾,收些小童當個鄉村塾師,倒是能有些進益,貼補家用。”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不說這次陸文達根本是有去無回,便是他躲過那一劫,順利進了考場,且還考上秀才——秀才雖然比普通農人容易掙錢,但也就那樣了。

陸文達心高氣傲,自命不凡,怎麼可能接受自己“苦讀”二十年餘年,最終隻是一個普通塾師。

他必然還要繼續考下去。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便是陸蓉,也猜到了。

“三叔不會願意的!”陸蓉呢喃道:“他一定會繼續考下去。”

不用陸景堂多說,陸蓉已經知道陸文達繼續考下去會怎樣。

陸蓉如今九歲,在她知事的幾年間,陸文達考了三次。

每一次,他趕考之前,家裡要給他籌備盤纏,都得掏空家底兒,他趕考那幾個月,連粥水都比往日稀薄幾分。

陸文達從十幾歲考到現在,考了十幾年,才考上秀才。

舉人比秀才還難考,那……那要考到什麼時候?

想到這些,一股寒意從心口竄出,瞬間蔓延全身。

陸蓉打了個激靈,慌張地看向陸景堂:“阿、阿兄……這可怎麼辦……”

雖然總是對阿爹的話嗤之以鼻,但天長日久,心中多少也有了點盼頭,覺得等三叔考上秀才就好了,他考上了,所有人都好了。

可是現在才知道,原來連那點兒盼頭都是假的。

景年對人的情緒感知很敏銳,他察覺到阿姐在害怕,撲過去抱住她。

“阿姐……”

陸蓉勉強對他笑了笑:“阿姐無事。”

陸景堂面色淡然,他並不是故意嚇唬弟妹。

他所言皆是實話,陸文達雖會在不久後,溺亡於府城,可他們家的苦難並沒有結束。

陸文達死了,陸家二老盼了二三十年的“大官兒子”沒了,還是以這般不體面的方式。

這對受了多年恭維,極度好面子的陸家二老來說,是無法承受的打擊。

於是他們將所有希望都放在了陸景賢身上,壓著大房二房不許分家,要他們繼續供養陸景賢讀書。

否則他一個死了爹的農家子,親娘也沒有謀生手段,如何能繼續讀書,一路考中進士?

陸景賢確實比他爹更有讀書的天賦,尤其是在陸文達死後,陸景賢幾乎是一夜成長。

當時陸家二老因為陸文達的死大受打擊,後來突然又堅定態度,要供養陸景賢繼續讀書,若說其中沒有陸景賢自己的努力,那是不可能的。

已經有了個失敗的例子放在面前,陸景賢也不過才十三歲,連童生試都沒過,再供養他一路讀下去,陸家二老也不知哪來的膽氣。

反正未來就是那樣,陸文達沒死,他們得繼續被陸文達和陸景賢兩個吸血,敲骨吸髓。

陸文達死了,還有一個陸景賢,同樣難以解脫。

“阿兄……”陸蓉滿面愁容,如何都笑不出來了:“我們要怎麼辦……”

她緊緊抱著幼弟,忍不住淚意,啜泣道:“我想送年哥兒去念書的,再過幾年,我能嫁人了,年哥兒也長大了,可以去學堂讀書,我的聘禮,正好給他讀書用。”

這些念頭早就在陸蓉心裡來回思量過無數回,上次提了一嘴,被阿娘教訓,景年也堅決不同意。

她當時改了口,其實心裡頭想法一點兒沒變。

可是若像阿兄說的那般,她的聘禮定然留不住的,就跟阿姐一般,會被三叔或者大郎用掉。

“不不,不要!”景年急得小臉兒都紅了,抱著阿姐嚷嚷:“阿姐,不嫁!阿姐騙年哥兒……”

小家夥覺得很委屈,當時明明說好的,阿姐說她不嫁人,以後他長大了,就可以養阿姐。

陸蓉抱住崽崽,低聲抽泣。

她也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因著家中特殊環境,比同齡小娘更早熟。

彆的小女孩兒對未來的良人尚且有幾分期許,陸蓉卻隻剩下多要點兒聘禮,給幼弟讀書的想法。

現實,卻也令人心生悲意。

陸景堂歎了口氣,摸了摸妹妹的發頂,聲音溫和而堅定:“蓉娘,莫哭,阿兄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陸蓉根本不信,自顧自抹著眼淚。

不管三叔能否考上,對他們而言,好像都是死路一條,阿兄能有什麼辦法。

陸景堂說:“有辦法的,分家。”

“分家?”陸蓉一呆,下意識回道:“阿爹不會同意的!”

陸景堂自然知道阿爹不會同意。

“若是阿娘堅持呢?”他說。

陸蓉眼睛一亮:“對,我們跟阿娘說,告訴她三叔便是考上了秀才,還要考,讓她勸勸阿爹。”

陸景堂搖頭:“這可不夠。”

父母在,不分家,他阿爹是個孝子,不被逼到絕處,絕不會同意跟爹娘提分家的事。

“我、我!”乖乖聽阿兄阿姐講話的崽崽,著急地舉起手:“年哥兒也勸。”

他以為阿兄說的不夠,是人不夠。

“你個小人兒,你曉得什麼。”陸蓉被他逗笑了,點點崽崽鼻尖,笑嗔一句。

“年哥兒曉得!”

被小瞧了,景年生氣地撅起嘴巴:“要勸爹爹,分家!”

陸景堂伸手,將崽崽拎過來放到自己膝上,一手攬著他,一手拿起調羹,舀了一勺菌湯喂他。

其實這些菌子,都是陸景堂十分確定無可食用的,不過旁人可不曉得他有辨識菌子的本事。

為了讓阿娘安心,也為了後面那場戲,陸景堂當著眾人的面,先喝了菌湯,用自己來試,表明態度。

景年張口吞下阿兄喂來的湯,雖然是素湯,滋味兒卻十分鮮美,菌子煮出來軟嫩可口,對於景年這樣的小嫩牙而言,是比肉吃起來還適口的食物。

他專心喝湯,就忘了生氣。

陸景堂一邊投喂,一邊叮囑道:“年哥兒要記住,阿兄同阿姐說的話,誰都不可說。”

景年吞下嘴裡的菌子,眨眨眼:“阿娘呢?”

“阿娘也不能說。”陸景堂問:“年哥兒能做到嗎?”

他可以將年哥兒送到外面去,私下再找時間同蓉娘講,但陸景堂覺得,他的小五郎足夠聰慧,曉得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能!”

景年大聲回道:“阿兄,年哥兒能!”

“乖。”

陸景堂摸摸崽崽軟乎乎的腮肉,又給他盛了半碗菌湯,讓他自己慢慢喝著。

陸蓉滿心好奇:“阿兄,到底是什麼不能說的……”

“附耳過來。”陸景堂衝陸蓉招招手。

陸蓉立刻矮下身子,講耳朵送到陸景堂面前,陸景堂以手遮掩,輕聲道:“這樣……”

他細細講述一番,最後問:“聽懂了嗎?”

陸蓉既興奮,又有幾分害怕:“阿兄,你確定那……那東西不會出事?”

“確定。”陸景堂說:“有人試過,不必擔心。”

陸蓉還是害怕,她遲疑道:“要不我們先試著勸一勸阿娘,說不定她就答應了呢?”

陸景堂不置可否:“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彆泄漏我們的打算便可。”

他由著蓉娘去試,因為他知道阿娘不可能被勸動。

他們是晚輩,是作不得主的小輩,分家這事,隻能阿爹來提。

想靠言語來說服阿爹,是不可能達成的,唯有先動搖阿娘,才能動搖阿爹。

阿娘愛重阿爹,而若是他們想分家,便是逼阿爹同他父母兄弟決裂,阿爹絕不會答應。

阿娘也清楚,所以即便她願意,她也想分家,她也不會同阿爹提。

唯有使些手段,逼阿娘提。

在阿娘心目中,阿爹比她重要。

但是。

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們。

是阿姐,是他,是蓉娘,也是年哥兒。

三房對他們的壓榨,屬於鈍刀子割肉,不見血,疼痛綿密而持久。

但若是鈍刀子成了利刃,他們幾個被刺得鮮血淋漓,便是將阿娘逼到了絕處。

屆時,無非是一個抉擇,選他們,還是選阿爹。